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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是你親身父母,見了麵,一聲問候一個微笑就什麽事都沒有了。”
“我何嚐不希望如此呢,但是不單單是他們願不願意原諒我接受我的問題,我覺得我自己也有心結。”
“怎麽說?”古澹放緩了語氣,IRIS能把家裏的事情和盤托出足見對自己的信任。
“古澹,你知道嗎?我們母女雖然住在西溫豪華氣派的大房子裏,但對於我們來說更像是一棟毫無溫情的大監獄,冰冷得如同一座流放犯人的冷宮。我終日陪伴著一個滿是怨氣的母親,其中的滋味也並不好受。母親把對父親的怨恨都發泄在我的身上,對我即嚴苛又嚴格,近乎達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什麽行莫回頭,語莫掀唇,坐莫動膝,立莫搖裙。喜莫大笑,怒莫高聲, 笑不露齒,行不屈膝,坐不塌腰,永遠都是要給外人看到一個訓練有素的淑女模樣。
可是,問題在於無論我多麽努力地迎合母親的安排,在母親的眼裏我全身上下都是毛病,她總是抱怨說,你看看人家,為什麽別人家的孩子都那麽好呢?看看你自己,什麽都做不好,什麽都不會....為什麽人家的女孩子都那麽會說話,那麽精明,嘴巴那麽甜呢?再看看你?一天到晚悶葫蘆一樣.....我嚐試著做任何事情,母親永遠都可以找出其中的不足,不斷的批評和指責,這讓我特別害怕與母親待在一起,我覺得我和母親的關係很象老鼠和貓一樣。所以到了青春期的時候我才特別的逆反,她說東我就去西,她喜歡的我一定對著來,我故意去激怒她,無視她....對母親的任何勸導都視若無睹,哎,想起來那時的我真是個壞女孩!現在我自己當了母親,心裏多少明白了一些,古澹,你說我母親的病是不是被我給氣出來的?”
IRIS雖然是問古澹,但是古澹知道她並不真的需要自己給出答案,果然IRIS深深地吸口氣,接著說道:“我聽說母親病得快要死了,忽然間發現這麽多年我一直在跟母親賭氣,我希望跟她證明自己沒有做錯,所以我強著不去問家裏要錢,也絕不回去跟母親道歉!現在她病成這樣,我自己的生活也沒有改變多少,讓我去見她最後一麵,我該跟她說什麽呢?”
“問候一聲,哪怕說聲對不起?”
“那不可能....因為我根本就沒有做錯!我不會跪下來求她原諒的。”
IRIS向來溫婉,語氣也溫和,這句話卻說的十分剛硬。古澹見她雙眉微顰,眼中盈盈有淚光閃動,暗暗想,IRIS外柔內剛,看來自尊又倔強的個性和她的家庭成長環境密不可分。她一旦認定的事情就不會輕易改變,當年是對HIRO一往情深才生下的孩子,如此至情至性,確實不是簡單的一個對錯的問題。
IRIS見古澹沉默不語,自覺失態,口氣也緩和了許多,道:“母親被父親棄之如敝屣,每天都生活在怨恨之中,如果我有錯,她也有錯,因為她是個非常失敗的母親。”
古澹大惑不解,問:“你的母親既然過得那麽委屈,為什麽不幹脆回國去挽回婚姻,實在挽回不了,也可以離婚,重新開始。”
“我母親年輕時很漂亮,一輩子都自視極高,追求完美,被父親拋棄放逐的命運是她無論如何都無法麵對的。但是讓她放棄優越富裕的生活她也做不到,就算她心中充滿了對父親的怨恨,到頭來還是忍住被放逐後的痛楚,父親的錢一分也不少要,名分也不會放棄,維持著體麵的生活,不容親戚朋友小視。但我卻不能忘記每次宴會結束,當人群散去,母親如同一個回到後台的花旦,妝容褪淨,露出浮腫蒼老的麵容。很多次,她會趴倒在桌子上放聲痛哭,哭的那麽傷心,以至於她不得不拿起抹布擦掉桌子上一灘又一灘難堪的水跡....因為母親是這樣的人,我在青春期的時候特別不能理解,才會事事跟她反著來,有時哪怕明明知道她說的有道理,我也故意不聽。母親常常說女人最重要的就是要嫁的好,要找有錢有地位的男人,可是我偏偏不喜歡她的說教,我覺得她根本就沒有資格談論愛情和婚姻,父親條件樣樣都好,可是他不愛母親,母親不也隻能忍氣吞聲一點辦法都沒有?所以我下定決心隻找一個愛自己,自己也愛的人生活一輩子......”
不知不覺間,兩人走到了觀魚台,觀魚台是用原木柵欄圈圍出來的一個小型的露天觀景台,木頭久經風吹日曬顯得有些陳舊,泛著沉悶的青褐色,木棧橋麵為了防滑鋪著細方格子的鐵絲網。此時觀魚台上人生鼎沸,有老人有孩子,有情侶,有一大家子,也有結伴而來的朋友同學,有拿著長槍短炮的攝影師,還有帶著外國口音的遊客,人們趴在木欄杆上對著水麵議論紛紛。
觀魚台下水聲潺潺,清淺的緩流變得湍急起來,水流阻力增強對於已經疲憊不堪的紅鮭魚是很大的考驗。上萬隻紅鮭耗盡力氣甩動尾巴,掙紮著不讓激流將它們衝走。
空氣中彌漫著魚腥和腐臭。
觀魚台的人很多,不方便說話,兩人擠出人群,繞到河邊,極目望去,河水平緩處筋疲力盡的紅鮭隨著水波一上一下搖晃不定,有些體力不支眼看就要放棄掙紮,沙鷗蹲踞在遠離人群的圓形木樁上守望著,等待著機會捕獵美食。離岸邊很近的淺流中漂浮著幾條翻白肚皮的死魚,兩岸的石灘上也橫躺著殘缺不全的鮭魚屍體,一群群白色的水鳥在低空回旋,轉著大大小小的圓圈,盤旋又盤旋,一圈又一圈,猛地一個俯衝落在鮭魚附近,圍攏上來你爭我搶,不一刻就將鮮美的魚肉啄食了個精光......生之奮發與死之慘烈在同一條河流中令人震撼的交替上演。
“這就是生命,能夠最後成功到達終點,完成使命的畢竟是極少數。人也好,魚也好都是如此。”古澹道。
“是啊,生命真的很殘酷,掙紮,困惑,痛苦,然後死亡!想想那些被犧牲掉的被浪費掉的被毀滅掉的,我常常替他們難過又惋惜!”
古澹知道IRIS一定是想起了HIRO才有此感歎,抬手右手輕輕地拍了拍IRIS的後背以示安慰,尋思良久,勸慰說:“我看過一本書,名叫 《Man’s meaning for life》,作者是德國心理學家VICTOR E. FRANKL,二戰中VICTOR是集中營裏囚犯兼任醫生的職務,他命很大,雖然經曆了4個集中營卻得以幸存,但是這個過程中卻見證了無數朋友同伴的死亡,我記得他在書中說,‘一切的苦難和死亡都是有其意義的,否則幸存將是一件毫無意義的事情。’ 生命很殘酷沒錯,但是生命也很美好,人活著會經曆很多痛苦悲傷的事情,能挺過來,就是勝利,人也就是這樣慢慢長大變成熟的。”
古澹一邊思索一邊繼續說:“IRIS,可能你不相信,我其實非常理解你的感受,因為我也曾經認為我的父親非常的失職,我母親去世的很早,我總是認為那都是因為我父親像一個工作狂一樣的工作,沒有好好照顧家庭和母親。在我少年時也曾對父親充滿了憤怒。三個月前我的父親剛剛去世,我在他去世前回國去陪他度過了生命中最後的一個月。記得好幾次父親拉著我眼淚止不住的流,反反複複地念叨:我這輩子最後悔的就是沒有對你媽好一點....那種感覺,怎麽說呢,特別的無奈,特別的悲傷,因為人世間沒有後悔藥,時間不可以倒轉。所以看見他那樣,我覺得父母子女都是緣分,很多事情不是我們能夠左右的,不管怎樣哪怕是自己受委屈也還是多體諒父母,他們也是普通人,為人處世上也不完美,我們甚至要感謝他們,雖然他們沒有能力給孩子溫暖,但是你吸取了教訓,反而因此成為了一個難得的好母親。人生一世時間這麽短,不愉快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現在不妨放下心裏的委屈,先忍一忍,去看望一下你的母親,就算順著她一點兒你也不會損失什麽,重要的是這樣一來你就安心了,日後回想起來也不會後悔。”
IIRIS一言不發低著頭,聚精會神地聽古澹的說完,長長吐了口氣,好像要把心中的鬱積都吐出去一樣,有過了片刻,才說:“古澹,我有件事情想請你幫忙,如果你不喜歡就直接說,不要勉強。”
“說吧,隻要我能做到的。”
IRIS看著古澹的眼睛,認真地說:“你能不能扮演一天我的男友,陪我去見一下父母?”
古澹沒有想到IRIS有此一問,一愣之間,定睛細看,IRIS臉也紅了,表情也窘迫起來。
古澹沒有猶豫,幹脆地說:“可以,你準備那天去?”
“真的!?”IRIS又驚又喜,她原本以為古澹會考慮一會兒,沒曾想他回答的這麽快。
“小南瓜見過外公外婆嗎?”古澹問。
“沒有,過去母親是根本不要見我和孩子,我一直也沒有跟父親直接聯係過,他說要見我,讓我一定要帶這男朋友去見他。”
“哈哈,你哪裏冒出的男朋友啊?我都不知道。”
“是啊,”IRIS略顯扭捏,笑道:“電話裏他詢問我的情況,我就是隨口一說,沒想到他會象提出見麵。”
“原來是這樣,沒有問題,你如果需要,我陪你去見他們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