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生活的世界,光明和黑暗各占一半。
人的情感,也有著複雜的兩重性,理性和感性並存,卑微和高貴輝映。好的小說可以拋開時代和環境抽離出來,你可以把故事情節放在任何一個國家,任何一座城市:巴黎,德國,上海。故事的男主可以是一個闊少,一個軍官,一個伯爵,一個鋼琴師,女主可以是一個妓女,一個工廠的紡織女工,一個酒店的前台,一個護士,一個小小的圖書管理員。無論在哪裏,有什麽身份,那種感情卻是依然不變。一個癡心到底的女子,一個絕情的男人,看小說的人看得是故事,而寫小說的人寫得是感情。最偉大的愛情小說,往往放到哪裏都一樣感動人。現實生活中的人們大多懂得克製忍耐,但是這並不妨礙我們偶爾沉溺在小說中去體驗一下極致任性的愛情,哪怕是虛構的瘋狂,也可以發人深省。
茨威格的《一封陌生女人的來信》就講述了這樣一個讓人震驚的愛情故事,一段沉默而卑微的感情,小說篇幅不長,文字非常流暢,情節和人物都不複雜,但這個故事前前後後我大概讀過有三遍,每次都是依然的感動。
記得第一次讀這篇小說的時候,一開篇就讀到了那句話“我的孩子死了”,突然就覺得一陣心悸。當一個女人說自己的孩子死了,覺得那真是世界上最悲哀的事情。然後作者用女孩的口吻娓娓道來,時而是痛苦的回憶,時而是懇切的哀求,如泣如訴的獨白貫穿始終....將愛的癡迷刻畫的深入骨髓。
女孩從13歲起就愛上了她英俊又才華橫溢的鄰居。他也同時是個花花公子。小女孩長到18歲,讓他成為了她生命中的第一個男人。她顫栗著幸福著,但是她又是如此了解這個男人,她知道,他將很快地離開,轉向另一個女人。三個夜晚之後,果然,他說他要去旅行,然後就絕塵而去,全然不知女孩懷上了他的孩子。
女孩的愛是絕望而又沉默的,為了她深愛著的男人,她默默地生下了這個孩子。為了養活自己和嬰兒,讓孩子過上舒適的生活,女孩靠結交有錢男人來過活,她自己毫不避諱地稱之為"賣淫"。但是,當她再一次偶遇男主,女人毫不猶豫地拋下對她傾心的情人,再一次與男人共度春宵,可是他居然沒有認出這個用所有激情愛著他的女人正是他從前的鄰居,也是那個曾與他春風幾度的純真少女。更讓女孩心酸的是,最後就連男人的老仆人都認出了她,可是男人依舊對她記憶全無...後來女人和孩子雙雙得了流感,孩子在一個冬天的早上死去了,女人在死之前,把她對男人的畢生之愛,寫在了一封信裏,寄給了男人。小說的絕大部分,就是這封信的內容。女人的信寫得很悲傷,卻沒有流露出一絲怨恨。
能愛得無怨無悔,狂熱到偏執的地步,現實中是絕對沒有的。這種狂熱完全可以稱之為"OBSESSION",至死不渝的偏執用盡了女人的一生,她強烈的自毀,無可救藥的沉迷,讓人驚歎愛情的不可思議的同時,又不禁會產生這樣的疑問,什麽是傾慕?什麽是迷戀?什麽是不可解釋的吸引力?什麽是純碎不含雜質的愛情?
透過13歲的女孩子的眼睛,茨威格這樣描述男主人公:"在這最初的瞬間我就非常清晰地感覺到你所具有的獨特之處,不僅是我,凡是和你認識的人都懷著一種意外的心情在你身上一再感覺到:你是一個具有雙重人格的人,既是一個輕浮、貪玩、喜歡奇遇的熱情少年,同時又是一個在你從事的那門藝術方麵無比嚴肅、認真負責、極為淵博、很有學問的長者。我當時無意識地感覺到了後來每個人在你身上都得到的那種印象:你過著一種雙重生活,既有對外界開放的光亮的一麵,另外還有十分陰暗的一麵,這一麵隻有你一個人知道——這種最深藏的兩麵性是你一生的秘密,我這個十三歲的姑娘,第一眼就感覺到了你身上的這種兩重性,當時象著了魔似的被你吸引住了。 "
一個可憐有卑微的女子,從頭到尾都沒有被真正愛過。她和他之間隻有肉體的歡愉,但是最多不超過三天,他就厭倦了,他把她當作又一個輕浮的女人,從來沒有認可她的精神,她的愛沒有得到過對等的回報,淒慘的讓人不忍直視。難怪很多母親幹脆將這個故事當作反麵教材來告誡年青單純的女孩們,不要相信愛情,不要飛蛾撲火,迷戀一個人有多麽瘋狂多麽愚蠢多麽不可理喻。
但我不得不說這個女人其實並不卑微,正相反她十分的高貴,即便她愛得屍骨無存,她也有著女人的驕傲,自始自終她沒有乞討過回報,她的愛是純粹的:否則她不可能自己一個人承擔起撫養孩子的職責,而不去尋求他的幫助;否則她不會一而再再而三的遇到他,卻不肯告訴他自己是誰,否則她不會連代表愛慕的白玫瑰都是匿名寄出的。她一直希望他能夠認出她,然後愛上她,被她打動,永遠記住她,並且心甘情願地留在她的身邊。因為那樣才是和她對等的愛情。她的愛很絕對,如果男人無法對等的愛她,她寧可被誤解,被遺忘,甚至孤獨的死去也不要讓他知道,這是女人的驕傲,她也有自尊。
愛上一個人本來就是一件卑微的事情,一種祈求而膜拜的姿態,她為他傾倒,一開局就已經輸了,但是她倔強地保持著尊嚴,她不屑於讓他同情,雖然她愛得發了瘋,卻從來都尊重他的一切,她沒有打攪過他,她隻是按照他喜歡的方式出現並且離開,從來沒有逼迫他做任何一件事情。最後的那一封信,如果不是因為太過孤單絕望,也是不會寫的,或許因為死了就不再是她了吧。女孩沒有要求見他最後一麵,也沒有告訴他自己的墓地,隻是求他在生日的時候為她插上一朵白玫瑰,隻要心裏知道有過一個女人如此這般的愛過他就可以了,其它的都不重要了。
信的結尾,女人用最悲切絕望的口吻哀泣,他們的孩子死了,她也即將死去,她的愛終於可以平息了,她知道他從來沒有對她有過哪怕一點點的憐憫,但是她用盡了一輩子去守望一個得不到的男人。愛情,即便是求之不得的愛情,即便是卑微到塵埃裏,也可以純粹到讓人落淚。真是淒美極了。
茨威格最後將畫麵轉向男主:“他兩手哆嗦,把信放下。然後他長時間地凝神沉思。他模模糊糊地回憶起一個鄰家的小姑娘,一個少女,一個夜總會的女人,可是這些回憶,朦朧不清,混亂不堪,就象嘩嘩流淌的河水底下的一塊石頭,閃爍不定,變換莫測。陰影不時湧來,又倏忽散去,終於構不成一個圖形。他感覺的一些感情上的蛛絲馬跡,可是怎麽也回想不起來。他仿佛覺得,所有這些形象他都夢見過,常常在深沉的夢裏見到過,然而也隻是夢見過而已。
他的目光忽然落到他麵前書桌上的那隻藍花瓶上。瓶裏是空的,這些年來第一次在他生日這一天花瓶是空的,沒有插花。他悚然一驚:仿佛覺得有一扇看不見的門突然被打開了,陰冷的穿堂風從另外一個世界吹進了他寂靜的房間。他感覺到死亡,感覺到不朽的愛情:百感千愁一時湧上他的心頭,他隱約想起了那個看不見的女人,她飄浮不定,然而熱烈奔放,猶如遠方傳來的一陣樂聲。”
藍花瓶的細節從第一次女孩去男主的房間就注意到了,在第一次相遇後,男主從花瓶裏拿出4朵白玫瑰送給她,這裏的藍花瓶和白玫瑰像一個暗喻,男主將女人當作花一樣,她們美麗,她們盛開,他隻要她們最嬌豔的一段時光,他並不真的在意她們,也不想認識和了解她們,就如同他從來沒有打算將一朵白玫瑰和另一朵白玫瑰區分開一樣,他享受的是肉體之愛,盡管他是一位有教養博學多才的人。而作為對比,女孩雖然一無所有,糟糕的家庭,沒有受過多少教育,卻有著美麗純粹的精神,她的出現恰恰反襯出男主博學背後的冷漠和寡情。當女人哀傷地述說著發生過的一切,沒有申討,沒有指責,她隻是想讓他知道有一個女人曾經用自己的一生去愛他,但她的愛仍然是她自己的,如果他沒有同樣的感覺,她不肯讓他帶上枷鎖,不希望因為她的愛而給他任何負擔。她真是個倔強的女人,驕傲得讓人心痛。空空的藍花瓶傳遞出男主惆悵的心情:生命裏的看似平常的東西,失去後才知道珍惜....
合上書,不得不讚歎一聲好小說就是這樣的啊,作者不動聲色的講述著,每一個轉折每一個細節都包含深刻含義,最後茨威格謙恭地將故事放在你的麵前,將一切思考和評判留給了讀者。即便在作者逝去後的多年,今天看他的小說也一點不覺得隔膜,時代在變,觀念在變,潮流在變,但是人性中最深層的情感終究是萬變不離其宗的吧。
很難認可這種所謂純粹的愛。從女孩子的孩子和父母的角度來看她是個自私的女人,為了自己的一點情欲,把個無辜的孩子帶到世上,讓他生長在惡略的環境中,沒有父愛,最終早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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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意您的觀點。雖然理解主人公的境遇,但不要把無辜的人做為你的殉葬品,尤其是可憐無助無辜的孩子。
很久以前看過瓊芳登主演的同名電影,覺得卑微愛著的女孩的角色挺適合她演的。
徐靜蕾也拍過一部據此改編的電影,可惜男主角由薑文演不太有說服力。徐說的一句話挺準確,其實這個絕望愛情的女人是主體,因為是她在愛在感受,而男主人公卻無知無感。
曾經很喜歡茨威格的小說,有一種密度和勁道,最愛他的《夜色溫柔》,另一部《一個女人的24小時》也有點類似,他很擅長寫心靈的激情。
這也是我最喜歡的中篇小說之一,作者茨威格在我心中的地位難以被任何一位小說家所取代。
用四個字來形容我當初讀到這篇小說的感觸:刻骨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