謊言（9）：第一朵玫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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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桌上花瓶中那一大束康乃馨開得真嬌豔，鵝黃纖細的花瓣層層疊疊，花瓣的邊緣微微卷曲，好像俏皮的嘴唇，你說，這是我過生日時孩子們送給我的，兩個多星期了還是開的很美。

 

花朵的芬芳中帶著醉人的清冽讓我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個下午，女孩高興地從學校回來，手裏拿著一朵金黃色的玫瑰花。她將那朵玫瑰花小心翼翼地插在了水瓶裏，好像那不是一朵花，而是一顆金子般的心。一連好幾天，她都會對著玫瑰花發呆，聞上一聞，摸一摸，一臉陶醉。我一直記得那朵金色的小花，在窗前綻放著，一天又一天，鏡子中女孩的倒影溫柔明亮，好像被陽光點燃。那段時間她總是心情愉快，沒來由的喜歡哼著歌，她甚至會忘記給我準備食物，打掃衛生....但，我喜歡她快樂的樣子，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日子。

 

女孩戀愛了，是嗎？

 

是的，我深深歎了口氣，好像要把多年前的記憶一起吐出來，可惜，這在女孩家裏是不被允許的，父母要求女孩大學以後才可以談戀愛。

 

哦？你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工作桌上擺放的全家照，照片上的你咧開嘴大笑著，露出了雪白整齊的牙齒，三個孩子環繞在你的身邊，親密而放鬆，看得出來你是個溫柔又合格的好母親。孩子們願意和你在一起，你總是會設身處地的為他們考慮，不同的家庭會對孩子有不同的期望，但歸根結底，有什麽比讓孩子幸福快樂更重要的呢？

你往水盆裏添加了一些水，我喝了兩口，一股透徹的清涼穿過我的身體，給我了新的力量。

 

女孩有一段時間喜歡叫我Ec, 因為她喜歡過一個叫Eric的男孩，Eric是市青少年交響樂團的大提琴手，是校球隊的主力，人長得也很帥，女生們成群結隊地圍著Eric轉圈圈，她們竊竊私語，她們賣弄風騷，她們爭風吃醋.....化妝，外貌，追星，八卦，曖昧，炫耀，荷爾蒙是校園生活中的興奮劑，對於愛COOL的男孩和女孩來說，學業乏味無聊，隻有傻子才整天把時間花費在書本上呢。

 

女孩也毫無例外地陷入青春期的懵懂和躁動中，她個子長的很快，比學校絕大多數亞裔女孩都高，但在母親的要求下打扮很樸素。她幾乎從不化妝，戴著既不時髦也不昂貴的小圓框眼鏡，一頭直發一年到頭沒有半點變化。

 

高中階段，父母管得很嚴，再三告誡女孩要專心用功讀書，不要分心，他們偷聽女孩的電話，檢查女孩的上網記錄，禁止女孩在網上交友和玩遊戲。這些條款雖然都被女孩表麵上遵循著，但是回到房間關上門，女孩並不真的在讀書，很多時候她在網上消磨時光，如果父母過問，女孩會說她在網上討論課業的問題，完成小組作業，或是談論學習。

 

Eric是女孩心底的小秘密。她知道Eric的一切小道消息，他的喜好，他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哪怕他講冷笑話或者說蠢話的時候。女孩暈暈乎乎地趴在網上一直到深夜，有時候傻笑，有時候妒忌，有時候不以為然，草稿紙上沒有寫下半個公式一個單詞，隻有一副又一副畫得逼真的男孩肖像。

 

春天的時候，女孩帶著我去Eric家門口的小區散步。好幾次都真的遇到Eric坐在自家門廊的台階上和朋友家人聊天，還有一次他自己一個人坐在晚霞中練琴，每次女孩頭也不敢抬，匆匆地走過蜿蜒的小路，我能從她忽然變得輕快的腳步上感覺到她的忐忑和興奮，哪怕隻是經過他的身邊也讓她心中湧起快樂。

 

打破僵局的是Eric家的拉布拉多犬，有一天她向我走來，嬌滴滴地問，為什麽我總是見到你，你喜歡我嗎？我眨眨眼睛，搖搖尾巴，說，就算是吧。這時，Eric也跟了過來，他打量著女孩，好奇地問，Hey，我見過你對不對？我們是同一個學校的嗎？

 

女孩的臉比我見過的紅漿果還紅，她顯得既緊張激動又羞澀尷尬，站在那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幸好我和拉布拉多犬在兩個主人之間穿來穿去追追趕趕，讓氣氛不至於太拘束。Eric笑著說，我家的Spicee喜歡你的狗，真沒有想到拉布拉多犬和泰迪狗能玩到一處。

 

真的啊，我都沒有想到呢...女孩羞澀地點頭附和著。

 

從那天開始，女孩變得跟過去不一樣了，她可以在鏡子麵前一坐就是好半天，塗眉描眼，梳理長發，她總是莫名其妙的微笑，她吃很少的東西，不喝蘇打飲料，完全不吃零食，她不斷地查看手機，小聲的哼著歌，晚上她抱住我，溫柔的吻我，甜蜜地叫我Ec。

 

學校裏到處都是誰跟誰好了，誰對誰有意思，誰拒絕了誰的小道消息，一次女孩吃著飯，看見母親心情不錯，就情不自禁地談起了Eric，說他球打得好，人也長得帥，歌唱的還一流，聲音特有磁性，又說他們班的女生都快迷瘋了。

 

母親一聽就來了火氣，吼道，不把心思用在學習上，你管人家男生怎麽樣？挺大閨女不知道害臊！難怪這麽沒出息！

女孩沒有想到母親說翻臉就翻臉，臉騰的紅了，辯解道，我又沒說我喜歡那個男生，怎麽就沒有出息了？

母親順手就給了女孩一筷子，你翅膀硬了，也敢頂嘴了，難怪上次考試沒有考好，原來都在想這些....

 

有理講理，幹嘛打人？女孩感到委屈，看見父親也不幫自己說話，一堵氣站起身，飯也不吃完，就跑回了自己的房間。打那以後，女孩下定決心再也不在家裏說這些“無聊的”事情，她嚴守著自己的秘密，將父母關在了門外。

 

終於母親還是注意到了女孩的變化。母親看到女孩新穿的耳洞，耳垂下方是一對銀色的耳釘；女孩手腕上的心型小tatoo；鏡子邊忽然多出來的瓶瓶罐罐；女孩在洗手間裏一待就是好半天；遛狗的時間也越來越長；跟大人說話總是心不在焉；常常一頭紮進房間關上房門.....這些都代表著什麽呢？

 

母親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覺，這不是好苗頭，她對父親說。

 

很快，母親在女孩的房間裏找到了罪證，那些畫著男生側影的草稿紙，那些隻言片語的日記....女孩暗戀Eric的事情立刻成為了家庭餐桌上的頭號新聞。母親警告女孩現在不是談戀愛的時候，絕對不行，隨後她拿出語文老師清晰條理，一樁樁，一件件，列舉那些因為談早戀而懷孕，墮胎，退學，墮落，成為妓女的故事。

 

女孩抗議說，不是你們想的那樣，真的....

 

不過她很快就不再辯解了，因為每一次爭辯都會引發母親新的一輪進攻，女孩不再說話，沉默得像一塊石頭。

 

父親為這件事專門去學校約見老師進行了長達一個小時的談話。但是老師給予的答複讓他們失望，不負責任的老師，沒有規矩的學校，包庇學生的校長，父母抱怨著。他們決定自己采取行動，此後開始每天去學校接送女孩上學放學，密切關注她的課外活動，停掉一切多餘的文體娛樂，遛狗隻能在家附近，而且不能超過20分鍾....他們知道這樣的控製對於花季的女孩或許有些過分，但在愛和關心的名義下，一切都是不容置疑的。

 

不久，學校裏的孩子們都知道了女孩暗戀Eric的事情，而最讓他們津津樂道的是女孩空降兵一樣氣勢洶洶的母親和保鏢一樣盡職盡責的父親---這真讓人難堪....現在學校所有的孩子們都在看女孩的笑話，她再也無法麵對Eric了。一連好幾個星期，女孩睡不好覺，常常難過的抱著我哭，她不叫我Ec了，此後也沒有再叫過。

 

一個月以後，女孩恢複了過去的模樣，樸素，灰暗，麵無表情，好像一本枯燥的紙皮書。父母終於放心了，他們的女兒回來了，那個順從的，單純的，聽話的女兒回來了，作為補償，他們不再挑剔我犯的任何錯誤。

 

父親欣慰地聊起為了學業事業一直不談戀愛的姐姐，父親對母親說，大女兒為我們爭了多少臉麵啊，她會成為家族中最年輕的教授，年青一輩中最聰明的一個，她會讓所有的親戚朋友刮目相看，到那個時候什麽樣的好男人找不到呢？一向不愛當麵表揚孩子的父母常常喜歡在背後說出自己的心裏話，而且他們知道女孩即使沒有搭腔，但一定是在聽的。

 

女孩吞了幾口飯，準備離開餐桌，父親叫住她，說，你不要放棄，隻要肯努力，你也可以做到的！

 

可是，我真的不喜歡數學....

 

這個世界上哪有那麽多的喜歡不喜歡？做多了就喜歡了！你父親過去在國內還是小有名氣的醫生呢，現在不也得開叉車，當工人嗎？不喜歡也得喜歡，這就是現實，沒有什麽好說的。母親總是覺得女孩太容易給自己找借口，但人生就是這麽血淋淋的現實。

 

父親拍拍女孩的肩膀，我覺得你就按現在這樣學！保持每個學期都拿A。我們辛辛苦苦養你這麽多年，你一定要給家裏爭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