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5/2
從希臘回來後,打電話給老師,得知他已被送進離我家不遠的Sunnybrook醫院一些日子了,癌症複化後radiation然後引發肺炎。
老師的夫人說:他的情況很不好,希望我想去看他的時候就去看看。
周末,穿過公園走到Sunnybrook醫院的後院,來到住院部。
驚訝地發現,老師已從六人病房轉入單人病房了,覺得有些蹊蹺。
走進病房,看到躺在床上綣縮著的已比我走時瘦了一大圈的老師,尤其是他咪著眼睡覺時張大的口和凹陷的麵頰。我感覺自己進入世界末日的通道,因為這是我曾經熟悉的臨終病人的形象。
我輕輕地跟他說:老師,我回來了。
他睜開眼睛,問:是囈語嗎?
說:是的。
接著說:給你帶來了你喜歡的postcard。
他說:你把床搖高一點,坐下來,聽我跟你講。
他告訴我一個月前發生的事情。本來radiation治療後,他的情況已經好轉,癌症消失了,沒想到見醫生一個星期後他因肺炎被連夜送至Sunnybrook。
那段時間,我正在MDM項目之間,又在準備希臘之行,電話打了沒人接就沒再打去。
他說:癌症經radiation治療後容易引發肺炎,這他是知道的;但有一點他一點也沒想到,那就是,他這一輩子基本不能進食,而隻能胃飼。
當時醫生在radiation前跟他講解治療後遺症時,並沒有涉及到這一點。他當時在考慮治療方案時,拒絕了手術治療,因為手術將摘掉他的聲帶,他將一輩子無法講話,這是他不能接受的;而現在,radiation從此改變他的生活方式,醫生並沒有告知這一結局,他也沒有思想準備,所以他無法接受這樣的現狀。他現在隻希望能夠死亡,因為相比現在在醫院裏胃飼的生活,死亡對他來說更容易接受。
聽了他的描述後,我嚇了一跳,也不知如何應答。
沉默了一會兒,跟他說:我能理解你的感受。但當時你如果不治療的話,癌症天天在擴大,你自己已能用手感覺到,因為講話已受限;現在癌症消失了,胃飼確實是一個沒有預測到的後遺症,我跟你一樣無法接受。但現在情況已這樣了,權衡兩者,是不是這樣更加延長了你的生命。說不定你還能象5年前一樣,再次好起來,從而完成你的第五本書。
老師聽了,閉上眼睛,默然無語,因為未完成的書是他的心病。
過了一會兒,他睜開眼睛,跟我說:如果哪一天,有人打電話給你, 跟你說:Paul died, 請不要感到悲傷。他已跟他的夫人和其它人說了同樣的話。因為現在死亡對他來說是最好的結局,而不是以這樣方式,躺在醫院裏度日如年地延長毫無價值的生命。
我聽了默默無語。跟他說:從現在開始,我已經開始miss you了。因為從此以後,我將失去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可以談論文學和藝術的老師和朋友。你盡管不是我的正式老師,但在過去的二年多裏,你給我講了那麽多課,每次都是厚厚的筆記。因為文革原因,我自己的老師並不一定具有你這樣solid的文學功底,而你毫無保留向我傳授知識。
我們回憶了當初在他同學家初次見麵的時候,那時我剛回到多倫多,沒有工作,寄居在他同學家時。當他從他同學之口得知有一個跟他一樣熱愛西方文學與藝術的人住他同學家後,就開車來了。
他是個很溫和和溫暖的人,大家子弟。他並沒有嫌棄我的窘境,而是平和地坐在我的對麵,跟我娓娓而談。他分析我的現狀,跟我講述他當時不得不改行計算機的痛苦。那天,我們談論藝術,談論生活。
那天,在黑暗的低穀,我感覺自己一無所有外,還有一點知識,那點僅剩的知識的閃光和溫暖。
後麵,我重新回到媒體行業,他看著我一步步地成長,為我的每次升遷而高興;並讓我分享我所做的項目。
那以後,除了關心我的工作,還有講解他最終愛的電影行業及各種流派。
當時,他已出版了三本書了,是關於宗教藝術的,他計劃出版一本關於西方電影的書,以了心願。之間,因為他著名的弟弟去世,應香港出版界邀請,他的另一本自傳體小說一氣嗬成,提前出版;而第五本書隻剩最後一章時,就發現癌症複發了。
我們還談了他的同學家的父子之間關係冷漠,他說:當初見我時我的處境確實很難,他都看在眼裏,但每個人都有他的struggle。我點頭同意。
他問了我的希臘之行,跟他簡述了自己此行主要是多走走,爬爬山,hiking,坐坐船,充分領略以前讀過的古希臘文學故事的setting,他點點頭,說:你還年輕,還充滿精力,還可以去探索世界,去爬山。當還年輕時,多享受生活。他讓我以後不要成為房子的奴隸,如果我無法處理太多房子的事情的話。
跟平常一樣,我跟他簡單地講了單位發生的一件讓我不解的事情。因為我深知原委,但搞不懂為何這樣的事會在高手如雲的單位發生。他聽了,歎了一口氣。因為他理解我的感受和隱衷。
他跟我說:他已知道自己將怎樣end,但每每想到自己會以這樣的方式end,他就覺得sad。
當他年少時,他就有誌成為一個電影人。拿到美國兩個文科碩士文憑後,最後迫於現狀轉行計算機。現在他的兒子成為一個電影人,盡管有些安慰,但想著自己的這一生,並沒有充分發揮自己的優勢和專長,忙於生計,他就覺得SAD。退休後終於有機會做他想做的事了,也頗有成就,但相比他的曾有的理想,還是覺得自己的人生是荒廢的。
他問我:相不相信74 歲是個生死關?跟他說:不。因為我的哲學是:一切隨緣。該來的時候就來,該走的時候就走,不給自己設限設卡;人生不滿百,不懷千歲憂。
他點點頭。我知道,他的家族情況讓他對未來不抱希望;因為他家裏很少有人活過74歲。他已經多次問了我同樣的問題。
跟他說:我的奶奶在70多歲時發現癌症,治療後活到99歲;他點點頭,說:這是一個奇跡。
我說:所以,要對自己have a little faith,相信自己的inner strength,因為對未知的不能掌控的生與死,我們隻能放手。他聽後點點頭。
怕他累著了,我準備告辭;並告訴他,一定跟他夫人談談,讓他盡早回家。
他握著我的手,不忍放下;跟他說:還會來看望他的。我知道,你一天24個小時在病床上都在思考問題,回味人生,因為你的思緒是自由的;但對自己還是多點faith,給自己一個機會。他點點頭。
回到家,跟他夫人打了個電話。他的夫人歎口氣跟我說:轉入單人病房是因為情況已經相當不好了。他以為癌症已經消失,隻是肺炎,實際上,檢查報告盡管沒有正式出來,但醫生已告知家裏,癌症已在身體多處發現,又再次回來了,他已時日無多了。
聽了嚇了一跳。因為幾個小時前我也跟老師一樣,以為癌症消失,他還可以象五年前一樣奇跡般地恢複健康,然後,一口氣完成三本書。
老師夫人說:一旦正式報告出來,醫生找病人談後,老師就不能再留醫了,他要麽回家,要麽去臨終關懷住所。她在爭取讓他回家,至少這樣他還能夠看看孫子們,還能體會家庭的溫暖。
到了這一步,我也希望破滅了。也不知老師下個星期在聽了醫生的宣判後會是什麽樣的心情,他能越過胃飼而麵對和接受這已不再挽回的最終的結局嗎?
I start to cry。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by Dylan Thomas)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Old age should burn and rave at close of day;
Rage, rage against the dying of the light.
Though wise men at their end know dark is right,
Because their words had forked no lightning they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Good men, the last wave by, crying how bright
Their frail deeds might have danced in a green bay,
Rage, rage against the dying of the light.
Wild men who caught and sang the sun in flight,
And learn, too late, they grieved it on its way,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Grave men, near death, who see with blinding sight
Blind eyes could blaze like meteors and be gay,
Rage, rage against the dying of the light.
And you, my father, there on the sad height,
Curse, bless, me now with your fierce tears, I pray.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Rage, rage against the dying of the light.
他是個很有才華低調內斂的人,總給人溫暖的感覺。希望他能在家人的關愛下少些痛苦。
五年前癌症初犯,也是差不多不行了,但活了過來;完成了四本書,第五本隻剩最後一個章節,其中還因寫弟弟的婚事糾結了一場官司。
昨天去看他,比前幾天略穩定,有點欣慰;他暫時不知化驗結果,隻知下星期要回家。現在大家都在做準備。
坐在他身邊聽他回憶人生,心情很複雜。好在他對生死已看淡一些,人也輕鬆一些,也讓人放心了一點。
謝謝點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