雨下得很大，一整個夏天都沒有遇到過這麽大的雨，這都快十月底了，它倒來勁了。上次換雨刷器上的膠條是啥時候來著？去年還是前年？反正不是今年的事兒。記得上次換的時候看到盒子上寫著“至少一年換一次，最好一年兩次”。當時就想這肯定是商家促銷的手段 ，不把東西造得皮實點兒還有理了，反過來勸人多買多換，再說我也真不想在這輛老爺車上多花一分錢了，我是嚇大的？現在看著雨刷器在前窗上刮出來的扇子股似的道子把前麵的一切都折射得光怪陸離，幹脆直接要嚇死了。好在路上的車都在緩慢地爬爬停停，要不我這心髒現在就得跳出來了。“莫不是大家都聰明如我，也沒換雨刷器？”現在還能想些搞笑的事證明自己的應變能力還挺強。本打算一早就堵著門把這事兒辦了，沒想到一頭就紮在早高峰。前一陣有傳聞說雨和雪可能會減弱探測器的敏感度，所以現在大家都不敢用自動駕駛，全改成手動了，一個個都成了新司機，小心極了。
“鬧不好得遲到了。”
因為下著雨，窗戶不能開，空調也不給力，再加上著急，額頭上的汗嘩嘩地，跟在外麵澆著似的。還能堅持到那兒嗎？電動機那裏發出有規律的像鳥叫一樣的噪音，抓著方向盤的手和踩著油門的腳抖起來了，就像在開著輛拖拉機一樣。一到氣壓低的下雨天就這樣，人喘不上氣起來，車也一樣。“還能堅持到嗎？”看著前窗上斑駁的水痕，三哥那圓圓的臉竟然漸漸地浮現出來。
三哥有印度血統，不過叫他三哥可不是對他的蔑稱，是因為他叫Sanjay，音譯過來像是“三劍”。也不知他爸還是他媽是中國人，三哥講了一口流利標準的中文，加上恰到好處的鼻音和運用得當的兒化音，閉眼聽他講話準以為他是個百年前的老北京胡同串子。就憑這語言天賦，三哥的印第語想必也不錯，反正十裏八村的老中老印幾乎都成了他的主顧。三哥的印度血統都在他的外貌上得以保留，以至於當年我第一次看到他說話時，心裏冒出一句：“這音配的真好，口型全都對上了。”
一年前在三哥的辦公室，我看著剛出來的年檢報告上一個個“合格”正沾沾自喜，準備起身以“拜拜了您嘞”跟他告辭，抬頭正看見對麵的他眯著眼睛，用標誌性的印度搖法左右搖著腦袋，還配合著伸開五指的手掌在身前晃動。
“這指標不都合格嘛？”
“現在是合格，但您得看趨勢。”說著，他在電腦上點開幾個文件，指著幾個線形圖給我看：“您這款的合格線是這條虛線，廠家在劃這線的時候實際上是打了個埋伏，真正到報廢程度大概在這條線下麵一點，可真到了那兒就有點危險了。再看您的曆史記錄：頭幾年的就不說了，大前年在這兒，前年到了這兒，去年然後今年，一路向下，照這個意思，再有半年就會過這合格線，然後再半年。。。。。。”三個的指頭直指向那條看不見的危險線，“而且還不隻這一個指標，整體上看都是這趨勢。”
“那您看該怎麽辦？”我試探地問。
“您這所有的零件還都是原廠初裝時的，全都到了使用年限了。說實話，是因為您一直在我們這裏按時作保養，才能堅持到現在，要不然早出問題了。可現在這毛病要來可就是一起來。我覺著得整體地調一調，我們叫tune-up。大約得快九百塊，包括零件，您是我們的老客戶，給您算八百。另外我們在打開之後，很有可能會發現別的問題，到時候可能再加個一二百。”
心裏頭咯噔一下子：“好家夥，一張嘴就是一千塊！”嘴上當然隻是說考慮考慮，腿肚子轉向前，身子扭過去就要走了。
“覺得貴是不是？我也是沒辦法，您是老主顧了，這已經是實價了，不信您上網查查，肯定我這兒最低。不過再說一句，您這種快到使用年限的情況，往好了估價最多也就值一千塊。花一千修實在有點不值了，還不如幹脆來個以舊換新，trade-in，更省心。”
“行，您這兒要是啥時候新款有特價的時候知會我一聲。”我嘴上應付著就退了出來。
新的？沒三萬下得來？二手的？你都不知道那些老司機往哪兒開過。再湊合湊合吧！就這麽著湊合了快一年，也算太平無事。慶幸著那次在三哥那裏捂住了錢包沒有掏銀子，可心裏也想著那條看不見的報廢線，“是不是快到了？”
大約一個多月前，各種症狀開始冒頭了。趕快和三哥聯係，還得裝得若無其事可有可無的，不然不好砍價。
“我們正好搞促銷，給明年的新款騰地方。”電話裏三哥的聲音有些過於熱情了，視頻上能看到他眼睛裏直放光。肯定是因為快到月底了，定額還沒完成，這就好講價了。
“現在我這種型號的基本款有沒有優惠呀，用慣了，不想換別的了。”
“現在賣得最火的就是這款，給您查查。。。原價30115，優惠價是28365，呦，剩的可不多了。您是付全款還是分期？”
“先別忙，什麽價兒？您說慢點。我怎麽記得當年我買的時候才兩萬出頭兒，前兩年我老婆從你們這買的時候也才兩萬五六的呢？”
“我把價給您發過去了。您說的那是老款的了，現在技術升級了，而且好多原來高配的設置都加到基本款裏來了，其實更實惠，您可以看看配置表。”
屏幕上出現了配置信息，下麵蹦出了他說的數字，那個30115被一條誇張的紅線劃掉了，像是在我的錢包上砍了一刀，看著血淋淋的。“分期付款的APR是0.9%，可以任選首付額。”
“還有我的trade-in呢，算在裏麵了嗎？”
“500塊，算裏了。”
“上次您還說1000塊呢。。。”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砍回去的這一刀偏了，光注意了這些小錢，最多往下砍500，等三哥一回價就更少了。
果然三哥連這500都不鬆口，“那不是半年多以前了嗎，說實話能給多少還得您親自來的時候才知道。因為您是老主顧了，我說的這500是我能給您的最高價了。”說著他開始打量著我，給我相麵。我是真煩這可視電話，還高清的，你的表情和臉色對方能看得一清二楚。我趕緊裝出一幅滿不在乎的樣子說再考慮一下。
三哥說：“甭貨比三家了，都這個價兒。另外您的信息我們的係統裏已經都有了，等您來的時候立等可取，一上午肯定完事兒。再勸您一句，存貨不多了，您可不能拖得時間太長了，可千萬別等到冬天。”
接下來的幾個禮拜上網看價，電話裏砍價快成了我的第二份工作了，上班的時候當然還得背著點兒別人，感覺自己臉上都帶相，有點賊眉鼠眼的了。周圍還真是差不多一個價兒，比來比去甚至感覺三哥那裏最便宜。能便宜出一千塊的倒也有，離家100邁以外，我又怕那老爺車在高速上撐不住這麽遠。眼看又到月底了，各種毛病越來越明顯，於是硬著頭皮給三哥又打了個電話。
“就剩一個了，明天可能就沒了。”
“上次說的多少來著？倆萬八千多能不能降到27000？”
“喲，您一下砍掉了一千多，我可做不了主了，得請示一下我們的地區主管。您稍等。”
為一千多就給地區主管打電話？天天的他不得被你們煩死？“沒問題，我等。”
屏幕上三哥的那張圓臉消失了，換上了一段廣告。碧海藍天，沙灘白浪，俊男美女，直接給你的意識裏植入形象化的美好生活。差不多5分鍾，三哥一臉輕鬆地出現在屏幕上，看著像是剛上了趟廁所。
“您久等了，我們主管說了，能降到28160怎麽樣？”
記得以前降價的時候，一般在這個節骨眼上會有一位“主管”出現，痛心疾首地再放點血。今天換劇本了？
果然，屏幕上又彈出一個窗口，一個光頭留著絡腮胡子的白男用英文插進話來：“嗨，我是Michael，Sanjay的主管。恭喜你們達成了協議，您可撿著一個大便宜！”
“等等，我覺得28160還是太貴。。。”
“哦？Sanjay還沒有給您解釋清楚？您說的兩萬七太不實際了，我的權限隻能降到這裏了。我不明白您還猶豫什麽，Sanjay可能已經告訴您了，他這兒今年的這款馬上就斷貨了，您抓緊時間再考慮一下吧。再見！”
屏幕上又隻剩下三哥的圓腦袋。
就範？腦袋直嗡嗡，也沒功夫跟他們逗了。“就這樣吧，咱談談怎麽交款交貨吧。首付三。。。不，兩千吧，分十年。”
“行，就兩千吧，您的銀行帳號沒變吧？好的，我把轉賬通知發給您，您按個手印轉賬然後再簽個字就行了。”說著，屏幕上跳出了一個簽字窗口，窗口正上方列著合同的各個細節。仔仔細細看了一遍，每個月大約得240，工資一小半都交到這兒了。老婆的也要每月兩百多，這差不多一個人的工資就進去了。唉，認頭吧。在畫押框裏把小手指頭按住一會兒，感應器讀取了我指尖皮下植入的芯片信息，同時又掃描核實了指紋，畫押框變成了綠色，轉賬完成了。
三哥低頭敲著鍵盤，突然驚慌失措起來，“好像被人訂出去了，就在剛才！”
“什麽！有沒有搞錯呀？”這是跟我放大招兒了。
“您別急，再等我一下。。。”
“甭廢話，趕緊的退錢，我去找別家兒，再不上你們這來了！”
“行行行，您聽我說，我們手頭庫存裏還有最後一個運動版，原價是32250，我雖然不能給您優惠，但我把您那trade-in的估價提高點，再把貸款算0%的APR。這樣您還是花一樣的錢，行嗎？您是我們老主顧了，求您多擔待點。”
我腦袋裏是算不過賬了，“現在trade-in算多少了？”
“1290。”
超過了我那1000塊的心理價位。“好吧，就這個吧。”
“那我就改一下合同，您再簽個字就完了，您劃過來的錢我為您轉一下就行了。”
新的合同文本出現在屏幕上了，這回不用轉賬，直接點擊下一步。下一步就是個簽字框，攝像頭也被激活了，可以記錄我簽字的過程。“說真的，我是真喜歡那個基本款，該有的功能都有了，實用。那些花裏胡哨的功能我也用不著，而且保險還便宜。”我一邊兒簽字一邊兒甩幾句閑話，得顯得咱不是買不起。
“您還不知道呢？政府為了推廣運動型，今年專門出了個政策，年內買的運動型上保險時按基本型的價上，可能是鼓勵大夥運動健身吧，哈哈哈。”
“光今年嗎，以後就沒有了？”
“不好說，明年該中期選舉了，議會裏顏色一換，這些政策都不知能不能保住。反正您今年買算是撿著了。今天是25號，您27，啊不，28號一早來就行了。”
“不能早點兒？”
“我們這也是為了保證質量，您說我們還不願意早點兒藤地兒？”
CLOPY的大招牌終於出現在前方的路邊了。開始往出口換道，在車流裏一點一點地蹭到外邊，下到出口時感覺快虛脫了。好不容易把車停在CLOPY的門前，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打開了車門，坐在車裏運氣準備掙紮著下車。一隻手扶住了我的胳膊，模模糊糊的聽到三哥說：“您來得正好，我們都準備好了，您先歇會兒？。。。”然後眼前的一切都變成白色，接著就越來越暗，視野越來越小，好像墜入一口深井一樣。斷片兒了。
不知過了多久，如同走出隧道一樣，眼前越來越亮，我感覺到了冷，醒了。三哥拍拍我的肩膀說，“都完事了，您多歇會兒再走吧。”“不了不了，還得上班兒去呢。。。嗯，您能給我來點兒水嗎？”一杯涼水進肚，嗓子沒那麽幹了，又抓了兩把三哥送過來的小餅幹，肚子裏也有了底，腿下一使勁就站了起來。這才發現原來我是坐在輪椅上，腳本來是踩在輪椅的踏板上的，我這一站起來就腳下一滑，身體向前倒了過去，趕快腳尖輕輕一點，小跳了一步，便穩穩站在了地麵上。“好身手，好身手！”三哥叫到。
“多謝多謝。咱下回啥時候見來著？”
“一個月之後第一次保養，根據您使用的情況來調整一下，然後再定後麵的。頭三年的保養都是CLOPY-Care，免費的。”
我邊整理衣服，邊在三哥遞過來的電子提貨單上按手印再簽了個字。三哥把我一直送到車裏，看著我把車啟動起來。三哥讓我打開窗戶，扶著窗框說：“咱認識這麽多年了，我可得說您兩句。這回可真是夠懸的，下回您可別猶豫這麽長時間了。。。”
“沒問題，肯定還來照顧您們的生意。”
“那我先謝謝您。。。另外再說您這車，我聽門口接待的說您這車可能是電動機，要不就是電池有問題，您來的時候車底下能看見電火花，另外轉向可能也有問題，拐進來的時候吱吱響得厲害。我是不懂呀，勸您趕快去修修，不行也換輛新的，一兩千塊的事兒。”
“好的好的，最近手頭兒緊了，過一陣再說吧。”
“行了，不多說了，頭一個月的藥給您裝包裏了。再次恭喜您一下，回去多適應適應，運動型的，保證您夫人一定也喜歡。”三哥一邊握著我的手，一邊滿臉的壞笑。
雨已經不下了，自動駕駛把車開上了去公司的路上。CLOPY送的這身衣服還真合適，沒有太紮眼的公司標誌，穿著去上班應該沒問題。車上還是有點熱，把印著大大的CLOPY標誌的帽子摘下來塞到他們贈送的裝舊衣服的包裏，摸了摸還沒長出頭發的光頭，又摸了摸身上的腱子肉，心想：“下班先去買雨刷換上，回家再和老婆好好地運動運動。。。”滿臉壞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