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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不姓趙──爸爸的故事

(2015-06-13 08:55:45) 下一個

我本不姓趙──爸爸的故事

我從兒時記事起,就知道你,我的爸爸姓趙。我小學起,在一切表格姓氏欄裏都填的是趙姓。直到1980年,我放棄了在吉林大學法律係讀了一半碩士生,準備出國闖一闖,爸爸,你才告訴我,我們家本不姓趙。後來我知道了你的父親母親、祖祖輩輩都是旗人。很久以前我們滿族人沒有姓。很早很早以前,你的先祖曾叫蘇某力哈拉,哈拉是部落,大家族的意思。蘇某力哈拉原來住在佛滿洲,滿語的意思是舊滿洲,屬努爾哈赤統領的建州女真部,正藍旗三起四劄蘭傅坤牛錄。滿族入關以後,你的先祖們才有了姓氏。大約在乾隆年間,你的先祖因為守疆衛土頗有戰功,而改姓伊爾根覺羅。這個姓,還是乾隆皇上賜的。那時,皇上姓愛新覺羅,賜給一些有卓著功勞的人某某覺羅,意是皇族以外的嫡係。伊爾(滿語為獵人)根(滿語為平民)。據說聖意讓你的先祖一家做普通老百姓。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保持革命光榮傳統。你的那一代先祖為官十年,官至正藍旗防衛,正五品,大約相當現在的省軍(分)區司令。那位先祖於乾隆26年辭官,定居遼寧省鳳凰城寬甸(後來馮小剛的電影《集結號》攝於此地)附近一個叫大隈的村子裏,用他全部退休金買了40畝地和一套簡易的四合院,可謂大清官了。後來,你的先祖又取了一個漢姓,趙,為的是同漢人融合一起,由此,我們家就有了兩個姓。在驅逐韃虜的革命剛滿兩年,也就是你出生的那年,你的爺爺決定不用滿姓,也為避免血光之災。

日本人說來就來了。國軍說走就走了。你爺爺說去世就不幸去世了。你背井離鄉,一邊在北平讀書(北平東北中學和北平東北大學)。國破家亡,家裏的許多人分散在全國各地,尋找打回老家的途徑。你和你的幾個兄弟姊妹認為國軍不抗日,就投了紅軍。那時,你參加了地下的抗日活動和著名的一二九運動,以及下一年的西安事變。之後紅軍又改叫八路軍、新四軍,變成了國軍的一部分,歸國軍領導,統一抗日。

你去了國民革命軍新四軍軍部教導隊工作。在1941年的皖南事變中,你和許多戰友不幸成了國軍的俘虜,被關在一個叫上饒集中營的監獄裏。不用說,進了監獄的人不會有什麽好果子吃,你也就和他的獄友一樣,嚐遍了各種酷刑。爺爺很快就知道你被關進監牢,四處奔走解救你。他拜會了右至戴笠,左至董必武的頭麵人物。戴笠告訴爺爺,隻要你形式上寫一個說是誤入歧途聲明,就沒事了。為了營救你,爺爺頭人捎了許多月餅和其他吃的東西,還有錢和信兒。你把吃的東西分給了獄友,就是不寫誤入歧途,自然也就隻能在監獄了被關著。戴笠後來給爺爺寫到:“該生意誌頑固,毫無悔改之意,仍有繼續訓練之必要。”你在監獄裏很活躍,參加組織領導了許多抗爭活動。1942年夏天,你參加領導了震驚時局的赤石暴動,你們奇跡般地成功了!!你和40多位獄友,逃出了牢籠。以後不久,你們還端了一個軍械庫。董必武先生托人給你捎去了200銀元,也因為你們的成功暴動不知去向。在我兒時的記憶中,那是一段令人欽佩和仰慕,隻有在武俠小說中才有的英雄大俠的傳奇故事。







幾經輾轉,你最後到了延安。抗戰一結束,你就被派去了東北。在那開始創業的艱難時候,你和你的同事和戰友,恢複生產,讓百姓過上安定的日子,許多你工作過的地方,當地的許多老百姓叫你趙青天。就是在那個時候,你認識了媽媽。以後就有了我們“五個小豬崽子”。記得我們小的時候,雖然有幾年,和全國許多地方的老百姓一樣吃不飽飯,但我們家裏總是充滿了歡樂,充滿了愛。我們最快樂的時光之一就是全家人在一起蒙上眼睛捉迷藏。許多時候你明明可以抓住我們,可偏偏給我們機會溜跑。有一次五弟快被捉住了,就在他即將束手待擒的一霎那,蒙罩眼睛的你卻告訴他說還有機會跑,不要放棄,奔向自由。最後,五弟終於逃掉了。那時我們不知道你做什麽工作,更不知道你當什麽官,隻記得你和媽媽都很忙。小學放學時,有的家長派車接他們的孩子,而我和姐姐,妹妹,弟弟要走很遠的路才能到家。印象最深的是有一位家長派一個馬車來接孩子。那是一個洋式馬車。我最喜歡那匹棗紅色白鼻梁的大馬了。車夫對小孩子們很客氣,讓我摸馬的鼻梁。我隻有在電影裏和書中才看過那樣的馬車,坐上去一定神氣非凡。回家後,我告訴你,我最羨慕的就是能坐一回兒馬車了。可你告訴我,還有很多孩子和你一樣自己走著回家,不是很好嗎?

爸爸,你一定記得我在上初中時,將你幫我的借了一雙冰鞋弄丟了。和班裏的同學前思後想,最後鎖定了一個孩子。我和另一個同學找到了他家。我們是兩個小崽子同他媽媽和大哥哥兩個大人打交道,磨了一個多小時的嘴皮子,他媽媽終於進到裏屋,一共拿出了三雙冰鞋。贓物在手,我們就將實情告訴了她媽媽。這下她媽媽急了,頓時哭了起來,生怕學校開除她兒子。我們兩個小崽子安慰了她一陣,騙她說學校不能開除她兒子(其實我們小崽子懂個什麽!!!)。當天,我得意地在飯桌上告訴了你和媽媽,我當了一回福爾摩斯,並說那孩子的媽媽哭得很傷心。爸爸,我記得很清楚,你十分關心學校將如何處理這個孩子。按照學校的規定,開除這個學生在常理之中。你說,如果學校將他開出學籍,在檔案有記載,可能會毀了那孩子的一生。你還問我,是不是這個道理兒。你引導我說,先在班委會討論,同班主任商量好,取得一致意見,再向學校提出你們的想法,向學校說明最重要的是今後多多幫助他,不要讓那孩子背包袱,給那孩子一個機會。後來,學校決定不開除他,而是幫助那個孩子。那個孩子初中畢業後去了中專,逃過了上山下鄉的一劫。在文革中成了狗崽子的我,曾見過他一麵。他說從心裏謝謝我。爸爸,你真寬容!

親愛的爸爸,你還記得文革說來就來了。對我們這些孩子來說,真的很刺激;更重要的是,我們這些小崽子,也可以像你們年輕時為國家為民族,幹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業。那真是一場史無前列的“偉大革命”,許多國家機構都成了黑組織,很多政府官員成了反革命或者是走資派,都在被打倒之列。然而,沒有多久,我自己也分不清什麽好壞是非了,因為連你也成了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成了被打倒被專政的對象了。爸爸,我清楚地記得你告訴還在高中一年停課鬧革命的我,說如果一個國家政權將自己全盤否定打倒,就像父母要把自己的親生兒女掐死一樣,是一種倒行逆施。你還說,封建曆史上的開國之君沒有不殺功臣的,還舉了劉邦和朱元璋的事例。當時我真傻,不明事理,就翻看了一些曆史書,似乎明白了一點兒道理。但我們偉大領袖怎麽會錯呢?!

爸爸,沒過多久,你在抗日戰爭中成了國軍俘虜的舊案,又被翻了出來。調查你的專案組換了好幾撥兒。他們說你在國軍的監獄裏,有錢的親戚送好吃的,有許多零花錢,還能辦抗日牆報,一定是國軍的特務。沒有立案,沒有起訴,就被關押起來,一關就是四年。爸爸,你年輕時追隨抗日和拯救民族的使命,成就了一番改天換地的偉大事業,就這樣不明不白地被囚禁起來,什麽人身自由,人道都不知到哪裏見了鬼。爸爸,正因為你成了國軍的特務,媽媽順理成章就成了特務家屬,我們五個孩子,大姐不過18歲,五弟剛剛12歲,都成了黑五類,成被監視的對象了。報紙上稱我們是可教育好的子女,說白了都是狗崽子。從此,我們飽嚐了作為社會底層另類的辛酸和痛苦。

爸爸,我清楚地記得,在被監管的你那時十分擔憂我們的學業。你問我,學校停課對嗎?你知道在抗日戰爭中失去了半壁河山,國破家亡的苦難日子裏,非但中小學沒有停課,大學還繼續辦著。而那史無前例的文革時,中小學關了至少三年,後來複課以後的多年中,孩子們的許多文化課被政治語錄課代替;中國的大學竟然關了十多年。你引用偉大領袖的話引導我:“一個沒有文化的軍隊,是一個愚蠢的軍隊”,告訴我們還是想法多讀點兒書。你還用魯迅先生(十分慶幸魯迅先生在文革中沒有被打倒,仍舊文化革命的旗手)的話啟發我,將來學點手藝過活兒。後來,我們這些孩子就在家裏找些書讀。我和四弟、五弟一起找了一個英語教師,學起英語來。多年之後,我才感覺受益終生。爸爸,你真睿智!

爸爸,在你被監管的日日夜夜,我們這些狗崽子每一年隻準少得可憐幾次探監,每次不超過半個小時,常常又不準全家都去。我們探監時,常帶給你一些換洗的衣物和信件。全部信件自然都要經過仔細的檢查。看管的人決定什麽信讓給看,什麽信不讓你看。許多信件從來沒能到你的手中。許多時候,我們探監時,看管人員就在旁邊,聽我們的談話。以至於許多時候,我們什麽都不能說,也都沒法兒說。那些時候,實在太壓抑了。許多時候,你就拉我們的手,親我們的手,長久地深情而又無奈地望著我們。但這一切,都深深地烙在我的心間兒。

爸爸,你還記得在1968年,偉大領袖一揮手,將跟他幹革命的中學紅衛兵小將,連同我們這些狗崽子一起,全國有兩千多萬個這樣的孩子,拋到了農村。說真的,我真感覺農民實在是不得已才接受我們這些去搶他們飯碗的年輕人。我對你說,按照馬克思的理論,社會的發展規律,特別是工業化的進程,人口應該從農村流向城市。你告訴我,許多事情隻能心理明白;你說,你像全國千千萬萬父親母親一樣,惦念自己被拋到那遙遠的邊陲可憐孩子們。你還告訴我,你在國軍的監獄裏曾用過一個筆名,史沫,意為人生曆史長河中的泡沫。在你看來因為平頭百姓在曆史上都是微不足道的。你叮囑我一定要生存下去。我們被迫離開家的時候,看管你的人不準探監。我們全家沒有離別和送行,隻是“人間天上愁濃”①。媽媽是個醫生,當時被派到另一個遙遠的牧村當醫療隊隊員。她最不放心最小的五弟,帶著他一道走了。我們姐弟四人去了四個不同的地方。臨行前,姐姐忙著給弟弟妹妹做衣服(每做一件衣服,可以省幾塊錢),我補衣服。四弟當時最小,才15歲。我下鄉以後一次被批準探監,你告訴我,我們一家七個人散落在六個地方,你像千千萬萬的可憐無奈無助的父親母親一樣,欲哭無淚,連送孩子一程的權力也被剝奪了!!你讓我們一定盡可能互相照應,總會一天你要打碎著枷鎖,衝出這牢籠!

爸爸,你從來沒有給我們講述監管裏的非人待遇。在那漫長的日子裏,你淚咽卻無聲②。你的某些同事和戰友實在無法忍受那些無情無法的折磨,離開了他們的親人,立刻就被宣布為自絕於偉大領袖和人民。有一次,你的一個朋友無法忍受那非人的侮辱和刁難,飲恨告別了人世。我們幾個孩子們和媽媽知道後十分掛念。在一次探監時,你讓我轉告媽媽和姊弟們,你不會走哪條路,因為你深深地愛著媽媽和你的五個孩子。

審查辦公室的人花了無數外調的銀子,也沒有找出一丁點你的任何變節行為,但一直糾纏著你,認為你在參加領導了赤石暴動以後,沒有堅持在武夷山打遊擊。你據理反駁說,你們暴動出來的是在國統區,如果打起遊擊來,那不是打自己的抗日軍隊嗎?也得不到老百姓的支持!而且,你們已經端了一個國軍的軍火庫。最後經過當地黨的組織同意批準,你們分散去找自己的隊伍,何罪之有!?所有這些解釋和說明,都不能改變你的監管待遇。在那與世隔絕的日日夜夜,你總是沉默不語,不斷反思。屈辱痛苦,一切難以忍受的非人待遇,你都能忍受。托爾斯泰說過,真正的強者是那種具有自製力的人。爸爸,你是世界上真正的強者!

爸爸,你知道,每次短短的半個小時探監,很快就結束了。我銘記著你讓我們這些孩子互相關照。1970年有一次探監後,在回到我下鄉的地方之前,去看望四弟。當時四弟正在一個水庫出民工。他是狗崽子自然要幹最重,最累,最苦的活。四弟住在一個有50-60人的大帳篷裏。那裏的條件,比我下鄉的農村要難差得多。我對四弟說,要是有機會,離開那裏到我那裏去吧。同四弟分手後,我恰巧碰到了工地的主管,縣裏水利局局長老崔。一年以前,我幫他在另一個水庫工地建立了一個醫療站,他很滿意。問好之後,我問他能否照顧一下我17歲的弟弟。我真的很感謝他,他讓手下的人分給四弟一份17歲孩子的差事。後來,四弟轉到我那裏,我們之間有了許多照應。爸爸,這點點滴滴的親情,都是你的言傳身教!

爸爸,你一定不會忘記在你身陷囹圄的日日夜夜,我們全家最大的願望就是中秋時節能坐在一起,哪怕隻有幾分鍾。每逢中秋,媽媽和我們五個孩子,寫好勉勵祝福小字條,選出的代表(每家去探監的人數都有規定,超過規定人數的家人會被拒絕門外),逃過看守人的嚴格搜查,帶給你。幾年中,我們全家就用傳遞字條和短信的辦法,去團聚埋在心底的親情。那些難忘的日日夜夜,我總是夢盼中秋。有一年中秋前,爺爺病危,姐姐和妹妹帶上憑票供給全家的一斤月餅,千裏迢迢,帶給爺爺。可爺爺已經昏迷不醒了。爺爺故去後,她們又千裏迢迢,把月餅帶回來。滿以為中秋節可以探監,看守卻說不行。我們隻好把爺爺去世的噩耗和我們心中的祈禱,寫在一張巴掌大的小紙條,夾在月餅裏麵,懇求看守轉給你,願你能同全家一起分享那少得可憐的月餅。一年以後的中秋終於盼來了,我們全家獲準探監。看守告訴我們許多探監紀律,不準動感情,不準擁抱,隻有半個小時,等等,等等。我們包好配給全家的一斤月餅,早早去了候著,久久地凝視那分開我們一家人的小門,恨不得把它望穿。門開了,你穿著整齊幹淨的衣服,快步走來。我這才發現,你穿的衣服竟是那樣肥大,隻剩下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隱藏著許多悲涼。也就在這全家團圓的時刻,你才知道爺爺已於前一年過世,通過看守轉去的月餅和祈禱都不知去向。爸爸,我第一次看見你的眼裏湧出淚花。你拉著媽媽的手,又拉著我們每個人的手。全家人的14隻手,緊緊地握在一起;那昏暗的燈光,襯托全家七雙眼睛裏的淚花兒,閃爍無垠的愛和親情。良久,媽媽打開小包,把一斤又硬又黑的月餅推給你,說我們都吃過了。你小心翼翼地把月餅掰成幾塊,讓我們一同分享。這時,我才發現,月餅裏隻有麵粉和少許紅糖,但還是那樣“香甜美味”。我們誰也沒動。我們就這樣手拉著手,悄悄地告訴你我們的種種苦難的經曆。你說,你已經寫了幾百頁的“認罪書了”,卻不知何罪之有,自然就不能出去。探監時間很快結束了,看守命令你離開。你緩緩起身,一步一回頭地走向那囚禁的小門。哐啷一聲巨響,你被隔在門的那一邊。這巨響掩埋了我無言的心聲和憤怒,又一次無情地拆散了我們全家短暫的團聚,“何事長問別時圓”③?

爸爸,你後來告訴我們,中秋探監的那個晚上,因為爺爺的不幸去世,你蒙著棉被痛哭了一夜。你年輕時去北京讀書,去廣闊天地去闖天下,就是受了爺爺的影響。爺爺他早年參加同盟會,畢業於北京政法大學,當時也算是一位有頭有臉的人。在你的波瀾起伏人生中,既是長者,又是啟蒙者。爺爺早就知道你參加地下抗日活動,還盡全力支持你。在你被國軍俘虜以後,他為了營救你和你的戰友,為了改善你們的獄中的待遇,四處奔走,會晤了許多國共兩方的頭麵人物,其中就有戴笠和董必武,後來和董必武先生稱謂好朋友。50年代初期,他開始受到不公正的對待,正是董必武先生出麵證明爺爺在抗日和後來做的貢獻,使他暫時免於災難。然而,史無前例的文化革命嚴重地在精神和肉體上摧殘他。他不幸患病,得不到最起碼的人道的治療。然而,爺爺在他生命的最後時刻,還惦記著我們這些孫子輩兒的孩子們,讓我們一定想法讀點書。爺爺告訴我們要愛惜書,那是知識的源泉。

爸爸,你一定還記得他們終於宣布你被釋放了,但又宣布你犯有嚴重的曆史錯誤和現實罪過,還讓你在審查的結論上簽上同意的字據。你想,如果不簽字,你的五個孩子還將繼續當狗崽子,你忍著心痛,違心地在審查結論上簽了字。但是,他們宣布你還有許多罪過沒有洗清,需要到五七幹校繼續改造靈魂。也就是說,你已經從死牢放出來了,但還要繼續贖罪。你當時已經快60歲了,被分配在五七幹校的當上了一名養豬倌。我去那裏看望你時,看見被監禁了4年多的體弱多病的你,正在挑水。兩個水桶有60多斤重。我忙接過你的扁擔。那是一段約200米的上坡路。我挑了10多個來回,才把兩個大水缸裝滿。爸爸,我至今記憶猶新,你說放出來以後,發現人們的精神麵貌和報上說的相差甚遠。我說整個世界都被顛倒了!我告訴你,我從來不相信你是叛徒、是特務、是走資派。在你長達四年被囚禁和以後許許多多的漫長日日夜夜裏,我不盼星星、也不盼月亮,我隻盼望有那麽一天,你用生命和熱血奮鬥了一生的組織還你一個清白!我隻盼望有那麽一天,像我一樣的千千萬萬的聽“偉大領袖”話的知識青年和所有青年,還給我們上學的權利!!允許我們做自己想做的工作!!!我隻盼望有那麽一天,像我一樣的千千萬萬的孩子們的服從偉大領袖的可憐老爸老媽,能同他們的遠在天涯海角的兒女團聚!!!!



爸爸,我知道,我離開你的五七幹校不久,你生了病,發著高燒,幹校的醫務人員給你開了點退燒藥,卻無法減輕你的病證。你的朋友,當時正擔任幹校的負責人宋振庭告訴你趕快回省城想辦法。當四弟看到在黃昏中的你拄著一個樹棍,步履蹣跚,非常吃驚。站前的公共汽車已經停駛,有軌電車正被拆除,隻能走回家去。四弟幾次要背你,但你堅持自己能走回家去。但你病得太厲害了,一路上不得不多次停下來,依著電線杆和大樹休息,就這樣一段短短不到2000米的路程,你們竟走了半個多小時。一進家門,你就栽倒在床上。四弟立刻跑去醫院,告訴正值夜班的媽媽你生病了。媽媽聽了那個信兒,一震,眼裏充滿了恐懼。四弟永遠忘不了媽媽那一霎那的情態。媽媽立刻從醫院跑回家,立刻決定去她的那個小醫院檢查。天已大黑,沒有交通工具,恰巧,鄰居的自行車在門外停著,四弟問鄰居借了自行車,將你扶上車的大梁,一路推著車飛奔,媽媽在後麵跑步跟著。到了醫院一檢查確定你得了大葉性肺炎。就這樣你在媽媽的小醫院住了一個星期。四弟後來告訴我,說你得了大葉性肺炎,懂得一點兒醫學知識的我,腦袋轟的一下,那可真是一個生死的關頭!媽媽後來告訴我,你在醫院住下來以後的幾天,她每天都提心吊膽,生怕你闖不過那一關。媽媽說:“要是那樣,天就真的塌下來了,我還是黑幫家屬,我的五個孩子可咋辦呢?”爸爸,你後來告訴我,你對你自己說,因為深愛著五個孩子,生命才是值得留戀,你一定要闖過那一關。

爸爸,後來你仍舊戴著那頂“嚴重的錯誤和罪過”的帽子,被發配去“協助工作”並繼續贖罪。再後來,你又被調回省城,回原單位工作。時過境遷,那些掌權的文革派和造反派從來不信任你,極盡排擠刁難之能事。

爸爸,有一次,一位我很早就認識的叔叔,穿著軍裝來到家裏。他給你打了一個立正,敬了一個軍禮之後,抱著你就失聲痛哭。我給他倒了一杯水以後,就在你們談話的角落坐了下來。在那史無前例的“大革命”中,有人誣陷他是朝修特務,裏通外國。有某些人挺不住了,提供了偽證,使這位叔叔身陷囹圄。那些專案組的人千方百計想從你嘴裏拿到他裏通外國的“罪證”,你實事求是,就是扛著,說這位叔叔是朝修特務,毫無證據,也沒有裏通外國。這位叔叔知道,你頂著巨大的壓力,經受著逼供和誘供,拒絕提供偽證。他反複說,“謝謝老首長”。他從心底感激你。你對他說,你們幾十年的友誼,情同手足。爸爸,你真是一個鐵哥們兒!



爸爸,還有一次,另外一位叔叔來看你。這位叔叔被人誣陷1963年給曾在長春市休養的副統帥林彪安裝竊聽器。在嚴刑逼供下,一些人,連這位叔叔在內,實在扛不住了,承認了誣陷,並咬出當時在省裏具體負責這個工作的你。在無數次專案組非人的提審下,你否認這些誣陷不實之詞,硬挺硬扛著。這位叔叔一見你麵,他抱著你就失聲痛哭。他說了好幾次,“對不起老首長”,“謝謝老首長”。你不斷安慰他。爸爸,我知道那叔叔從心底裏感激你,是你把死神從他身邊上趕走了。你和那位叔叔,共同經曆了十多年的友誼和患難,讓你扛到最後。爸爸,你真是一條鏘鏘的漢子!



你從國軍監獄暴動越獄30多年以後,你又回到當年監獄的舊址,同幾位難友拍了一張照片。爸爸,你不知道,在你離開我們許多年以後,我和內子去國內講學,專門看望了你那位在國軍監獄的一位難友。他都80多歲了。他告訴我和內子,在國軍的監獄裏經常吃不飽,你常常把僅有的一份飯兒,分給他一半兒。他說這話時,眼睛濕了。他說大家都吃不飽,你卻像大哥哥一樣,將自己的一份,分給其他難友。爸爸,那是一份真正的生死與共的兄弟情誼!



爸爸,你一定還記得,你戴著那頂“犯有嚴重的曆史錯誤和現實罪過”的帽子部分恢複工作以後,總是想方設法幫助許多同你孩子一樣受苦受難的孩子。我一位同學的姐姐,因為傳抄有關江青的書(1973年),被打成反革命,關在監獄,死刑在等待著她。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走投無路時,找到你,希望你能把她從監牢裏救出來。你立刻審閱了案子,認為不是反革命,讓他姐姐獲得了自由,進而改變了她的一生。直到現在,每同這位同學相聚,他說他姐姐終生忘不了你。

爸爸,你一定不會忘記,和四弟最後離開農村的一名知青,有機會離開農村返城。當時生產隊派他去公社供銷社賣東西,賣了200多元。回來後,欲將賣款交給隊革委會主任,碰巧主任不在家,就交給他的老婆了。當時隻有他倆個人在場。後來,隊革委會主任說沒有收到200元。200元在當時是天價了,隊革委會主任誘導他,就說是丟了,不是什麽大事,不會影響他今後返城。四弟同你說了這件事。你聽了後,引導四弟分析為什麽這位主任要讓知青同學說200元錢丟了,反而說沒事兒,恐怕另有文章。後來,你找到在當地知識青年落實政策的負責人,去調查了這件事。經驗豐富的調查組很快就查明了錢的下落,並追回了全款,保護了這名無辜的知青。

爸爸,你不僅深深地愛著你自己的孩子和我們的家,還愛著這世界上許多受苦難的孩子們,也還愛著你的朋友和同事,更有許許多多素昧平生的普通老百姓得到你的幫助。在我和四弟下鄉多年的小山村,許多村民忘不了你。一次,一個村民得了癌症,你幫助他找到你熟悉的醫生,為他做了手術,術後住在我們家裏恢複,你和媽媽照顧他。他康複以後,又活了20多年。他的家人和小山村的村民們都從心裏感謝你。



爸爸你一定記得,當國門剛開了一個小縫兒,我有機會自費出國讀書,但要放棄已經以總分第一入學的吉林大學法律係研究生,你真高興。你說,讓我去那異國他鄉的廣闊天地裏,像鷹兒那樣翱翔,像魚兒那樣縱壑,像你當年那樣去尋找一個夢兒。當時家裏沒有任何積蓄。你和媽媽將幹了一輩子工作的全部儲蓄拿出來,也買不起一張我去美國的飛機票。爸爸,你當時想,既然國家支持學生出國留學,也許能從公家借點錢,換點外匯,也在情理之中。你知道國家外匯也很緊張,考慮再三,還是申請了,也得到了省裏負責人和主管部門的批準。可後來,被某些具體管事的辦事員回絕了。聽說多年以後,其中一位辦事員竟攜帶了上百萬美元的公款出逃。爸爸,後來還是你自己想法解決。其實當時也沒有什麽好辦法。向朋友借了1500元,在1980年是一筆很大的數了。但換的外匯還不夠在美國一個月的生活費。我十分珍惜這點錢,從來沒有動用過它。它係著爸爸的親情,在這大洋彼岸的異國他鄉,給了我生存的勇氣和力量。我和內子在美國一邊讀書,一邊打工。我夏天冒著四十度的高溫酷暑鋤草,冬天做清掃廁所的臨時工。有一次實在太困了,竟在打掃廁所時睡著了。一年半以後,我們給你寄了錢,用來還清借款。全家隻有你一人堅持將匯款退給我們,說我們比家裏更需要。爸爸,你最了解你在大洋比岸、舉目無親的窮學生兒子。那時,我們真的很窮,在社會的最低層掙紮。我撒謊說如果退回來,要付一大筆手續費,你才勉強同意。我每次回家探望你和媽媽,你都遺憾當年你沒有能給你的兒子買一張去美國的飛機票。出國四年以後,我們給你們捎了一部大彩電,讓你們享度晚年。又過了一年半,我們回家探望你和媽媽時,凝眸著你看電視的奕奕神采,十分欣慰。

爸爸,你記得,在美國整整十五個年中,我每個星期給你寫一封信,你給我的信有幾百封。每封來往的信件,我們都按時間順序,編上號,整整齊齊。在這漫長的歲月中,不管是失敗挫折,還是成功喜悅,你都伴隨著我,同我分享一切。我的博士論文獻給了你和媽媽,感謝你們給我的支持、鼓勵、祈禱和祝福。當我獲得博士的佳音傳回家時,在大洋彼岸的你,拿出最好的陳釀,為我舉杯祝賀。

爸爸,你一定記得,你最後的幾年,我有機會探望你,盡我一點孝心兒,在醫院裏陪著你。你一生經曆了許多人間滄桑,又充滿了傳奇;你對生活,對人世,對我們這些孩子和這個家充滿了無限的愛。你常說,天下沒有不散的席。你希望我們活得更好了;又常說,“生於憂患,死於安樂”④,我們都十分喜歡這句古訓,覺得我們真正理解了它的含義。

爸爸,你已經離開了我們,離開了人間。按照你的遺願,你的骨灰撒在了長白山三江(鬆花江,鴨綠江,圖們江)源頭,河水清且漣猗⑤,那是我們滿族人的發祥地。你要你的骨灰,隨著三江的流水,奔向大海大洋,去完成一個轉世。

雨果說,世界上最寬闊的是海洋,比海洋寬闊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寬闊的是人的心靈。爸爸,你的心靈永遠依附在我的心上,鞭策激勵著我,做個象你那樣的人。

趙江南(chao,chiang-nan),2015年於紐約。

爸爸趙天野(1913-1994),先祖曾姓蘇莫力哈拉,後乾隆皇上賜姓為伊爾根覺羅,生於遼寧寬甸的一個大地主兼大商人家裏。早年在北平東北中學和東北大學讀書時參加了抗日活動,包括一二九運動和西安事變。1941年在皖南事變中被俘,關入上饒集中營。1942年參加領導著名的赤石暴動,成功越獄,後去重慶和延安。1945年以後,在黑龍江省,東北局和吉林省工作。文革中被打倒。1967-71年被監管。1971年在五七幹校喂豬繼續接受改造。1972年戴著有嚴重錯誤的帽子,部分恢複工作。1978年完全恢複工作。1983年離休。

①李清照,行香子。
②納蘭性德,南鄉子。
③蘇軾,水調歌頭。
④《孟子•告子下》
⑤詩經,詩經•國風•魏風•伐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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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fonsony 回複 悄悄話 益生菌 發表評論於 2015-06-13 10:33:14
寫得很好,很感人。 ===========勇敢正氣,難道老妹P死筆下咒罵的共滲黨員?
eN_Joy 回複 悄悄話 誤入歧途,足可為後人鑒。
老煤OldMike 回複 悄悄話 一師是個好學校 發表評論於,,,, 回複 '老煤OldMike' 的評論 : 老煤也讓著一點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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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兄您說得是對,但俺老煤是有感而發,真的是對事不對人,您想一想,一個才讀完小學的孩子,就為了吃得飽,穿得暖,而被迫離家,獨自一人,背井離鄉,所以您說我怎麽會不痛恨過個洋派邪教共慘黑幫呢,
上流Man 回複 悄悄話 老革命,說到底就是殺人放火,被老貓大規模迫害是理所當然的。
不然,何以體現因果報應?
灜客 回複 悄悄話 時過境遷,年輕一代在今天所站的位置要比上一代更高,而且還到了信息更為豐富的海外,所以對過去的曆史應當有一個更為清醒、客觀、全麵的認識。長江後浪推前浪,永遠是人類進化的規律。
一師是個好學校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老煤OldMike' 的評論 : 老煤也讓著一點罷了。
老煤OldMike 回複 悄悄話 你們已經端了一個國軍的軍火庫。最後經過當地黨的組織同意批準,你們分散去找自己的隊伍,何罪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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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頭蔣前邊和日本鬼子拚命,共慘黑幫卻找機會砍光頭蔣腳後跟,上一代加入洋派邪惡共慘黑幫危害中原百姓,下一代背井離鄉溜進洋大人家當其殖民,害人害已.
家妞兒 回複 悄悄話 很帥的一家子!我們的滿族姓跟你家的一樣
閑閑客 回複 悄悄話 你的父親令人敬佩!!!問好作者。
益生菌 回複 悄悄話 寫得很好,很感人。
JusticeD 回複 悄悄話 真情好文,謝分享。勇敢、正直、充滿愛心的好父親!萬物皆浮雲,唯有德留芳。
周老虎 回複 悄悄話 壯懷激烈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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