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李霧
2013年諾貝爾文學獎發給了加拿大女作家愛麗絲·門羅。既然是西方國家的作家,倒也落得清靜,沒有什麽政治上的爭議,人們隻談文學。
頒獎詞說她是“當代短篇故事大師”,其實門羅某些故事,印在書上四十來頁,在國內要算中篇小說。所以門羅初出道時,評論家為她有過算小說(Novel)還是算故事(story)的爭論。現在當然塵埃落定,承認門羅敘述形式有創新。下文為方便起見,一律稱她的作品為故事。
門羅的轉折,閱讀的探險
門羅確實是大師。她在國內似乎知名度不高;但在加拿大,門羅是作家裏的頭牌,她的每本故事集,都是加拿大暢銷書。她在美國文學界,也是有口皆碑。門羅出一本故事集,《紐約時報》就要放進該報年度十佳圖書中。讀過她故事的人,都成了粉絲,所以門羅14本故事集,每一本的銷量都超過前一本。美國知名作家喬納森·弗蘭岑曾在推薦她的作品時諷刺瑞典學院——他們有個堅定立場,得過諾獎的加拿大人和純寫故事的作家太多了(所以不給門羅發獎)。幸好,立場是可以轉變的。2013年,門羅成了第一位純加拿大得獎者兼第一位純故事桂冠作家——以前得諾獎的都是詩人、劇作家和長篇小說大師。
為什麽說是“純加拿大人”?因為1976年的諾貝爾獎作家索爾·貝婁出生於加拿大,後來才入的美國籍,他算是跨國拿獎。當然,政治正確一點,我們可以說門羅是第一個榮獲諾貝爾文學獎的加拿大女性。
美國今年又輪空。算起來要整整20年沒拿過文學獎了。上次美國得獎,還是1993年的黑人女作家托妮·莫裏森。不過,這次純寫故事的門羅意外得獎,美國作家心服口服。畢竟英語文學界內,公認門羅早該得獎。
門羅寫的多是小城故事。現在她自己就住在這樣一個小城——加拿大安大略省的克林頓。小城坐落在北美中部平原,距離加拿大最大的城市多倫多,約有三小時車程。中部平原的基本景致,就是無邊無際的草場和田野,房屋稀稀拉拉,少見人煙,間或有馬群或牛群悠閑散步。大平原上的農莊生活,就是門羅大部分故事、特別是早期故事的背景。
門羅的故事,都是人際私密。短篇通常不會去寫決定民族命運的戰爭等大事,但門羅寫的私密有其特點。小城生活似乎很單純,很溫馨,但是,一個人人知道人人的地方,一點事情可以傳到人人都知道的地方,其實也是一個必須嚴守某些秘密的地方。門羅故事裏往往有一些秘密或難以明言的感情,受到偶然事故的挑動,突然曝露出來。於是,那些在日複一日的平淡生活軌道裏轉得似乎喪失了自我的小人物,居然在考驗麵前迸發奇異光彩,同時也照出人性深處的一片漆黑。
就講她的名篇《善良女子的愛》(The Love of a Good Woman),這是一個故事,也是門羅一本故事集的標題。一位被同事和病人稱作“天使”的女護士,專門照顧垂危病人。某天,她照料中的女病人於去世前告訴她一個秘密:鎮上眼科醫生之死的懸案,罪犯正是病人的丈夫。處理完病人死亡事宜,女護士決定按自己的方式消解這一秘密:她將邀請那位丈夫——其實就是她中學裏的初戀——到發現醫生屍體的河裏劃船。在昔年的罪案現場,女護士將告訴他,自己不會遊泳;然後逼問眼科醫生的事。如果初戀情人認罪並同意去警局自首,女護士願在獄外等他一輩子。如果他殺人滅口,把女護士打下水,女護士相信,懊悔將永遠折磨他的靈魂,這將是上帝判下的更重懲罰。
至此,讀者急著想知道,船上約會到底是什麽結局——但門羅接著的轉折完全出人意料,徹底打垮讀者的閱讀期望,讓人在驚訝中癡癡享受當代小說的魅力。
即將出門之前,女護士突然意識到,病人臨死前的“透露”,完全可能是編造。小城裏的人,都“知道”醫生是溺死的。為什麽她就不能接受這一“事實”,從此和自己的中學甜心過上幸福生活?
故事就此收尾,留下茫茫黑暗。如果男人確實殺了眼科醫生,故事告訴我們人性的複雜。在小城裏,女人要找個既體麵又談得攏的男人並不容易。在單身的孤寂和未滿足性欲的雙重煎熬下,“天使”背叛了自己的良心。如果男人清白,故事裏的人性似乎更複雜。女病人為什麽要如此編造?因為丈夫流露過對初戀情人的眷念,覺得自己未得到全部的愛?因妒忌而下此毒計,令丈夫與女護士永遠不得結合?女護士的精心照顧喚不起病人的感恩,卻因時時見到健康和衰亡的對比而嫉心更熾?
讀完門羅的文字,故事卻未結束,閱讀的探險其實剛剛開始。讀者想知道那個男人究竟是否犯過罪,於是要從頭再看醫生屍首是如何發現的,跟病人講的話比較,核對細節,挖掘細節後麵潛藏的意義,才能得出自己的結論。
清規和人欲的對撞
印象裏,門羅故事翻譯不多。據說不少國內讀者反映,不覺得有傳聞的那麽好。門羅故事裏的關鍵細節,總是悄無聲息地撒在各處。如果讀者不習慣她的寫法,或不耐反複推敲,就難以充分領略其妙處。
英語文學有著漫長的偵探故事傳統。從1960年代威爾基·柯林斯所著的《白衣女人》和《月亮寶石》,到門羅做作家夢時還在寫作的阿加莎·克裏斯蒂,百餘年間大師輩出。當代英語作家,多少都受影響。同時,門羅作品裏也有她出道時正流行的法國“新小說”影響,有時敘述似乎呈斷裂狀。一個短篇裏,人生各階段似乎隨機地“拚湊”在一起,時間跨度可以長達幾十年。
門羅吸收了多個長篇小說流派的手法。同時又保留了契訶夫那種盡在不言之中、以少少字傳多多意的短篇高段技巧,而且她的敘述比契訶夫更冷靜。這位當代故事的大師,也可以說是打通長、短篇小說藝術的集大成者,令得不但短篇好手,而且長篇高手也對她五體投地。
門羅自己也不謙虛,悍然宣稱:她從來沒發現哪部(新出版的)長篇不能改寫成更緊湊的短篇。她說在書店翻書時,翻著翻著就覺得這部小說寫個一百頁足夠了。這或許與她個人的文學經驗有關。門羅說她是誤打誤撞而陷進故事的。她寫故事,本是作為寫長篇的練筆和前奏。但寫著寫著,就覺得故事的篇幅足夠了。
其實門羅很低調的,很少接受采訪,從不參加簽名售書,也不怎麽搭理文學界各種活動。這次得獎,出版社當然希望她出來撐幾次大場麵,但門羅還沒有給他們一個痛快答複。不過,或許是因為與各界接觸少,門羅有時說話挺衝的。
曾有記者問她:既然與第二任丈夫在大學一見鍾情,為什麽仍然和訂了婚的第一任丈夫結婚?門羅答道:To have sex(因為性)——講得如此直白,實在和她出身長老會家庭的清教徒背景有點抵觸,倒讓人想起《善良女子的愛》裏的女護士。當然,也正是因為這一清教背景,她才不願使用1960年代時市場已能購買的避孕藥,而選擇結婚後正大光明地享受性生活。
雖然第二任丈夫才是門羅的真愛,門羅仍然很感謝第一任丈夫將她帶離童年生活的偏僻小城,在小城裏,要找個既不死板又守規矩的丈夫太難了。這又讓人想起《善良女子的愛》裏的女護士。
有如她很多故事中的女主人公,門羅並不喜歡她童年的生活環境。長老會教規嚴厲,強調勤奮勞動和樸素生活。但是,又如門羅在收錄家族故事的集子《城堡岩上的遠景》(The View from Castle Rock)中所描述的,他們畢竟是遠涉重洋的移民,天生就有教規也難以禁錮的冒險基因。霍桑的《紅字》,就是描寫長老會對通奸的處罰:“淫婦”得在衣襟上戴個紅A(通奸的女人 adultress)。美國19世紀女詩人埃米莉·狄金森,也是出身於長老會家庭。她過著平靜如古井之水的生活,詩中卻燃著心中之火。《城堡岩上的遠景》之外,門羅表麵上並不涉及宗教,但她的故事裏,那些人物的心靈深處,仍然可以聽到來自作者本人的教規與人欲的對撞之聲。
我也覺得北島應該得獎,可能西方人覺得他筆下的中國還不夠黑暗....
高行健的作品看了個開頭就看不下去了,不是我喜歡的文字。
小城故事要是寫好了也挺有味道,當然沒有大的衝突和戲劇,那是一種生活常態,象平靜的河流,然後看複雜人性,象水上漣漪。
學生時曾超喜歡迪金森的詩,細致、微妙、深刻、超脫,先知般透視,又充滿內在激情,她的生活環境和勃朗特姐妹相似,維多利亞式的壓抑氣氛,和當年國內很相像。
高行健可能是唯一一位為獲諾貝爾獎而寫作的人,太功利了,缺少真摯和高尚,就是形式很象尤裏西斯的終極追尋,再加上法語版翻譯得極好,因而獲獎。看他的成長史《一個人的聖經》,和張承誌、劉亞洲都無法比,可惜諾獎沒有給北島,這是諾獎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