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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我,別走(16)山下菊屋

(2015-01-29 08:25:26) 下一個
16.

古澹沿著原路返回山下菊屋,剛才來去匆匆急著要麵試,也沒來得及細看,隻隱約覺得這間日本餐廳的很高檔與眾不同。

現在古澹站在人行道上細細打量菊屋的外觀,陡峭的斜坡型屋頂占據了房子主體的三分之二,猶如倒扣在房子上的一頂寬簷大草帽。平時古澹喜歡看國家地理雜誌,立刻聯想起這應該是1995 年被指定為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世界文化遺產的日本岐阜縣白川鄉才有的‘合掌造’式的民居,所謂合掌屋是用稻草蘆葦來鋪屋頂,兩邊的屋頂像是折起的手掌,又像是一本倒扣過來的大書。據說這些房子建造起來不用一根釘子,但是卻非常的結實,屋頂建得又厚又結實是為了抵禦寒冷的冬天屋頂上厚厚的積雪。溫哥華氣候溫和,屋頂上沒有用稻草而是直接鋪上青瓦,外觀上保持了合掌造的建築風格,但顯然裝飾性大於實用性。

古澹拾級而上,台階的扶手是用光滑而筆直的細樹枝紮成的,象柵欄又不是柵欄,象籬笆又不是籬笆,閑閑散散野趣橫生。大門左側立著一架高大的木製水車,車輪巨大,用手推推,依舊可以轉動,隻是水車上的木板年代久遠,顯得有些陳舊。水車下是精心修葺的水池,池中散落著大大小小或圓或扁或長或短的鵝卵石,小魚逡巡其間,幾朵嬌小潔白的睡蓮飄在水麵上,靜水深流,晶瑩透明的水流汩汩而去,湧到河道邊緣就消失在地下不見了。


回廊下,一位褐衣老者正不緊不慢地將一堆胳膊粗細的短木樁刨去粗糙棕黑的樹皮,露出細致緊密的白色木芯,然後沿著牆根一根接一根地碼整齊。


聽到腳步聲,老者抬過頭來,隻見他大約60來歲的年紀,鬢角皆白,留著短短的絡腮胡子,雖然是8月的天氣,島上風大,他披了一件日本傳統對襟開的羽織。老者帶著一副眼鏡,麵容清瘦,顯得淡定平和,隻是一雙眼睛卻分外有神,不過隨隨便便一眼,卻透著一種要將人看穿的犀利。


古澹微微躬了躬身,對老者行了個禮,老者點頭回禮,並沒有多話。


古澹本來就要走過,忽然心念一動,停下腳步問:“請問老人家,我看這個建築很有特色,是不是源自日本岐阜縣白川鄉的合掌造?”


老者目光一閃,點頭讚許:“你說的對,年輕人你去過日本白川鄉嗎?”


“我是在雜誌上看到的,白川鄉冬天的雪景太美了,讓我印象尤其深刻的是那一百多棟連成一片的合掌造民居,靜靜地佇立在雪野之中,夜晚點亮燈火照亮了周圍的群山和村落,漂亮的就好像童話世界一樣!”


“哈哈,不錯,年青人你說的不錯!”老者開心地笑了起來:“我是這家餐廳的店主,已經背井離鄉有近40年了,正是因為思念故鄉的一草一木,才特意請建築師按照合掌造的樣子來設計餐館的外觀.....聽你的口音是從中國來的吧?”

“對,您說的對,我是中國人!”古澹向來自認為英語口語標準地道,沒有想到被老者兩句話就聽出了口音。

老者好像看透古澹的心事,哈哈一笑,解釋說:“我們這裏有好多中國員工,聽他們說話聽得多了,多少有些耳力了。”

古澹覺得這位老者為人爽朗,大有親近的感覺。他抬頭看了看門匾,說:“山下菊屋,這個名字即雅致又悠遠,很有韻味。”


那老者順著古澹的目光看了一眼牌匾,笑意淡了下來,眼底浮現出幾許惆悵:“山下是我的姓,菊是我年青時喜歡的一個同村的女孩子,我離開村子的時候她才15歲......現在一晃40年過去了,雖然沒有再見麵,可是也常常會想起她。”


“她還在家鄉嗎?現在交通也方便,您可以經常回去探望她。”


“話雖如此,年青的時候最開始是沒有錢,然後有了生意卻又沒了時間, 拖著拖著好多年就過去了......不過現在老了,還真是想要回去了......”山下先生收住話音,似乎有些奇怪自己為何對一個陌生的異國青年說了這麽許多沉積在心頭的往事,看來自己真的是老了,喜歡懷舊了。他對古澹做了一個禮讓的手勢:“不好意思了,讓你聽我嘮叨,請吧,希望你喜歡我們這裏的食物。”說完,山下先生又埋頭忙活起來。



古澹行禮致謝,來到餐廳大門,格子門後站著一位穿著山茶花圖案和服的日本侍女,禮節周到地鞠躬問候。古澹說明來意,一位侍者過來在前麵引路,古澹邊走邊看,隻覺得餐廳布置淡雅節製,處處散發出深邃的禪意。侍者無論男女都文雅俊美,黑色襯衣,黑色西褲,動作靈敏輕快。


餐廳分上下兩層,最巧妙地是潺潺流水始終環繞其間,就連榻榻米房間下都有溪流穿過,仿佛置身幽山聽泉會友。繞過木船型的SUSHI BAR拾級而下,樓梯模仿溪邊小徑的摸樣,每一層都鋪著黑亮的鵝卵石,水流衝刷過石階邊的水道,嘩嘩之聲不絕於耳。


不一會兒,侍者將他讓到一間榻榻米小閣間門口,門額上寫著“朝花”的字樣,門上掛著日本仕女的浮世繪圖案,簾子掀起處,是一間四四方方的小室,室內的色調偏暗,環境靜謐優雅。正中間是一張四人桌子,桌上花瓶擺設無不雅致精美,牆上掛著日本手工扇子和日本風情的小布偶。

老默正坐在桌邊,低著頭看桌子上的菜單。長方桌上鋪著棗紅色的桌布,桌子上麵壓著一塊錚亮光潔的大玻璃,玻璃下整整齊齊地排放了四張招貼畫,畫上印有各式生魚片和壽司的圖案,日文配上英文,想必是擔心前來用餐的客人不熟悉日餐,方便他們點餐時圖文對照,又起到裝飾的效果,果然考慮的很周到。


看見古澹進來,老默高興地上前拉他盤腿坐下。房間的地上放著榻榻米,但為了適應西方人的進餐習慣又特意在餐桌下挖了個半米來深的坑,可以放腳進去,省去了盤膝而坐的辛苦。椅子也是沒有腿的,卻很周到的擺設了柔軟的靠背。


古澹還沒來得及開口詢問,老默早已等不及了,將事情的原委倒豆子般的說了一遍。


原來剛才老默和艾媛媛一見如故,相談甚歡,說著說著就談到艾媛媛打工的這家餐廳剛剛跟過去的營銷公司解了約,可能正在招募新的廣告公司做營銷企劃。言者無心,聽者有意,老默靈機一動,認為這未嚐不是一件好事,即可以賺外快,又可以接近美女。


老默對古澹說:“我們不能隻知道去麵試,被人家挑來挑去有什麽意思,我們要創業!你可以發揮你的專長,做廣告文案,店麵促銷,我可以到島上其他的商家去拉生意,格蘭湖島上這麽多商家,這麽多遊客,我們如果把握住機會,強強聯手,自己辦公司,到時候就以廣告公司的名義給你一個工作簽證,問題不就解決了?”


古澹不置可否,心知事情未必這麽簡單,但是他也不排斥老默天馬行空的好點子,自己空有本領而無處發揮,如果真有機會何不就此放手一搏呢?反正一旦有麵試機會自己也是一樣要去的,就當是多了一個選擇,多一條路,未嚐不是好事。


古澹一邊聽老默說話,一邊提起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茶,隻覺這茶壺手感重重的竟然是隻鐵壺,壺身略微扁平,通體烏黑古樸,隻在壺蓋上寥寥數筆勾勒出一小支青梅,淡青色花瓣寫意傳神,壺身上半部是密如點陣的黑色顆粒,大小一致,勻稱分布,細看之下由點連線,又由線連成片,讓人聯想到水滴匯集成流,黑沉沉的河麵恣意磅礴。壺把手又高又闊,在壺身上畫出一侖大氣的弧線,猶如明月當空。配套的茶杯也是黑色的作底,杯身上一圈一圈的刻紋如水波湧動,但杯身上皆有青梅橫臥,疏影橫斜,每隻杯子上的圖案都不盡相同,可是放在茶盤裏一起卻又是踏梅月河圖的意境。古澹心想這位山下一定是個非常注重傳統文化的人,一器一物上無不攜帶著雋永的東方文化底蘊。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入口微苦卻帶著一股濃濃的麥香,回味甚是香甜解渴。


古澹問老默:“你等了很久嗎?”


“我和艾媛媛一直在逛商店,後來又在外麵看了一會兒樂隊演出,這麽好的天氣,我怎麽舍得早早地跑進來? 跟你通過了電話才進來的。”

“艾媛媛呢?”

“她說要去門口看看你來了沒有,你沒遇到她麽?”

正說話間,艾媛媛掀開門簾一頭鑽了進來。此時她將頭發綰了一個發髻,鬢角插了一朵桃紅色的木槿花,眼波流轉,顧盼生姿。


老默笑道:“美女,古澹來了,走吧,我們找地方吃飯去。”


“噯,你什麽意思啊,你不都坐在餐館裏了嗎?”


老默嘿嘿幹笑了兩聲:“是你說要在這裏等著古澹的,又沒有說要在這裏吃飯,何況我都看了半天菜單了也沒有找到我能吃的東西。”

說著,老默敲了敲桌子,看來老默剛才閑來無事,早就琢磨了半天的菜單。


“開玩笑吧,這裏怎麽就沒有你能吃的東西了?你是啥眼神啊?這種檔次的餐館你還看不上?一會兒你自己去看看店裏牆上掛著的那些照片,政界名流,大牌明星都是常客,連加拿大前總理克雷蒂安也曾光臨惠顧呢!說真心話,食材是沒得挑的,魚都是野生的,品種也齊全,噯,就是價格貴一點....”


“錢不錢的倒是次要的,主要是我不習慣吃日餐....生魚片這樣的東西我也吃不習慣,聽說魚肉裏麵有很多寄生蟲,我可不敢吃。”


“魚也不能吃,豬肉也不能吃,那我們這裏還有牛排,你要幾分熟的?”


“牛排倒是不錯,可是跑到日本餐館吃牛排好像太奇怪了吧.....要不我還是來點兒黃瓜壽司吧,裏麵不要有生魚肉的就行.....”老默用胳膊肘頂了頂古澹:“你要點什麽?”


艾媛媛已經搶著說了:“CAVEMAN,昨天說好了的,你那份我來請。”

老默不開心了,說:“為什麽單請他一個人啊,我現在也是你的朋友了,你怎麽能厚此薄彼呢?”

古澹插言道:“人家小姑娘打工賺錢多辛苦啊,我都不好意思白吃人家的,你無功不受祿,就自掏腰包吧。”


艾媛媛臉色微囧,不過也隻是一閃即過,她半認真半開玩笑道:“我可不缺錢,我在這裏兼職是體驗生活呢.....CAVEMAN,你可不要笑啊。”


“靠自己的勞動賺錢,有什麽可笑的?”古澹連連搖頭:“打工賺學費和生活費不是很正常嗎?國外的富人家的孩子也是這樣的啊。”


艾媛媛沒有接茬,她在外麵打工賺零花錢的事情都是瞞著學校同學的,一點兒都不希望朋友圈裏的人知道。學校裏的孩子們比吃比穿比家庭背景,她的父母卻隻是上海弄堂裏的小市民,多年來一直精打細算省吃儉用,好不容易把閨女培養得要容貌有容貌,要心眼有心眼,這才送出國來,滿心指望著她套個金龜婿回去好有個依靠呢。艾媛媛深知父母勒緊褲腰帶都是為了自己好,便絕不肯多問家裏要錢。隻是唯一麻煩的是她平時還必須在同學朋友麵前端著,裝出一副有錢人家千金的模樣,經常跟著朋友出門吃餐館,買衣服總不能露怯吧,想來想去隻有出來打工貼補貼補,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的下下策。好在古澹算不上學校的人,為人又謙和內斂,對艾媛媛家境如何根本無心考量。


“就算如此,為什麽請他不請我啊?就因為你們都是中國人?這是種族歧視!”老默抗議。


“誰讓你級別不夠呢?”艾媛媛俏生生地眨眨眼:“要不幹脆你一起請吧,你不是沙特王子的親戚嗎?”


老默氣鼓鼓地看著古澹,問道:“你跟她是什麽關係?為啥她對你這麽好?”


“老默,看來你還要多下點兒功夫,我這妹子見過世麵,不好騙啊。”古澹哈哈大笑,轉頭問艾媛媛:“剛才我在店門口遇到了店主山下先生,聊了兩句,感覺挺好的,你覺得我們能不能先直接跟他談談廣告公司的事兒?隻有了解他的需求和想法才好有的放矢。”


艾媛媛聽古澹問正經事兒,便也認真答道:“實話跟你們說了吧,我覺得這件事兒你們可能沒戲。日本人做事特別認真,尤其是我們老板眼裏容不得一丁點兒的沙子,而且精益求精簡直達到吹毛求疵的地步,就連餐巾紙和刀叉都要按特別的角度擺放,歪一丁點兒都不行! 過去的那家廣告公司規模挺大的,山下先生還總是挑他們的不是,你們兩個什麽都沒有,餐飲業工作經驗也沒有,本地工作經驗也沒有......我看很玄。”


老默不甘心:“我們不說是學生他怎麽會知道,何況我們MBA也不是白讀的,總還是有些能力。我剛才就想好了,我們明天就去注冊一間廣告公司,到時候直接就在名片上印超新星國際企劃公關公司董事長兼客戶部總監默罕默德•本•阿卜杜勒馬力克•塔拉爾.....”


古澹連連搖頭:“我覺得誠信還是很重要,我們實話實說,努力爭取,成不成看造化,但是如果靠騙人的伎倆就算騙得了一時,遲早有一天會被揭穿,那樣的話隻怕就算簽了約也一樣會被解約。”


老默一聳肩膀:“誠信有什麽用啊?條件不夠,人家連試用的機會都不給你,何況我那也不是完全欺騙,而是善意的謊言......你愛聽不聽吧,反正我是為了我們大家好。”


艾媛媛想了想:“這樣吧,乘著今天老板在店裏,我過去幫你們探探口音兒.....菜我剛去廚房給安排好了,一會兒有人送上來,我盡量快去快回。”


艾媛媛一走,老莫和古澹就開始討論著如果山下提問,要如何應對。老默對營銷也沒有什麽概念,無論古澹說什麽,他都是點頭,順便加上一句“我也是這樣想的啊”之類,弄得古澹哭笑不得。


兩人正說的熱鬧,身後門簾一啟,古澹轉頭望過去,不由得眼睛一亮,進來的女服務生長發束成一個馬尾,直直的掛在腦後,露出雪白而欣長的脖子,纖腰不盈一握,抿得緊緊的嘴唇,和一雙會說話的眼睛,看起來十分眼熟。古澹的腦子電光火石一閃,這不正是剛才在街頭遇到的那個花一樣的女子嗎?隻是現在的她黑衣黑褲,臉上畫著淡淡的煙熏妝,幹練冷靜與剛才在街頭的飄逸羞澀的模樣大為不同。


通常黑色很欺負人,穿不好就是青春活潑的小姑娘也會顯得呆板老氣,但是黑色在艾媛媛身上可以穿出性感妖嬈,到了這女子身上就顯得含蓄而矜貴。


隻見她手中端著一個橢圓形的水晶盤子,盤子底部鋪著綠色的葉子,食材配料都擺放得錯落有致:細如龍須的白色蘿卜絲好似鬆軟的白雪,映襯著一排排大小均勻,厚薄一致的新鮮SASHIME,白白紅紅的肉色溫潤鮮亮煞是好看。其間又配上綠色小山丘一樣的WOSABI,玫瑰花朵般圈成一團的粉紅壽司泡薑,還有雕琢成花瓣形狀的紅色蘿卜,滿滿當當十分豐盛。


古澹看著她將盤子放在桌子正中,又拿來清酒和開胃的小菜,動作輕柔如同舞蹈,隻可惜始終一言不發,連頭也不抬一下,東西放完了,眼看她就要退出去,老默忽然問了一句:“麻煩請問,這是什麽茶啊,這麽香?”


她似乎習慣了客人的突然詢問,依舊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模樣,淡淡道:“這是大麥茶,就是將大麥炒製後再經過沸煮而得,不但開胃亦能解暑,是日本韓國民間廣為流傳的夏日清涼飲品。”


說完,她等了一會兒,似乎確定客人再無其他問題,便中規中矩的行了一個日式鞠躬,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輕得好像飛絮拂過漆黑的長發,隻留下若隱若現的一縷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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