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愛我,別走(41)你有多少錢

(2015-02-23 09:32:57) 下一個
41


汪濡拉著行李箱昂首闊步地走出公寓的大樓,有種悲壯的感覺,象一個為了追逐光明而不惜躍入熊熊烈焰的人。這樣的義無反顧在汪濡的一生中隻有一次,後來汪濡想,那時的他真的很年輕,有勇氣為了一個人與父母,家庭,社會甚至整個世界為敵。對於曾經的瘋狂,他會露出一絲笑意,他沒有後悔過,或許每個人的一生中都該有那怕一次瘋狂的愛情,那種不知輕重,不懂死活,哪怕是門不當戶不對,哪怕是飛蛾撲火,卻甘之如飴,無怨無悔的愛情。




汪濡雖然來加拿大有兩年了,卻基本上沒有吃多少苦, 什麽都是家裏人給安排的好好的。這也導致了汪濡高估自己的能力,他認為自己可以輕鬆的搞定一切,卻不知道像一個英雄一樣宣戰是容易的,但隨之而來的艱苦生活才是真正的考驗。


當時的汪濡骨子裏還是個想撒嬌的孩子,根本經受不住最庸常的瑣碎。他心懷僥幸希望媽媽會首先妥協,可是當他發現媽媽無意退讓,騎虎難下的汪濡就這樣被逼入死角。如果當年不那麽倔強的抗爭,結果會好一些嗎?汪濡想,至少自己可以私下裏幫著廈天度過那段日子,隻到兩個人都站加拿大站穩腳跟,一切都會不一樣了吧?每次想到這些,汪濡都感到心口如被大錘擊中。


很多年後,中年的汪濡獨自坐在湖邊別墅的露台上,任由自己在記憶的河流中漂流,那是一個屬於他自己的時間,可以隨意的快進倒退,暫停或者從頭開始,他的記憶像被過度磨損的光盤,慢慢的分不清那些是真的發生過的,那些隻是想象的。不過這又有什麽關係呢,真實和虛妄就是硬幣的兩麵。真實的人和事情一旦過去就變成了虛妄的記憶,而那些腦海中的幻覺和想象因為一直循環放映著反而成為了一種真實。無論怎樣每個人的生命中不都有幾個永遠住在心中的人,即便年華老去,記憶中的人依舊青春奪目,甚至比起當年的他們更加鮮活,汪濡一直會想起廈天,好像不甘老去的靈魂不肯鬆手的最後一片愛戀,最後連汪濡自己也開始糊塗了,他一直去回憶和尋找的究竟是廈天還是他稍縱即逝的青春。


多年的曆練已經讓汪濡被焚燒鍛造成一個喜怒不形於色,凡事三思而後行的人,那些年少輕狂已經如同色素沉澱,刻入額頭眼角的皺紋。這時的他事業有成,有私人飛機,家族酒莊,公司業務涉及全球,報紙上經常會刊登他的巨幅照片,電視裏也會有關於他的專訪,他終於不負父母的期望,成為了世人眼中的成功人士。


他有位門當戶對的好太太,膝下一子一女,過著中規中舉的日子。汪濡沒有緋聞,他唯一的業餘愛好是旅行,常常利用休假時間,拋家棄口獨自遠征,他去過乞力馬紮羅攀岩,也去過岡仁波齊山轉山,每年秋末春初都會花上三個星期的時間去北極圈看極光,每次都是獨來獨往。汪太太常常醋意橫生地跟人抱怨說汪濡對老婆孩子隻有親情沒有愛情,極光才是汪濡的親密愛人,汪濡站在一邊麵無表情,不解釋也不辯駁,究竟聽見沒有都很難說。


汪濡年紀越大,越來越覺得自己像一口被廢置在山頂的老鍾,沒有了那個懂得叩擊他靈魂的人,他隻能在沉默中氧化鏽蝕。他的周圍全是人,圍著他討生活的人和他必須攀交討好的人,但這些人隻能風一樣經過他的,沒有一個能像廈天那樣鑽進他的內心靠近他的靈魂,廈天離開後,留在他心口一個大洞,他帶著這個破洞,在白光中奔跑忙碌,象一個忘記了時間的陀螺。


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令人絕望的孤獨感會從那個心底的黑洞中咕咕地冒出來,毒藥一樣的將他淹沒,他獨自站在湖邊別墅的露台上,露台外無風也無月,天地一片靜默深沉,青黑色的天空凝望著他憂傷如眼,湖麵上彌漫著若有若無的矢車菊藍的霧氣,煙塵懸浮在空中,飄渺而稀薄,時間好像就這樣靜止了。


身後黑著燈的屋子裏妻子和孩子正睡得酣甜,如果房子是艘像泰坦尼克號那樣的載滿世間欲望和虛榮的巨大郵輪,自己就是指揮著郵輪穿越夜海的船長,海麵上的浮冰被碩大的船體擠成了碎片,無聲無息的退避到迷一樣的黑色海洋中。星星睡了,月亮也睡了,風睡了,聲音也都睡去了,唯獨汪濡站在甲板上,是這個世界上唯一醒著的人,他的心和浮冰一樣無依無托,而他一直在黑海中尋找著,等待那個走散了的靈魂。


別墅依山而建,隱蔽在繁茂高大的樹木之中,白天蒼翠的山林到了晚上顯得十分陌生而壓抑,林子裏的濕氣黑蛇一樣纏繞上來,涼絲絲的,肌膚一片濕冷。黑暗中所有腐爛的,發黴的,衰老的氣味都攪拌在一起,混合著樓下院子裏濃烈的花香,好像是在不得不應酬的宴會上喝到的發了餿的劣質葡萄酒,雖然閃著令人羨慕的瑪瑙色光澤,但腸胃劇烈的抵抗著厭惡著。到了這個年紀已經沒有人關心內心的真實感受了,為了麵子,所有人依舊虛偽的微笑著,品評著,讚歎著。汪濡心底的大洞又開始無聲的呐喊,可是它的呼救聲已經沒有人可以聽得懂了.....

很多年過去了,汪濡一直記得站在珊瑚紅色的楓樹下拉小提琴的廈天,中長的頭發遮住了他半邊臉,身材是東方男孩才有的纖細筆直,他將小提琴架在肩頭,右手琴弓端舉,左手5指靈活掄動,眼神柔和而專注,不得不承認,20歲的廈天很漂亮。照片中的廈天雖然是一樣的輪廓,可是對於汪濡來說總覺得缺少了些什麽,總是顯得那麽遙遠,不夠鮮活。


40歲那年,汪濡意外的看到了極光,從此極光成為了汪濡心中的秘密,好像受到召喚一樣,每年的冬天,汪濡不辭萬裏感到黃刀鎮,為了遇到極光他常常耐心地等待一兩個星期甚至更久。午夜,他沿著公路穿過陰深的叢林,去尋找那抹可遇不可求的檀香。每次都是在漫長的等待後,忽然一天,透過喇叭形狀的車大燈,他可以清楚的看見紫丁香般的一陣陣煙霧。本來清澈幹淨的天空上不知何時浮現出一片絢麗的藍綠色,薄如輕紗,幻如塵緣。長長的青紗帳高懸,看不見的風將它時而拉的長長的,時而壓得彎彎的,時而折成Z字形的波浪,最後終於紫的,紅的,藍的,綠的,黃的薄如蟬翼的柔情蜜意徐徐展開懸掛在藏青色的夜空上。

神奇的極光,海潮般壯麗,雲霧般輕盈,夢境般迷幻,靈魂般神秘,印第安原住民始終認為,極光是逝者的靈魂。當極光出現在汪濡的頭頂之上,汪濡一直模糊的記憶忽然清晰起來,在天空那片迷離的光帶中,他恍然見到那個20歲時廈天,在如詩如幻的翡翠綠的光芒中,那個少年眉眼的輪廓仍然十分清秀,嘴唇柔微微帶著淺紫,很平靜,像月光下睡熟了的天鵝,極光映照在他白皙的皮膚上,泛起如芒的青輝,他的眼睛閃著光,難以形容的柔美,他微笑著,一點也沒有痛苦的痕跡,有如神曲般聖潔。


*************************************************************************

那一年,剛剛離開家的汪濡和廈天拖住行李站在花壇邊,汪濡拿著手機發呆,這才發現自己在加拿大根本就沒有幾個可以稱之為朋友的人,到了落難的時候,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忽然他想起今天晚上本來還要在酒吧定了包房準備開PARTY呢,現在錢都沒了隻怕不得不取消了,汪濡看看廈天,心裏有些過意不去:“對不起,我沒想到我媽會過來,現在PARTY也開不成了。”


廈天心裏更不好受,道:“要說對不起的是我,都怪我,現在害得你無家可歸了。”


汪濡故作輕鬆地聳聳肩:“我媽就是這樣的,我是他們唯一的兒子,不信她不心痛我,估計過幾天就沒事了.....到時候我們補辦一個更好的Party。”


“哎,就別說什麽Party的事情了,我看你還是先抓緊時間取消定位,還要通知大家不要白跑一趟.....今天晚上住在哪裏都不知道呢。”


“去找個酒店先住兩天,等我媽消消氣再說。”


“哼,你要住酒店的話,隻怕我們根本就撐不了兩天。”


汪濡問:“你這裏有多少錢?”


廈天拍拍自己身上的背包:“大概有2000加元吧,還是你上次幫我存的,還有一張信用卡。”廈天沒有說自己帶來的1000加元,那是他的救命錢,不到非不得已是絕對不能拿出來用的。


兩個人最後商量了半天決定先找一家家庭小旅館住下來,家庭小旅館的信息在網上很多,他們比較了半天,最後選中了性價比最好的一家,地理位置相對也算方便,打電話過去,老板說家具被褥一應俱全,按每天計費,一天20元就可以住一個小單間,兩個人都覺得合適,抄下地址,準備入住。汪濡感到莫名的興奮,好像離家出走也是一種很刺激很過癮的人生體驗。他提議先去星巴克買杯咖啡relax一下,廈天一掌劈在他的背心:“你沒有錢了還舍得喝咖啡?忍忍吧!”


家庭旅館裏一天20加元的小單間隻有6平米大小,房間裏除了一張床和一張桌子再放不下什麽多餘的東西。這個房間是一個三房一廳的大套間中的一間,另外兩間都有住戶,廚房廁所都是公用的。汪濡和廈天沒有心情做飯,把東西放下,跟房東簽了為期一周的租房協議,然後出門覓食。走了將近兩公裏才找了一家越南餐館,買了兩碗越南米粉吃,一想到平時常常光顧的那些高檔餐廳,麵對著兩大碗湯湯水水,兩個人都吃的很沉默。


吃完飯,回到旅館休息,汪濡抱怨浴室的水管有問題,出水少,熱水不熱,而且還噪音太大。剛躺到床上,汪濡又發現席夢思太老了,裏麵的彈簧有一邊陷進去了,另外一邊又拱出來,感覺就像睡在晾衣服的鐵架子上。


午夜11點,隔壁人家的男人下班回來,女人開鍋造飯,大炒特炒,煎炸爆炒,一時間滿屋子的油煙菜味,鍋鏟相撞,夫妻寒暄,老舊的水管囂叫不絕,嘩嘩的流水聲,孩子哭鬧聲....汪濡這時已經完全沒有了最初離家的興奮,愁悶地坐在黑暗中,廈天也坐起身,好言安慰他說:“就堅持兩天,沒準你媽很快就叫你回去了,忍忍吧!”


但兩個人被這麽一鬧都睡不著了,廈天上網查租房信息,汪濡打遊戲,一直熬到3點多才勉強入睡。第二天一大早,另一家人的兩個孩子不知為什麽天剛亮就哭鬧起來,時嚎哭猶如喪父,時尖叫猶如警笛,門外咚咚的腳步聲,小孩子敲東摸西哐哐不絕,廈天和汪濡就是把頭埋進被子裏也沒用,汪濡倒吸了一口冷氣,不過才一天不到,他已經出離地想家了。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