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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帖-朱玲:低齡與高齡老人的合作與衝突

(2016-12-07 23:00:20) 下一個

我的同齡朋友中很多人都麵臨這一困境,麵對悄然而至的老齡社會我們該怎麽辦?

朱玲:低齡與高齡老人的合作與衝突

 2016-11-16 社科院經濟所 
編 者 按
 
 
 
 
 

  本文為經濟研究所朱玲老師在《經濟學家茶座》2016年第2期(總第72期)上發表的一篇文章。作為經濟學家,朱玲以自己的親身體會,結合專業研究,將濃濃的親情與深厚的學養傾注到此文中,為老齡化問題等研究提供了一份難得的報告。

 
低齡與高齡老人的合作與衝突
朱 玲
 

  但凡討論中國人口的老齡化狀況,人們都會關注第一代獨生子女將要麵臨的長輩照料負擔。其實,首當其衝遭遇照料難題的,是上世紀四十年代和五十年代生人。如何選擇能夠同時增進照料者和受照料者福利的方案,對雙方都是嚴峻的挑戰。對此,我作為“五零後”的一員已深有體會。以下所述,或可視為老齡知識分子家庭相機抉擇的一個典型案例。

 
生活互助

  我的父母都是陝西能源職業技術學院的退休教師。父親生於1930年,母親比他年長一歲。我是父母的長女,1951年生人;底下一個妹妹、一個弟弟,分別生於1954和1968年。

  2001年,父母來北京,與在公司就職的弟弟生活在一起。那年3月中旬的一天,在西安體院工作的妹妹專程來京,與我們齊聚中國照相館,為父母的金婚紀念日增添了一份意外的驚喜。平日裏隻要我在京,每個周末都去接父母逛公園,時不時一起去聽京劇或看美展。那時父親腿部的靜脈曲張致使皮膚變色,研究所同事推薦了一位中醫,每隔十天半月,我都陪他去小莊醫院見大夫。2006年,弟媳帶著女兒自西安來京與弟弟團聚。母親初顯抑鬱和健忘症狀,不能適應家庭環境變化,數次哭求父親搬離。正巧我居住的中國社會科學院宿舍樓有位熟人遷往他處,谘詢幾位朋友後,我趕緊籌足資金將那舊房買下。簡單裝修後,我帶隊去青海藏區調研,便求助昔日同窗安排父母住進了煙台一家老年公寓。

  兩月之後,他倆帶著陽光海風留駐的健康膚色回京入住新家,與我開啟了“一碗熱湯”距離的生活互助模式。每天中午和傍晚我都下樓與他們一同就餐,樓裏的鄰居都羨慕:“您到這把年紀還能吃上父母做的飯,多幸福啊!”同年,母親確診罹患阿爾茨海默症,父親的腿疾也未見好。住地附近的二三級醫院皆在兩公裏之內,父母幾乎每周二都步行去見大夫。每當我出差,他們就代為收取信件刊物,還隔三差五替我澆灌室內植物。平時,我則有意采購他們因價格較高而排斥的蔬果、衣物及其他生活用品。周六或周日,我陪父母先去公園健走,再到弟弟家聚餐。一時間,家人團聚其樂融融。

  2001-2011的十年,父母尚屬“中齡老人”,我則漸入低齡老人階段。雙方體力和精力良好,各自生活獨立又互相幫助,可謂上佳的合作狀態。

 
失卻平衡

  仔細回想,父母在80歲左右的時候,身體功能就已顯著下降。例如耳背,電視機音量越開越大,以至於聽不見電話鈴和門鈴;又如,父親行走愈益吃力,母親漸次失去瞬間記憶和一些諸如掃地開鎖之類的生活技能。為此他們隨之減少了與外部世界的聯係。譬如不再外出聽戲看話劇,也很少去參觀美展,隻保留了逛公園、去醫院和買菜做飯的活動。為了彌補他們弱化了的功能,我選購了助聽器、拐杖和手表式定位儀等輔助工具,並請一位小友給安裝了無線門鈴。

  2012年冬,北京霧霾加劇。這對肺部纖維化的母親和罹患慢性支氣管炎的父親,實屬不利。他們有位中學時代的好友姓張,從鞍山移居海口多年,對當地自然環境十分稱讚。2013年春,我與張阿姨取得聯係。在她全家幫助下,妹妹為父母安排了妥當的住處。鑒於父母不喜接受外人照料,自當年秋末,我們姊妹倆便輪流陪伴他們在海口過冬(參見“海口家居片段”,《經濟學家茶座》2015年第4期:第66-70頁),弟弟則在春節期間前往探望。那一年,父母的幸福感明顯提高。海口氣候溫潤、空氣優良、蔬果鮮嫩、海產味美,他們還能時不時與老友同事相互串門,在雙方子女的安排下聚餐聊天。到2014年春,父母還不願回京。

  2015年再赴海口,父母的心理和生理健康突發性下滑。第一,失去同齡社交對象。原住在400米開外的同事D老師因糖尿病足部腐爛,導致全身器官衰竭而亡。住在100米之外的張阿姨去世,父親給他們共同的好友打電話報喪,不想對方竟已逝世一個多月。第二,身體功能江河日下。父親靜脈曲張引發小腿潰瘍足部腫脹,施用各種方子不見好轉。我請人做了血糖測試,還好指標正常。然而父親已變得脆弱易怒,經常抱怨用藥不對頭。我和妹妹隻能忍耐並相互約定,照料父母要盡力做到“防感冒、防感染、防跌倒”,對母親尤其要“防走失”。第三,智力愈益退化。母親的阿爾茨海默症又添狂躁表現,時不時哭鬧一場。

  父親但凡有空,就湊在計算機前看信息或拿著手機用微信。母親捧起書本,卻隻能念字而讀不懂句子的意思,總是纏著父親要下樓(我請人更換了門鎖,她無法自行外出)。尤其是午休和半夜,反複念叨“文革時被學生戴高帽丟死人”。我讓父親打岔,他還不會,因此常被折磨得睡眠不足。我在陪伴父母之餘,集中心神完成了一篇有關國有農場職工養老保險的研究報告(廣東《學術研究》2016年第5期刊載),還給牛津出版社審讀了一部書稿。妹妹就沒有如此幸運了。3月12日,她陪父母搭乘南航班機回京,二老下不了舷梯。南航乘務員調用了升降機和輪椅,才把他倆運出機場。這一旅程不僅使妹妹的精力體力幾近崩潰,也堅定了我另尋照料途徑的決心。

 

相機抉擇

  3月伊始,我就連篇累牘地向父親發送關於機構養老的資料和勸說信。他要麽不回答,要麽王顧左右而言他。此時我所在的宿舍樓大修,院裏堆滿建築材料,樓裏施工隊來來往往,小區外的街道兩旁乃至人行道上都停的是汽車。不少住戶為了躲避施工噪音和種種不便,想方設法尋找臨時住所。考慮到父親的老友高伯伯住在西安一家老年福利中心,我就建議他回京見過大夫後,與母親一起去高伯伯那裏住上幾個月。父親立即通過視頻抵製,根本不聽任何解釋,隻是高聲大氣地喊:“先治腿!先治腿!”。見他自機場歸來步履蹣跚雙手顫抖,我就向他說明自己的判斷:他和母親均不宜再次旅行,隻能入住北京及周邊養護機構。父親同意,視腿疾治療方案而定。

  3月15日上午10點,是弟弟約定的就診時間。我們姊妹仨帶上母親,陪同父親去望京醫院血管外科見大夫。醫生根據彩超片子診斷,父親的腿部未見栓塞,這使我們都鬆了一口氣。他還叮囑,患者血液回流不暢,導致腿腳水腫和皮膚潰瘍,消除症狀的辦法在於:第一,服用消炎藥和利尿劑;第二,塗抹紅黴素軟膏;第三,覆蓋潰瘍部位並穿上彈力襪或像士兵那樣打綁腿;第四,每日活動腿部一小時,高抬腿休息;第五,絕對不可泡腳。父親腿腳腫的厲害,彈力襪肯定穿不進去。妹妹和我對望一眼,僅打綁腿一項,我倆就誰也幹不了。

  此前,我們姊妹仨就已分頭考察京城的養老機構。從醫院出來,妹妹和我立即開始新一輪走訪。我提出的機構選擇標準,一是具有可靠的醫療條件,能夠提供基本的健康維護服務;二是入住者大多人文素質良好,有助於同齡老人交往;三是交通方便,有利於親屬探視;四是性價比較高,我們的家庭財務能夠承受。這樣,我們首先排除那些索要數十萬甚至上百萬元入住押金的機構。無論其所處區位多麽優越,照料理念多麽前衛,設施多麽先進,預定的目標群體都是高收入者,我家顯然不在此列。其次,排除未包含醫療服務的機構。有家距離我住所5公裏左右的養老院,環境幽靜設施簇新。自理老人入住一室一廳的房子,連吃帶住每人每月交費4000元。子女若有北京戶口,每人入住押金2萬元。如果想退房,押金全退,費用按日結算。可是此處不提供醫療服務,對於半自理和全自理的老人也是如此。養老院周圍都是汽車維修店,哪怕是老人罹患小病,也需家屬前來陪同自行就醫。這樣的機構,不過類似老年旅店而已。

  此外,我們還不得不放棄需要排隊入住的機構。3月19日,施工隊將在我居住的宿舍樓入戶更換廚房和洗手間水管。若不能將父母安排妥當,他們在室內磕絆的風險無疑陡增。有家社區內的護理院可謂條件理想,但排隊已有500號。又聯係了一家三環邊上的醫養結合機構,其床位費相當於社區護理院的一倍,還僅餘陰麵的房間。根據經濟所一位前輩同事的建議,我和妹妹於3月16日驅車前往燕郊一家大型養護中心考察。

  那裏的自理區已滿員,僅半自理區有房。一室一衛的標準間麵積36平米,朝陽的大窗戶使得室內明亮宜人。兩張臥床均可遙控起降並設有護欄,天花板上嵌有滑軌,用於完全失能老人的挪移。電視、呼叫器、網線接口齊全,還有活動餐桌和飲水機。寬敞的衛生間內設有安裝智能潔身器的馬桶。入住者的營養配餐均送入室內,洗頭洗腳洗澡洗外衣洗被單和打掃房間也都由護理員做。每層樓廳附設24小時值班站,就醫由護士引領,體檢也無需家屬操心,輪椅或病床可直接推入大約200米以遠的三甲醫院。樓下大院設有門診部、超市、閱覽室、健身館等服務場所,院內麵積和平整的散步道遠非一般居住小區可比。這家養護中心的收費,低於京城同等條件的機構。從我的住地駕車前往,無堵車情況下單程大約一小時。我和妹妹都覺此地可心,當即為父母填寫了入住信息表。3月18日,我們姊妹仨就把父母送入了養護中心。

 
心靈風暴

  安排父母入住燕郊的養護中心,並非僅僅出於經濟選擇,其中充滿了多種因素的權衡和家庭社會倫理的衝突:

  第一,母親從來視養老院為畏途,乍一聽我和妹妹的建議就大哭起來:“我生了她(朱玲),為她做這做那,她卻不要我了!”還是父親一番勸說,才阻止了母親繼續把我推向道德泥坑。

  第二,父親對養老機構的心理價位底線,就是他和母親每月各4000元的退休金。他們學校向80歲以上者每人每月發放100元老年補助,逢年過節還給少許禮金。就醫療照料經費而言,他倆每人每月領取60元門診費,隻有大病住院,才可報銷部分費用。因此,父親頻頻強調量入為出,不願購買專業照料服務。我隻好算了一筆帳,他才更加清楚,這麽多年自認為花銷不大,完全是因為我支付了所有大項支出。然而,卻由此得出相反結論:“那我們更不要去高大上的地方了,讓你花那麽多錢我們心疼!”我這才深刻理解什麽叫“苦口婆心”:“您倆現在的情況,就是每月花個萬兒八千的,也不一定能請到稱職的保姆,何況我還得管理保姆!”父母在其學校的住房一無個人產權,二是在校內流轉也賣不出價去。3月17日,我陪父親去銀行清理他們的賬戶:活期存款大致足以交納養護中心的押金,固定存款共計40多萬元。我便再勸:“如果養護中心不漲價,您倆每年除了養老金,大約需補10萬元。四年後您和媽都過了90歲,我們姊妹仨分攤資金缺口,我擔大頭,可以嗎?”父親苦笑:“那我的生命也就該走到盡頭了!”

  第三,脫離家庭帶來的孤獨感。入住養護中心那天,父母在弟弟跟前哭了一場。我到家就給父親發短信,請求他和母親觀察鄰居的生活狀態,安心享受專業照料服務。對此課題組有位同事評論:“總有割舍不了的感情,人生自古傷別離”。父親也短信回複:“慢慢適應吧。我哭是你們要走了,心裏一陣淒涼感”。他認為,那位同事的評論很正確。其實,我曾想過帶著父母一起住養老院。可是考慮到自己依然衷情實地調查基礎上的經濟學研究,還能享受項目團隊思想碰撞的快樂,就放棄了這一設想。隻要我們姊妹仨都在北京,可以做到隔天有人探望。即便我不能或不想開車了,乘公交往返也不大困難。

  次日上午父親即發來微信:“這裏服務相當好,昨天今天已換藥兩次,很專業。今日到大廳才有微信。王亮(銷售員)把小椅子(助推車)升高了,不愧是東北大學畢業的”。七天觀察期結束,一位好友陪我去養護中心簽約。我們一出電梯,就見幾位老人坐在值班台前的沙發上聊天。從居室名簽得知,這一樓層年齡最輕的78歲,最年長的95歲。與父母聊天時,恰逢醫療團隊查房和大夫率領護士給父親換藥。大夫打的綁腿自然緊實,老父的傷口也不再淌水。父親介紹,他倆隻要走出這座大樓,就有護理員跟隨。出門前登記,外出時間不能超過半小時。他和母親對這裏的食宿和服務非常滿意,特別喜歡熱心幫忙的銷售員小王。

  護理部給我看了父母的醫學觀察記錄和3月23日的體檢結果,以及據此所做的健康評估報告。父親因腿疾、腦內多發梗死灶、心髒一度房室傳導阻滯及右束支阻滯,評級為半自理。母親則由於雙側側腦室周圍和基底節區多發梗死、老年性腦改變和心房顫動評級為全護理。這樣,母親的住宿和護理價格定為每月6800元,父親的費用定為每月4000元。由於中國社會科學院為養護中心的協議機構,我們經濟所人事處和院老幹局出具了入住介紹信,養護中心方給予5%的價格優惠。每月應交費用為10800元*0.95=10260元*12=123120元。父親的醫療押金為3萬元,母親的提高到5萬元。餐費另計,每人每月1200元,需辦卡充值。食宿和護理的總費用為151920元,平均每人每月6330元。房間開通網絡需交費,躉交一年600元。電話安裝費為6元,電話費另交。總費用雖不低,但於我而言性價比足夠高。

  3月27日,我的姨表妹和丈夫一起去養護中心探視。父親發來微信,稱“相談甚歡”。表妹傳送了幾張照片,父母的學生從微信上看到他倆開心的笑容,讚道:“夕陽裏的燦爛,燦爛中的夕陽”。我的親友同事察看醫生護士為老父換藥打綁帶的照片,同樣豎起大拇指。至此,我也能睡個安穩覺了。

(2016年3月29日,北京)

 
著者後記

  短文是今年3月底對家事的一篇總結,寫好後發給了《經濟學家茶座》責任編輯詹小洪,昨晚看到了刊物出版的消息。我之所以會連篇累牘地記錄這些,一是為了紓解自己的心理壓力;二是考慮到,這些文字或許對同齡人有些許參考價值;三是出於自己的專業習慣。

  父母入住養護中心後,我和妹妹一起裝修了他們原住的套房。今年9月份,妹妹妹夫遷入,我幾乎每天去她倆那裏享用午餐和晚餐。周末,弟弟一家和妹妹的女兒一家還來聚餐。此間大家或多或少地認可,當下對父母的照料安排帶來了整個擴展家庭的福利最大化。昨天妹夫還問我,十年前接到母親罹患阿爾茨海默症診斷書的時候是怎麽想的。答曰:我的心一下子落入深淵!因為做衛生經濟學研究時看了不少健康知識讀物,知道這是一個無法逆轉的病症。越到後期,患者失能越多,承擔照料工作的親屬越痛苦絕望,陷入抑鬱症的親屬不在少數。我的辦法,首先是遵醫囑,讓父親帶著母親定期去附近的煤炭總醫院見老年科大夫,特別是敦促母親按時服藥。其次,每周陪伴他倆去公園健走一次,平時讓父親帶著母親購物做飯,以便盡可能保持自理能力。最後,我自己通過銀行做長期性投資。

  拿到診斷書的時候母親的意識尚清醒,一看每月的藥費2800元左右就不幹了:“你讓我死!你讓我死!”我勸道:“誰也不能決定你的生死,這得順其自然聽從天命。我們需要你,老爸更需要你!這個價錢我付得起。咱們隻要每天服藥,就可以延緩病情的惡化,十年之後你就奔九十去了,就算完全糊塗了,又有什麽關係?你這會兒不吃藥,病情很快惡化住醫院,非但我可能傾家蕩產,弟弟妹妹他們兩家也沒法兒過好了!”母親聽後安靜下來,大致服從父親的照管。最近一年她的狀況如此迅速惡化,事先我也難以想象,但至少還有些心理準備。可見,健康知識的普及對於每一個家庭都至關重要。

  進一步講,既然我家的案例在人口老齡化時代已非個別,比我收入低的還大有人在,高齡人口特別是病患老人的照料,實質上已成為國家麵臨的一個社會經濟問題。這一領域,迫切需要公共政策的介入。今年6月,我與一位德國同行聊起這一現象,稱讚那裏二十年前設立的長期照料保險。他說,德國至今並未完全解決高齡老人照護難題,我們這一代對人口老齡化都還沒有做好準備。當然,這也是社會科學存在的意義,因為研究領域必將隨著新問題的出現而擴展。

  朱玲  2016年10月23日

 
 
 
編稿、審校:王硯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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