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雪的室友
屁股沒坐熱,Pat就問,“打不打橋牌?”我一愣,“橋牌?…”這跟滑雪八杆子打不著啊。專門飛到深山老林,花大價錢住滑雪勝地,打牌?
“打呀,當然!”我回答的口氣居然像是久逢知己。這類的言不由衷,過去多歸結於取悅心理,現在據說是因為人類大腦各個部分並不能協作運行。“那我們再找兩人就得,”Pat起勁了。“您常打?”我問。“有伴就打。出去比賽過一兩次。還想修門課,提高提高。”“網上有免費的,還有軟件。”我接茬說,“我看不見人家出牌,明手牌也太遠,所以隻能在計算機上打。”
“那你還能看書?”Pat問。我很高興她換了話題。“主要是聽。也買Kindle books,大都能轉放合成音。”
“有最喜歡的嗎?”
“《…危險的思想》,對了,是《達爾文危險的思想》,作者是哲學家Daniel Dennet,Tufts大學教授。”
“…危險的思想…?”
“對進化論的反對、懷疑、誤解者而言。Dennet對人類智能,即思想意識的起源,作出了達爾文式的解釋。也就是說,思想意識是百萬年生物通過自然選擇進化而來。沒有什麽神秘和特別的。他把智能發展簡要歸結為幾個階段:權衡下一步做什麽的能力,考量下一步想什麽的能力,琢磨如何更有效地思考的能力。也就是說,人類的厲害主要不是大腦的思考能力,而是把萬千大腦通過語言等交流工具,串起來的能力。而所有人類工具都有雙向意義。比如,剪刀。一方麵,這個工具凝聚智力;另一方麵,使用它延展智力。工具越複雜,使用者的創造力空間越大,如此往複遞進。思想和肉體一樣,不需要上帝創造。"
“有意思。”
“更有意思的是,Dennet把達爾文的進化論引入文化研究。他把“迷米”(meme)--文化因子和基因—生物遺傳單位,相比擬。迷米概念是理查德-道金斯提出的。但Dennet做了更細致的討論。大意是,文化發展也是‘選擇’的結果,即‘迷米’—單個文化因子,如一節曲調,一個創意,一個格言,一項發明等等被拷貝傳播、代代相傳。這樣,文化分析的著眼點就不再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一個群體,甚至一個個人,而是文化因子,迷米。高山滑雪是一個迷米;橋牌也是一個,還有星巴克什麽的。山寨是迷米的一種拷貝。你不知道這類拷貝究竟助長其原型的傳播呢,還是衰落滅絕。……再就是Black Swan《黑天鵝》,我很喜歡。”
“ ‘黑天鵝’有電影。”Pat接過話頭。
“不是那個。同名書很多,是Nassim Taleb寫的,說的是小概率事件怎麽引發大後果。小概率事件很少發生,所以沒人注意或預測到,也就無防範。從大蕭條,蘇聯解體,英特網出現,到恐怖主義…。哪一件在我們--包括所謂專家--預料之中?可一旦發生,後果深遠。”不知不覺中,我那教書癖發作,滔滔不絕起來。
“聽上去不錯。”
“那你喜歡什麽書?”不知道俺大腦哪部分總算搶過禮貌和相互尊重程序。
“我們讀書會剛讀過Lean In。”Pat回答。
“我沒讀過。老婆、女兒都喜歡。看來非讀不可了。”
“我總覺得對這本書,該聽聽男士怎麽說。”
“你們讀書會沒男的?中國人的讀書會也不許男的參加。還有台灣的。看來這是跨文化現象。怎麽回事兒?”(讀書會該不也是個迷米?男女coed的,便是修飾/變異了的拷貝。)
“倒也不是故意排除男士,不知道。”
“看來女士會來事,我是說會組織。”
“對了。不過,下次有適當的書,我們特邀你參加。”
“我一準認真讀,發表意見。”
“您是幹啥的?專業、工作什麽的。”我提起個較隨便的話題。
“兒科。兒科心理精神方麵。哥倫比亞大學讀的碩士,開過診所。那時需要錢,供孩子讀書。”
“現在呢?”
“退了。做誌願者,有兒童護理證書。下月去厄瓜多爾,三周。”
“在厄瓜多爾幹嘛?”
“那裏嬰兒死亡率很高。教她們怎麽給新生兒保暖什麽的。山區冷。保暖一項,就能make a difference。”Pat解釋說。
“我一直搞不明白,感冒不是凍出來的,是不?”
“Common cold的原因是病毒或病菌,寒冷使得人體抵抗力下降。”
“那你退休也不找個暖和的地方?”
“我丈夫說,死了埋在後院。看來,他不打算動窩。我也不特別喜歡一年到頭一樣天氣的地方。”
“有人說四季分明比較好。剛才說的Taleb,寫黑天鵝的那個,他最近又出了一本書叫Antifragile。其中說,四季變化使生物體增加抗變能力,更為堅實。他講,多數係統都是一個道理,適度振動、打擊、折騰,會使原本脆弱的係統堅固些。比如,跑步,在平坦的柏油路上跑容易受傷。倒是在崎嶇不平的山道上顛巴,肌肉、筋骨不易勞損,因為著力和衝擊點不停地變換。”
“真的?有意思。”Pat表示要找Taleb的書看看。
Taleb所說,我和野貓兩年前走大峽穀時,就有體會。原本以為負重走十幾個小時的溝溝坎坎,多少會有損傷。結果反倒是原來腰腿的老傷反而好了似的。
Pat講話不緊不慢,吐字清楚,用詞斟酌準確,顯得教育程度高,興趣廣,且全無故作高深和附庸風雅的做作。她談吐輕鬆詼諧,不知是生活態度使然呢,還是生活中原本就沒什麽可焦慮的。我後來發現,康州滑雪協會同行雖有各色人等,但似乎都屬於新英格蘭地區的普通白人中等階層。“體麵的working people”,在美國逐漸縮小的那個群體。
談話稍有間歇,Pat就拿起本書讀起來。我也拿出Ipad,打開浙江大學編寫的《概率與統計學》。這類書,當然沒法聽,但看幾行可以閉目琢磨半天。“問題一:一個口袋裏有四個白球,兩個紅球,拿出一個白球,再拿出一個同樣顏色的概率是多少,不同色的概率是多少?….。問題二:拿出一個白球,放回口袋裏去,攪和一下,再掏出一個球,與第一次拿出的顏色相同的概率是多少,不同顏色的概率是多少….”。ok, ok,讓我想一下。 這類紙上談兵的數字遊戲,花點功夫不難。難的是真實生活中的概率運算。記得一個印度統計學家說過:一切知識都是曆史;一切科學都是數學;一切判斷都是概率。滑雪一不留神衝進急診室的概率是多少,怎麽計算?我滑雪十個冬季,摔過無數次,急診室也去過。那次是和個snowboarder相撞,自由飛行後撲地,下巴拱出個雪窩。血紅雪白。暈暈乎乎驅車一個小時趕到醫院,嘴唇縫了六、七針。差點變成兔子。
大雪山的黑道固然危險,初學者聚集的bunny hill也暗藏殺機。09年女演員Natasha Richardson在魁北克一雪山bunny hill摔倒,開始並沒有覺得什麽,幾十分鍾後頭疼送醫院,已經太遲,不幸死於(腦)外膜血腫(Epidural hematoma)。不過這類事故畢竟罕見,而且防護好可以避免。(Richardson沒帶頭盔)以我自己的經驗,滑雪與自行車、各種輪滑以及溜冰相比,事故率並不見得更高。耐人尋味的是,說滑雪危險的,多是不滑雪的;而滑雪的則常常忽悠親朋好友參加這項運動,好像擔憂純屬多餘似的。這個怪現象也許出於滑雪運動的特點:滑得多,出事反而少—隨著經驗體力技術的提高。(當然,雪崩、纜車故障等除外。)
不過,中國民諺說,淹死會水的;打死會拳的。講的是,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的道理。所以呢,中國家長乃至他們自己,多覺得冒那險,不值。(中國人做事多是為吃飯;美國人做事,多是吃飽了撐的)
美國人也有怕傷筋動骨的,但如果不滑雪或放棄滑雪,多半是考慮錢。很多美國人銀子用場太多,省不下這筆開銷。去年北京外甥女來美國旅遊,感歎:美國人花很多錢健身、運動。我女兒霏,美國長大,典型的黃皮白心,修正說:美國人花很多錢period。
這麽說來,我們隻能算半拉兒美國人—省下錢來玩戶外的。 亞特蘭大轉飛機,發現臨出發預備的一個巨無霸三明治丟了。放在裝雪靴包的外側口袋,一準滑落在飛機座位上方的cabinet裏。得。
不過沒關係,既然是中國的50後,出門不進餐館也餓不著。野貓老爺子老娘都是八路軍膠東兵工廠出身,她多半繼承了八路傳統,出門備足幹糧。這次也一樣,牛肉、花生、各色小餅,方便麵、還有大米。(根據新近研究,野貓行為跟八路軍傳統無關,跟大饑荒時她姥姥懷她媽有關。饑荒微調胎兒基因開關。屬天生餓鬼型)大米後來還真派上用場,不過不是當口糧。
再度登機時,我倆被當差叫住,說我們的carry-on超量,要跟機托運。Pat笑道:“已經開始惹禍了?”我有點尷尬,可野貓小聲說,你得把一個包背在身後。看那個美國佬背包像小山似的,也沒管。(中國人民永遠向最不遵守條例的看齊。)
野貓的鄰座,據她後來說是一對活寶。沒正經。因為他們胸前有Ski Force字樣,知道也是驢友。老的那個喚作Jack,中年的叫Greg。野貓說,他們落座就問:“你一人來的?” 答:“與老公,在後排。” Greg一本正經道:“get rid of him, you don’t need him.” (蹬了他,你哪用得著他)。讓野貓驚歎的是Jack居然已經七十有九。而且據稱,買了五天lift tickets(滑雪票)。後來在Jackson Hole,我們幾次和這一對相遇,那是後話。
晚上當地時間9點半(老家康州11點半),終於抵達Jackson Hole機場。還沒下飛機,就看到康州朋友微信詢問:到了沒有?回複:安抵Sochi (2014冬季奧運在此舉辦,那時正轟轟烈烈的進行)。我把微信上的打趣告訴Pat,她也幽默一回說,跟你朋友說,see us on TV(電視上看我們吧)。
照片左邊的年輕人和我們無關,大媽大爺才是我們的滑雪友,穿紅衣服的老爺爺是我們的領導(Trip Leader),正在點名,下文還會詳細介紹老人家。
Jackson機場不大,我們一行32人的行李很快都出來了。雪橇等超長行李最後出。我守著箱子,野貓去取雪橇。我們兩付雪橇和雪仗放在一個包裏—省運費啊。忽聽野貓大叫,“oh, no! 我們的雪橇怎麽沒有。” 那聲調是如此悲切, 我還以為Mao主席又去世了一回呢。過去一看,剩下兩個黑色長包,野貓說都不是,我們的黑包外係一條白色的帶子。搬運小生說,可以再回飛機找找,但希望不大。野貓沮喪至極,以致於我隻好強作鎮靜了。趁她忙著填寫丟失行李表的當口,我又湊上去仔細打量那兩個剩下的包。燈光暗,眼神不濟,我那架勢準像是海關找毒品的狗,鼻子尖頂住包裹亂嗅。我覺得其中一個包像,心想興許是白色帶子被安檢解下,沒再係上。嘿,果不其然!
從機場到雪山駐地,有事先預定的大巴。上大巴,落座,點人頭。美國佬組織這類活動,有板有眼。未久,一份花名冊傳遞過來,簽到。剛剛完畢,一個男聲從前麵傳來,“剛才那份簽名,是征募誌願者的。簽名的,明早6點起來在駐地Condo周圍鏟雪。” 眾人大笑。
大巴在Jackson Hole小鎮超市停下,各按所需采購食品。我倆買了70多刀的麵包蔬菜水果等。室友Pat和Joan,買了不少生肉,說是周三晚上辦Party,並邀請我倆參加。感謝之餘,我納悶這倆真有閑心,不怕耽誤滑雪嗎?
寫到此瞎貓興趣轉移,洗手不幹了,威逼利誘都無濟於事,朋友等著看續集呢,隻好由我接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