謊言（6）：養狗的條件

6. 養狗的條件

剛到女孩家的幾天，女孩一出門，我就躲起來，我知道她的父母不喜歡我，所以她不在家的時候我不是躲在沙發下，就是躲在床底下，或是櫃子後麵。她從外麵回來，會把她認為我喜歡去的地方全部都找上一圈，然後她聽見沙發下的沙沙聲，彎下腰，就看見了我的黑鼻子，和往上窺視的眼睛。女孩知道我對於陌生的環境還感到膽怯，就拿來一個黃綠色的網球在地上滾來滾去吸引我的注意力，終於勾得我壯著膽子從沙發下鑽出來追著網球來回跑。等我玩累了，女孩已經為我準備好了食物，等著我吃完，就帶我出門散步，女孩很喜歡和我散步，這樣一來就不用悶在家裏聽父母的嘮叨了。


我和女孩在一起的時間越長，我就越來越同情她的處境，母親一開始數落，就好像停不下來的車軲轆軸，新愁舊怨一股腦地倒出來，讓人招架不住。那些斥責和抱怨好像詠歎調一樣環繞著屋子的各個角落，母親不顧一切地釋放對生活的不滿，很少願意體會一下傾聽者的委屈。

每次，女孩都不吭不哈低著頭，任憑母親的唇槍舌劍在自己頭頂揮舞，眼淚在眼眶裏打著轉，一副願打願挨的姿態。可惜她的順從並不能息事寧人，母親得不到正麵的回應，反而更加生氣，她一直希望有個聰明活潑的兒子，又或者是一個乖巧聰慧的女兒，女孩這副死氣沉沉的樣子，讓她覺得女兒完全沒有勝出決賽的可能，這讓她失望。

 

有時候母親幹脆把火氣發到我的身上來，母親說，把那隻狗給我放下，學習學好了嗎？一天到晚就知道抱著一條狗。我頓時感到女孩夾著我的胳膊變得很重，都把我給夾痛了。女孩的嘴巴動了兩下，但終於還是什麽也沒有說，她順從地彎下腰將我放在地上，命令我，回房間去！我不知所措的看著她眼中的委屈，好像不明白她的意思。我甚至在想要不要就地翻兩個跟頭讓她笑一笑呢，她看起來那麽難過。見我傻傻的不動，她飛快地往母親的方向斜了一眼，用腳不輕不重地踢了踢我的屁股，我不敢再給她惹麻煩，一溜煙的跑上樓，鑽到她的床底下。

隔著一層樓，我聽見母親的小號又一次嘹亮地獨奏起來，沒過多久，父親的大提琴也加入進來，他們最喜歡拿親戚朋友家的孩子做例子，用了各種形式的排比句，和比較級來誇讚那些別人的孩子，他們一邊說一邊看看女孩的表情，希望能夠多多少少刺激一下女孩的鬥誌。可是女孩始終沉默著，連我都懷疑她究竟有沒有聽到父母的話。說著說著，父母終於發覺對著無聲無息的沙袋說話太過無趣，他們轉而開始相互指責和攻擊.....雖然我很幸運地遠離風暴眼的中心，我卻對女孩牽腸掛肚，我感到心痛，現在連我也相信，她的父母愛的不是她，他們最在乎的是自己的麵子和別人的看法。


終於，女孩垂頭喪氣地回到房間裏，她重重地關上門，一屁股坐在書桌前對著窗戶發呆。我從床底下溜出來，擠到她的腿邊，蹭蹭她的小腿，表示友好。可是她一看也不想看我，隻顧著用一隻削鉛筆的小刀在紙板上劃來劃去。她一定是傷心透頂，否則怎麽會對我不理不睬？我費勁心思地想著如何安慰她讓她開心起來，我跑去床底下叼來一隻拖鞋，放在她的麵前，過去她老是用拖鞋逗著我滿屋跑，可是現在她用腳將拖鞋踢開；我豎起身體趴在她的腿邊撒嬌，吐著舌頭，搖著尾巴，半捧著雙手，一副獻媚的表情，可是她依舊漠不關心；我開始追著自己的尾巴繞圈圈，自己都轉得頭暈了，女孩也沒有笑一笑；最後，我決定使出我的殺手鐧，我跳上床，一屁股坐在她的枕頭上，呼呼地喘著熱氣，如果女孩不管我，我打算用口水打濕她的枕頭，我知道她很討厭我這樣，或許我會被她狠狠地訓斥一番，不過為了讓她高興，我寧可讓她拿我出氣。


果然她看見我蹲在她的枕頭上，生氣地站起來，凶巴巴地要將我從床上拉下來，我趁機翻倒在地，肚皮朝天，擺出傻萌傻萌的表情。我的傻模樣終於讓她撲哧一聲笑了。她有點無可奈何地罵我，壞狗狗，又傻又壞！說著她彎下腰，蹲在地上，用手撓撓我的肚皮，我順勢翻過身，將鼻子湊到她的手邊，用舌頭熱情地舔舔她的手心，用腦袋蹭著她的腿，我用我的語言告訴她，別傷心了，你還有我呢！我知道她會喜歡的，果然她沒有縮回手去，目光溫柔地看著我，任憑我又親又舔。然後，她將我抱了起來，緊緊地摟在懷裏，輕輕地問，狗狗，你才是真心愛我的，是不是？


從那一天開始我愛上女孩，我知道我會永遠愛她，因為她如此需要我。


之後的日子，我們相依相伴越來越默契，我總是能敏感地捕捉到她情緒的變化。我責無旁貸地充當著出氣筒和開心果的職責。晚上她換好睡衣，坐上床上看手機，我趴在她身邊，盯著她左手的胳膊上粗細不一的兩道疤痕，它們平行的排列在她的胳膊上方，女孩平時不喜歡穿短袖和裙子就是為了掩蓋這些難看的印記。她用右手擋住自己的胳膊，搖搖頭，狗狗，我不想說這些，它們都是我最傷心的時候自己用刀劃的。說完，她抬手將台燈拉熄，黑暗中我聽見她重重地歎了口息。


她摟著我，我將頭靠在她的懷裏，她的心跳好像是來自海底深處，帶著悲傷，就像小人魚低沉的哭聲，她說，狗狗，我特別想成為爸爸媽媽喜歡的那種聰明又完美的女孩，可是我怎麽也做不好，我太笨了，什麽都做不好，跳舞也跳不好，網球打不好，鋼琴彈不好，學習學不好，什麽都不行，什麽都趕不上姐姐，不能讓爸爸媽媽為我驕傲，我真笨，是嗎？我真恨我自己！她抬起手擦了擦眼睛,黑暗中我聞到苦澀的眼淚。

我用鼻子拱了拱她，用腦袋頂頂她的肚子，她反手摟緊我，我們久久地靠在一起，她沒有再說話，但是我還是聽見了她的心裏話，她深情地說，狗狗，謝謝你！



一個半星期過去了，一天吃晚飯的時候，父親看著桌子底下的我，問，這隻狗怎麽還在家裏？你的同學該回來了吧？

哦，同學說她的奶奶去世了，家裏有很多事情要處理，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回來，女孩仔細地留意著父母的表情，她一直在等待這個機會，然後她小心翼翼地問，我能不能把狗狗領養了？


母親哼了一聲，那不行！說好了隻是照看一下子的，怎麽變成領養了呢？肯定不行！我都煩死它了，每次從外麵回來到處都是它的髒腳印。


下次不會了，我讓它擦幹淨腳再進屋，女孩呐呐地說，同學那邊我發郵件去催催吧.....


過了兩天，女孩拿著一封打印出來的“同學的郵件”給父母看，郵件上同學誠懇地請求她能夠收留我，並且承偌給500塊錢作為回報。


你這個同學真沒道理，500塊錢夠什麽？養狗事情那麽多，要買狗糧食，還要打掃衛生....還有保險，牌照, 疫苗....我們不能養這隻狗。


可是同學不回來，我有什麽辦法呢？女孩的聲音發顫暴露了她的心虛。


你還是讓同學想其他辦法，我們家的地下室下個月準備登廣告租出去，你這狗趕緊給送走，別給家裏添亂。父親的回答很幹脆，通常這表示沒有商量的餘地,不要再爭辯了。


女孩不置可否又熬了幾天，她太喜歡我了，她早就跟小主人說了她會領養我，事到如今她已經下定決心不會放棄我。她思前想後，決定跟父母攤牌。不過要推翻前麵所有的謊話還是太困難，所以她隻能說，同學不回複郵件，看樣子不打算要狗狗了....


這叫什麽事兒？母親的聲音陡然地高了八度，如果你的同學不要狗了，我們隻好把狗送到收容所去...還有這種人，太不負責任了。


可是，爸，媽，我覺得這狗挺乖的，我們把它留下來吧？我保證我會負責它的一切，什麽都不用你們操心，行不行？女孩在家裏很少堅持自己的觀點，但這一次為了我，她臉色發白哀求著。


你自己功課都忙不過來，哪裏有時間養狗？母親有些不耐煩。


如果我保證我今年的功課門門都拿A呢？是不是那樣的話我就可以養狗了？女孩咬咬嘴唇，她始終是知道如何戳中父母的軟肋的。


父母對望了一眼，沉默了。

父親一直覺得女孩學習不夠用心，過去小學成績總是班上靠前的，怎麽到了中學就完全落後了呢？他經過分析認為還是女孩不肯努力的結果，如果是智商問題，都是一家的孩子，姐姐做的那麽好，妹妹卻完全不行，這是什麽道理？過去一年，他們已經把女孩的課外活動降到了最低，可是女孩的成績還是以B居多，這樣的成績單肯定不能上名校了，可是無論父母這麽好說歹說，怎麽軟硬兼施，女孩的成績就是不見起色。每次大人聚會的時候，聽見別人家的孩子得了這個獎那個獎，或是比賽拿到了名次，進了好的大學，都讓他們心裏感到很不是滋味。女孩的姐姐是很優秀的，為他們掙得了很多麵子，女孩差了很多，所以他們不惜用了各種方法激勵她好好學習，隻要她能把成績搞上去，隻要她能門門都是A，一切就都完美了。

父親說，那好，隻要你能好好學習，狗可以再留一段時間，不過醜話說在前麵，如果你不能拿到全A，這隻狗必須馬上送走！

成績搞不上去，休想養寵物。一貫愛和父親抬杠的母親非常難得的附和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