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謊言(15):氣球飄蕩

(2015-09-11 11:51:21) 下一個

15 氣球飄蕩

九月,女孩的大學生活開始了。

早上我送她去車站,出了家門我們繞到小區後麵彎彎曲曲的羊腸小路,秋天的早上陽光軟軟的,懶洋洋的,好像是溫柔的眼波投在青綠色的木頭柵欄上,地上又堆積了不少晚間新落下的葉子,樹樁邊,土地上到處是厚厚的常年不變的綠色苔蘚,地麵蒸騰著薄薄的白色煙霧,我喜歡在馬路牙子和大樹間跑來跳去,鼻子被秋露洗得又黑又亮。我們經過一個拱形的橋洞隧道就來到了小區門口主路上的公共汽車站,站台邊有一個圓形的花壇,夏天的花兒經過夜晚的低溫被凍得瑟瑟索索的不太精神,但是陽光漸漸將她們溫暖過來,她們抬著頭依舊色彩豔麗。等車的時候,我常常挨個兒的跟花兒們打聲招乎。我覺得她們肯定都認識我,盡管她們太害羞從來都不回答我的問候。

 

大多數時候公共汽車都很準點,當那輛藍白相間的大巴士從街角轉過來,我會嗚嗚地叫起來,提醒一直埋頭查看手機的女孩車來了。她收起手機,彎下腰親親我,跟我道別。等汽車穩穩地停下,折疊門吱呀一聲打開,女孩排著隊上了車,我會快速地跳上青灰色的石頭花壇,這樣更方便女孩透過車上的反光玻璃看見我,我搖晃著尾巴,仰著頭,眼睛在玻璃上的藍天白雲和樹影間收尋著,直到我看見女孩的麵孔出現在某一塊玻璃後,她微笑地對我擺擺手,示意我趕快回家。司機轉動方向盤,不一會兒汽車帶著馬達的轟鳴聲開遠了。

 

一開始的兩個星期我要等上一整天女孩才會回家,可是到了第三個星期,女孩不到中午就回來了,這讓我又驚訝又開心,圍著她的腿邊又蹦又跳,她抱起我,親了又親,說,狗狗,自己一個人逛真沒意思,還是家裏舒服。她放好書本,換上家裏日常的衣服,一手摟著我回到沙發邊,她打開電視,又從冰箱裏拿出一些酸奶水果之類,舒舒服服地坐在了地毯上,心情愉快的畫著畫,到下午3點,女孩收拾好房間,背上包再出門一趟,差不多熬到父母下班的時候再回來,這樣看上去她好像是在學校呆了一整天的樣子。

 

不過,這樣的日子沒過一個月就被父母發現了,那天女孩和我正在客廳裏看電視,忽然大門口傳來了母親說話的聲音。透過白色紗簾女孩看見母親帶著兩個同事一起回來了,這讓女孩一陣慌亂。匆忙中她不小心踩翻了放在地上的杯子,果汁流淌出來,女孩著急地抓過茶幾上的紙巾清理地毯,可是胳膊肘又掛住了茶幾角上的瓜子盤,瓜子糖果撒的滿地都是。母親開門進來的時候,電視還沒有來得及關,女孩的漫畫畫也沒有及時收好,我一看到母親一臉不快趕緊一頭鑽進了沙發底下,好在礙著客人的麵子,母親沒有馬上發作。到了晚上,母親和父親一起質問女孩,這個時間你不是有課嗎?你怎麽會在家裏?女孩支支吾吾的編了一個藉口,我從來沒有這麽希望我是一個男孩,是一個能用人類語言交流的人,我越來越不喜歡看見女孩結結巴巴撒謊的樣子,如果是我,我會利用這個機會好好地和父母談談。

 

自那天以後,女孩不再早回家,又恢複了過去的早出晚歸的日程安排。慢慢的,女孩甚至連晚飯也不回家吃了,每到這個時候我都感到非常的心煩意亂,我不喜歡沒有女孩的大房子,白天還好說,我自己總能打發過去,但是晚餐是我和女孩的時間,我不喜歡母親一邊抱怨著我吃的太多,一邊把食盤裝滿;不喜歡沒有晚餐後的散步,也不喜歡沒完沒了的聽男女主人莫名其妙地為什麽事情鏘鏘起來。

 

這天晚飯已經吃完了,窗外的雨也停了,女孩還沒有回來。我憂鬱地趴在窗口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街口,天空是一片低迷的灰藍色,街頭的路燈一顆連著一顆,圓圓的好像是會發光的大橘子。黃澄澄的光暈將黑暗的街道塗抹成一塊一塊朦朧的檸檬色。雨後的小區顯得靜謐而幽深,我看見一輪彎彎細細的月亮掛在了對麵的房頂上。一隻貓坐在窗口看著窗外,它和我一樣在等待它的主人麽?偶爾汽車呼嘯而過,經過水窪濺起水花點點。濕漉漉的地麵在車燈的映射下碎碎地反著光好像鋪著細細的金箔,街邊行人三三兩兩,鄰居們都遛狗後來了,可是我望眼欲穿也沒有看見我熟悉的身影。

 

 

母親說,“這丫頭越來越不像話了,現在都幾點了,也不打個電話回來。上學也沒有上到這麽晚的。我總是覺得她有些什麽地方不太對勁兒,她該不是談戀愛了吧?這孩子跟老大不一樣,一天到晚不吭不哈的,也不知道心裏在想些什麽。你趕緊打個電話催催。”

“她不是老是和阿米在一起嗎?這麽大的孩子,有自己的生活了...”話雖如此說,父親還是拿起了電話給女孩打了一個電話,放下聽筒,父親告訴母親說,“小柔說在學校參加小組討論,搞晚了....現在正在回家的公車上...”

 

我一聽女孩就要回來了,也不等父親說完,就一溜煙兒地跑出院子向車站跑去,我跳上車站邊的花壇,端坐在站牌下等著女孩,每隔15分鍾就有一輛巴士車經過,每次我都滿懷希望地站起來,可是每次又都失望地坐下。天空中又飄起了小雨,秋風裹著一縷縷的寒意,我眼巴巴地看著街口,好像是黑暗中的一個小狗雕像。

 

巴士來來走走,也不知道等了多久,氣閥撲哧一聲,又一輛公車進站停穩,我看見亮著燈的車廂裏女孩站起身,我迫不及待地跳下花壇,等在車門口。女孩一下車,我就撲上前去,趴在她的腿邊又是蹦又是跳。女孩看見我身上的毛發全濕了,看我的眼神顯得充滿憐愛。回到家裏,她幫我洗了一個舒舒服服的熱水澡,然後用最大最軟的毛巾將我擦幹,她擦的又溫柔,又仔細,我舒服地躺在她的懷抱中,我聽見女孩心跳,感受著她的體溫,她說,“對不起,狗狗,我以後不會再把你自己留在家裏了。”

 

這天以後,我和女孩每天早上一起坐上了去市中心的公共汽車,長長的車廂在城市寬闊的馬路上走走停停,女孩將大挎包放在胸前,讓我依偎在她的懷裏,她一邊帶著耳機聽音樂,一邊側頭望著窗外徐徐倒退的低矮房屋,蔥綠樹木,還有匆匆趕路的行人。我蜷縮在她的大挎包裏,眯縫著眼睛,好像是在波浪間搖晃的小紙船,這是一段安靜的時光,我們平靜看著窗外,好像兩隻漫無目的的氣球,無拘無束地漂浮在塵世之中。

 

女孩一天中常常先去公共圖書館借書,因為有我的緣故,她不能在圖書館裏待太久,之後她會去咖啡館坐坐,或是到漢普頓大學看望在那裏上課的馬克。遇到馬克不上課的時候她直接去馬克的公寓,馬克做功課,女孩看書上網搜索她認為重要的科學論題,抄抄寫寫,記筆記,等馬克忙完了,兩人還有大把的時間膩在一起談情說愛,看電視,玩遊戲,做飯,或是逛街。

 

每到天黑了快回家的時間,女孩就感到一種撕扯,好像一隻鳥不得不飛回鳥籠一樣。

如果不是馬克晚上有課,她會在馬克家裏磨磨蹭蹭的不肯走,一直吃完了晚飯實在沒有辦法了才在馬克的護送下不情不願地去車站坐車。她有各種各樣的理由來解釋自己的晚歸,比如小組作業,和同學討論問題,聽講座,GROUP MEETING,又或者是要在圖書館查資料,但是為了讓父母不起疑心,她每天都必須回家。在夜色中我們坐在或擁擠或空蕩的車箱裏,和周圍那些急著回家的人們不同,我們希望公車能永無止盡的開下去永遠不要到站。車窗外是黑海般沉寂的夜空,城市的燈光飄搖在海麵上,朦朧而陌生,家的方向好像黑洞一樣令女孩感到恐懼,有種力量將她硬生生地從她越來越喜歡的自由自在中抽離出來。

 

每次看見家門口的燈光,她覺得那好像是招魂燈,全無半點喜悅可言,回家的路總是走的特別慢,可以說是一步一挨地走進家門,女孩會在門廊下站上一會兒,讓怦怦亂跳的心平靜下來,客廳裏傳來電視劇的聲音,父母在討論劇情,女孩會感到稍微有些安心,至少這說明家裏一切正常。如果聽不到電視的聲音,女孩就會有種惴惴不安的感覺,她小心翼翼地推開門,仔細的觀察父母的臉色,她需要及時知道父母是否對自己有所察覺,值得慶幸的是他們最多就是問問,很少真的去查證什麽。

 

女孩含含糊糊地回答父母對學業的詢問,或許是因為心虛,她盡量會說些讓父母高興的話,迎合他們的喜好。女孩和阿米保持著聯係,這樣可以讓的敘述中不斷出現一個讓父母放心的證人,當女孩回到房間關上門,睡覺前她會拿起手機坐在黑暗中再跟馬克聊上一會兒,抱怨自己多麽討厭整天戴著麵具,小心翼翼地扮演著一個越來越不想扮演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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