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我,別走(1)古澹在飛機上
(2015-01-16 07:0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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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飛機騰空而起,舷窗外, 山河傾斜,雲煙幻滅。
飛機馬達的轟鳴聲單調而乏味,象極了腦磁共振測試儀器工作時的噪音。他的腦海中浮現出父親躺在醫院裏的情景:封閉的CT室裏燈光慘白,徒壁蒼蒼,儀器反反複複發出敲擊,切割,打磨的聲音,已是植物人狀態的父親瘦弱而單薄一次又一次地被推入環形倉內,象塊被折斷的枯樹。自始自終都靜悄悄地,了無生氣。
CT室的大玻璃後就是醫生的監控室,他靠在角落裏,後背頂住牆。從少年時代起古澹就已學會掩蓋情緒,但是潛意識裏的不安一直如影隨形,他不習慣將後背裸露在陌生人的目光中,哪怕是透視玻璃窗後隻是些醫生。
在檢測儀器停歇的空檔,聲音驟然消失,房間裏寂靜得可怕,一切都顯得那麽不真實,他仿佛置身於異次元空間,僵硬而空洞,思維也瞬間凝固了。
白色的醫用床單下微微隆起一個人形,那裏躺著的真是他的父親嗎?那個曾讓他又恨又怕的父親,那個心高氣傲的外科醫生?那個為了事業可以不回家不休假,日夜守著手術台不要老婆和兒子的男人?
在醫院裏,等待是他能為父親做的最後一件事情。醫生告訴他父親不能支撐多久,於是他眼睜睜地看著父親的生命從自己的眼前沙漏般流失,除了等待,什麽也不能做。他一直等,等著父親能夠最後一次睜開眼睛跟自己道個別,心口的秒表,滴答,滴答,滴答,一路掙紮著走得艱難而緩慢。每當他不得不捱過一段漫長的時光,他都會想象自己已經到了風燭殘年,以一個耄耄老朽的目光回望今天的一切,即便再不能忍受的痛苦也都隻是彈指一揮間罷了。可是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父親也沒有再醒過來,蓄謀已久的死亡最終帶走了一切。
飛機已經平穩的飛行在雲端,乘客們解開身上的安全帶,舒展著身體。古澹依舊徘徊在痛苦的記憶之中.可能是飛機上的冷氣開得太足,明明是8月的大熱天,古澹卻打了好幾個寒顫,冷,發自心底....
整整5天,他獨自一人陪著重症室裏昏迷不醒的父親。旁邊病床上躺著一個30來歲的男人,麵色灰黑,命在旦夕,那人始終竭力睜開眼睛望向病房門口,昏黃的眼底充滿了期盼。每當有人經過他的病床前,他總是用異常吃力的目光仔細辨認著對方,可是失望還是失望,很明顯的,他在等人,古澹一直好奇他等待的到底是誰,是妻子是女友是父母子女還是這個世界上任何一個曾經讓他牽掛的人?可是一直到那個人死去,他要等的人都沒有來,當床頭的心電圖成為了一條直線,他的眼睛也沒有闔上,脖子突兀的扭向門的那一邊,古澹被這樣的荒涼給震驚了,當一個人即將死去,卻無人道別,人生怎麽可以結束得這般淒涼?
父親依舊靜靜地躺在病床上,古澹仔細地端詳這張布滿老年斑的麵容,腦子裏竟然浮現出父親抱著酒瓶邊流淚邊唱歌的樣子,還有每次父親打完他,又自責地摟住他嗚嗚痛哭,發出動物才有的哀鳴.....母親去世後沒有多久,父親因為長期站立工作,被診斷患有嚴重的雙側大隱靜脈曲張,先後兩次手術效果都不好,他的腿部皮膚出現嚴重萎縮,並且不斷地有潰瘍形成,終於有一次在手術台上曲張的靜脈發生破裂,從此,父親的腿廢了,不能再站手術台,他辛苦爭來的幾個床位和手術台隨即被比他年輕,同樣等待多年的醫生們瓜分一空。昔日的外科名醫隻能每天拖著一雙廢腿去看門診,厄運將父親徹底擊垮。從臨床退下來的父親異常苦悶,老婆死了,事業沒了,脾氣極端暴躁,經常將無名火發泄在古澹的身上,未成年的古澹身上曾經滿是衣架掃帚皮帶鏈條留下的疤痕,任何一件小事都可能引起父親的暴怒,無論對錯。
這個曾給了他生命,卻又折磨他羞辱他讓他痛苦不堪的男人終於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古澹少年時對父親充滿了憤怒,在這個拚爹的年代,他的父親隻是一個失敗者,不折不扣的小人物,從生到死一無所有,草根弱勢卑微而淒涼......可是,現在對父親剩下的隻有悲哀,父親一輩子活得勞苦糾結,他是一個失敗者,徒勞無益忙碌一生,卻始終不得其法與成功背道而馳,一生的努力都化為了灰燼。連唯一的兒子也要踏上出境的飛機,永遠離開,他的墓地不會有人清掃獻祭,他的名字將隨著荒草一起荒蕪,這是一個輕得讓人無法承受的結局。
隨著父親永遠的離去,古澹覺得自己跟這個叫做家鄉的城市已經完全沒有了關聯。古澹闔上眼睛,內心一陣傷感,這次走了,再也不要回到這裏,這個該死的傷心之城。
那些孩童時代漫長難捱的記憶也隨著父親的離去而永遠石沉大海,心底永不消失的疤痕,用沉默漆上封印。他和父親一樣是個孤獨的人,但是跟父親不一樣的是,他下定決心,要用盡一生的努力去逃脫父親那樣的人生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