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有陰晴圓缺
維蘊把絲巾帶給子雲那晚,二人沒說幾句話,而且一直躲著維蘊的眼光。維蘊在拿出絲巾給他時接觸到子雲冰冷冰冷的手,不由一驚。子雲好像心事重重,拿著絲巾也沒說再見轉身就走了。
就此子雲就沒了消息。音樂學院隔周學生表演。維蘊每次等候,期盼能找到子雲。已經深秋了,卻連連失望。起初以為也許身體不舒服,生病。但漸漸被不詳的胡思亂想占滿腦子。惶惶終日。決定去找他。但是從來沒有聽到過他說起過地址。唯一的線索是知道幾年前他在中國鍾廠工作。
延著肇嘉浜路有不少廠家,靠近嘉善路有一家是很有名的中國鍾廠,它生產的台式,掛式和比人高的立式大鍾不但全國聞名,更是在世界各地僑界有著經久不衰的市場。單單鍾的木製外殼的做工就是考究得無可挑剔。維蘊已經好幾天傍晚在廠門外在下班的人群中尋找,今天看到下班人群已經稀少,幾經徘徊,鼓起勇氣走近門房問:“對不起,我想找唐子雲。” “他是那個部門或車間的?” “不知道。” “廠裏有好幾百人,我沒法幫你找呀。”看著維蘊焦急、失望說“你在廠門口等了幾天了吧?這樣,我馬上要下班了,接我班的老劉師傅比我熟悉,你等幾分鍾他來了問問他看” “什麽事?”一個老師傅拿著一個大搪瓷杯走進門衛室,做好了交接班,回頭問。 “我要找唐子雲。” “小妹妹你以前來過吧?” “我是音樂學院來過你們廠表演過,那時唐子雲台前台後幫我們好多忙。” “怪不得有點麵熟”劉師傅拿著維蘊給的寫著唐子雲名字紙條,沉思了一會兒說:“今天人都下班了。明天我幫你到工會、和部門問問,明天這個時間你再來一趟吧”。
第二天老劉師傅告訴維蘊“我們廠現在沒有叫唐子雲的,以前有一個,但在一年多前癌症去世了離開了。我幫你在人事科檔案裏找到他登記的家庭地址。你到這地址找找看、問問看”。維蘊如同被雷電擊中,眼前一黑,二腿一軟跌倒在地。劉師傅扶起維蘊到椅子,看她臉色慘白、顫抖不已,維蘊想這不是真的,坐著回想了好一會才慢慢恢複,看了看紙上地址一言不發,起身而去。
維蘊找到地址上的是老式雙開間石庫門裏弄,敲開前門後被告知要從後麵廚房進。兜到後門廚房看到起碼有5,6個煤球爐(是很多家庭合住的房子)旁邊有個原來傭人和堆雜物的房間,不小但很昏暗。一個白發老婦正在做針線。維蘊認出是劉媽。 “劉媽,你還認得我嗎?我是‘囡囡’” 劉媽眯起眼睛看,口中念叨“囡囡?囡囡、啊呀是法華路隔壁鄰居囡囡小姐!長這麽大了,越來越漂亮了” “雷蒙哥哥好嗎?就是二倌哥哥呢?他好嗎?” “二倌沒了,二倌沒,隻存下我、二倌沒了、、”劉媽瞬時變得癡呆似不斷說著,轉眼朝四周不定好像在尋找什麽,變回剛剛進門的那目光遲鈍無光的模樣。薇蘊有種她的心口緊壓感覺,一種可怕的不詳籠罩著,使人窒息。有個斷了弦的吉他靠在牆邊,一個樟木箱上堆滿著書和不少筆記,她看到有各國的詩集,有紙條當作書簽,還有那本速寫冊,拿起一本本筆記翻開看,邊看邊止不住的流淚。劉媽看著說“不要哭,對眼睛不好。我現在眼睛看不清就是哭壞的。我不識字,二倌寫的看不懂。但他的日子過得苦啊”。。 “這些都是他留下的?我可以拿幾本去看看嗎?” “拿去吧,我又不識字,搬到這裏後,他連個說話的朋友都沒有,隻是悶頭看書或寫字。”
“雷蒙哥哥真的走了?那他的墓在哪裏?” “他家在萬國公墓買好墓穴,葬他阿爹、阿爸邊上,進了墓園有個叫追思堂的圓頂小亭子,朝右邊往前走第三、四排,左麵的那片。
萬國公墓
隔天,天色已經開啟,慘淡彎月仍在天空的掛著,朝霞透過公墓鐵欄門照一個女孩在門前不停的來回走動,薇蘊早早就在墓園門前橋上等待,看著晨曦中飄浮在河麵時有時無起舞的霧氣。回憶著這幾個月的日子,不知到底是幻夢還是真實?
萬國公墓在上海西郊,葬有清末、民初上海的外籍名人、達官貴人、名門望族的逝者。公墓四周小河如圍城河環繞,正大門前有座小橋象征著天人永隔的奈何橋,過橋是希臘式亭柱的門廳和黑鐵欄杆鐵門和黑鐵焊接成的紋樣拱頂,鐫刻著“薤露園萬國公墓”石貼牆麵,紅瓦頂上豎著十字架。進門就看到一座很小的基督教堂“追思堂”。周圍墓地內芳草萋萋,鮮花似錦。大路、小道旁樹木參天,綠蔭覆蓋,氣氛莊嚴肅穆。小道兩邊分布著大小不一的墓碑,有半中半西的高大花崗岩碑的墓,有天主教式意大利名家大理石雕塑的墓,也有基督教式平蓋在草地上簡嶽而莊重的墓,有刻著天使的早逝兒童的墓,有如神廟雕琢精細大理石的支柱卻從中切斷,象征著家族棟梁的逝世。她慢慢地走,一排排仔細地尋找。在幾位唐姓墓碑邊終於找到了唐子雲墓,一塊枕頭大小淡色墓碑上刻著名字,生、逝年月日。薇蘊凝視著墓碑,好像有子雲對望她的麵容。她恐慌地抬頭轉身,想不到更恐懼的像閃電般打中了她-那條借給他的意大利圍巾掛在旁邊樹枝上隨風飄動,像是在招手。她感覺天昏地暗眼前一黑,二腿一軟癱坐地上。許久許久,她才目光呆呆地起身回家。
回到家裏,關上房門就鋪開從劉媽處拿來的本本和紙片,看到子雲摘錄的印度詩人泰戈爾 《世界上最遠的距離》 世界上最遠的距離 不是 生與死的距離 而是 我站在你麵前 你不知道我愛你
世界上最遠的距離 不是 我站在你麵前 你不知道我愛你 而是 愛到癡迷 卻不能說我愛你
世界上最遠的距離 不是 我不能說我愛你 而是 想你痛徹心脾 卻隻能深埋心底
世界上最遠的距離 不是 我不能說我想你 而是 彼此相愛 卻不能夠在一起
世界上最遠的距離 不是 彼此相愛 卻不能夠在一起 而是 明知道真愛無敵 卻裝作毫不在意
世界上最遠的距離 不是 樹與樹的距離 而是 同根生長的樹枝 卻無法在風中相依
世界上最遠的距離 不是 樹枝無法相依 而是 相互了望的星星 卻沒有交匯的軌跡
世界上最遠的距離 不是 星星之間的軌跡 而是 縱然軌跡交匯 卻在轉瞬間無處尋覓
世界上最遠的距離 不是 瞬間便無處尋覓 而是 尚未相遇 便注定無法相聚
世界上最遠的距離 是魚與飛鳥的距離 一個在天,一個卻深潛海底。 維蘊緊握被眼淚沾濕了皮球哥哥秀麗筆跡泛黃的紙,悲傷不已。看著書桌和床上攤開從劉媽處帶回的大大小小的各式紙片和速寫本,練習本等。速寫本和練習本和紙片有畫有字;潦草寫著詩詞和抄錄的文摘。畫著各有特色的弄堂口、婦人拿著菜籃買了菜回家、有街轉角幾個人等著大餅油條、樹中基督教禮拜堂鐵欄斜頂、天主教插入雲天的尖頂、東正教堂的洋蔥頂、音樂學院裏那個圓錐形黑鐵皮尖頂。大多都沒畫完,很多隻是簡筆勾勒。維蘊覺得畫的女孩是自己,附中時梳著二個羊角辮子和後來改了梳馬尾辮。感覺這些生活的四周場景都很眼熟。就細細地翻看著,突然,從紙片中挑揀起來,下樓披上外衣奪門而去。無暇姑媽想問詢的驚訝的眼光。
維蘊連續幾次深夜回家,她憑著紙片追循子雲生活足跡。感覺到他曾真實地生活在自己的周圍,注視著自己,默默地愛著自己。因為很多街景都是自己上課、下課回家必經過路上。怪不得自己常常感覺有被目光監視、跟蹤。是不是子雲曾常在身邊?就是今天在路上,仿佛也能聞到他的氣息,聽到他的呼吸,感到他的心跳。這一切都是永不再來的過去,一去不複返了。
過了幾星期,她在墓前默默無聲地看著墓前種了幾株小花和經墓園同意申請後換的黑色新墓碑,上麵刻著唐子雲的出生,去世日期和寫在紙片上的作的墓誌銘: 不要大理石的碑,
不要花崗岩的階。
我死後,隻要有位好心人,
種幾棵小花在我慕前。
我的精靈將掬護著花朵,
使它開得嫣紅,鮮豔。
作為我留下的唯一好處,
給我所愛的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