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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重新拾起我們的情節

(2015-01-01 05:28:47) 下一個

                                                                        三十

 

 

 

今天又是季度分析的報告會前夜,總是她最忙的幾天之一。有幾回,她幾乎熬了通宵,隻在淩晨的時候在公司旁邊為她定好的酒店衝了個淋浴,換了套衣服就又回到辦公室了。這次因為Sandy,整個季度分析延後,也因為這場風暴,公司整個利潤運作發生了不可預料的變化,她的實際營運的結果和預算相差甚遠,這給她一下子增加了好幾個分類分析。她知道自己明天會懊悔不已的,但今天加班到了六點她就怎麽也坐不住了。她把一切能打包的資料都整理好,然後抱上電腦,匆匆往家裏趕。坐在交通裏時,她忽然想到自己好久沒有這種急著回家的感覺了。

她今天終於跟Rob通上了電話,他說他一直跟她聯係不上,很擔心她。他在暴風雨中離開,去了賓州的一個表哥那兒,才剛剛搬回來。她知道她原本是該告訴他和盛凱談判的結果的,她深吸了口氣,說,她想再給她的婚姻一次機會。Rob聽得出發生了什麽,但他不是個拿不起放不下的人,用他一向的灑脫口氣說,“你有我的電話,你知道你到哪兒可以找到我。”她記起自己當時為什麽會那麽容易地就喜歡上了他。

她從車庫進了門,房子裏黑乎乎的,她一邊走向廚房,一邊朝樓上揚聲喊道,“Hellooooo,我回來了。”她看到車道上他的Volvo吉普,知道他在家。

她臉上帶著笑容,順著燈光進了廚房,還是沒有人影,她有些奇怪了,忽然聽見鈍鈍的、有節奏的砰砰聲,透過落地拉門,她看見後院露台邊的水泥地上,他正在燈光下一個人賣力地打著籃球。這是半個籃球場,是他們一搬進這座房子,他就做的第一個工程。她記得起初她常常有意無意地站在露台上看他打球,他手很長,步子很大,打起球來姿勢很矯健,有時他騰空把球投出去了,身體還在空中定格,夜色的燈光中她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眉眼的輪廓,她想她心中的狂熱,恐怕不亞於Michael Jordan粉絲的癡迷,唯一的區別是,她不能豪情萬丈地表達她的狂熱。

今天,她忽然沒有了往日的羞澀,倒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擁有感,看著他在球場上大步奔跑著,帶球飛身上籃,球應聲入網。他接住球,抬手摸了把汗,拍著球一邊走回球場底線,然後又開始帶球上籃,衝到籃下,忽然閃身到籃架左邊,騰空而起,把球投了出去。他定在空中,凝視著籃球落網,才落地。忽然從露台上傳來辟裏啪拉的掌聲,他側頭看去,她從樓梯上走下來。她已經換了套健身的運動服,頭發係起來了,笑眯眯地說,“我們比試比試?”他沒吱聲,把球傳給她,算是默許。

她在大學時被選到了年級的籃球隊。與其說是選上,不如說是他們篩去了完全不可能的和堅決不肯去的之後剩下的。但她打了四年球下來,還真喜歡上了,也喜歡籃球場上馳騁的高大的身影。

她挑戰地看了看他,輕鬆一笑,轉身開始拍球退身上籃,他從背後攔住她,兩支長臂讓她左右不得其法。她突擊不成,隻好帶球到半場,出手投籃。三分球是她當年的絕技,曾經在一次重大比賽中挽救過她們的球隊,至今是她籃球生涯的亮點。可是這一次,球還沒出手,就被他大手壓了下來。她失望又誇張地尖叫了一聲,忽然感覺到自己有些撒嬌、耍賴的口氣了,笑著偷眼看看他在夜色中的臉,有種說不出的嚴肅,她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

男人玩體育跟女人看化妝一樣,太當真了些。

他又把球傳給她,她笑了,他還沒全當真。她攻,他防。她已經有些活動開了,又開始了左突右擊,背對著他,偏向左邊,被他的大手緊緊擋住,她拍著球,忽然一晃身,從右邊他的手臂下溜過去,快步帶球上籃,正騰身準備籃球出手,忽然身子一縱,連人帶球停在了空中,愣了一下才意識到,他把她從後麵抱住,攬在了懷裏。她尖聲大笑起來,兩支腳懸空踢著,“你賴皮,你犯規了!”

他把她放下了,卻沒撒手,反而摟得更緊。她一時有些不知所措,卻也不想他鬆開。黑暗中,他頭上亮晶晶的汗珠蹭了她一臉。半晌,他忽然說,“誰是Rob?”

她這才看清楚,他今天的臉色不是嚴肅,是陰沉。

她的心一驚,有種不祥的感覺,倒不是那種偷情或外遇被抓住的驚惶失措,而是正在她覺得自己終於離他近了一步,幾乎有了些重新鼓起希望的時候,她真切地感受到命運又在她一不留神的時候啟程了,再次把她留在了岸上。她的心絕望地縮成一團。有人說過,“當事情好得讓你簡直不敢相信時,請不要相信,因為那多半兒不是真的。”

她輕輕整理了一下呼吸,從他懷裏離開,轉身麵對著她,看了他一眼,幽幽地說,“我原本是離開你,要跟他走的。”

 

過去的幾年中,她在絕望的時候,總是勸自己,再堅持一下,大團圓結局就會來了,不然,功虧一簣,豈不是可惜。可是,在她終於決定離開他時,她告訴自己,她這樣欺騙自己是在拎著自己的頭發想要離開地球。現在她絕不允許自己再這樣自欺欺人了。她想,他要怎麽做,她不能強求,但她也再不能強求自己了。

她轉身抱著球朝房子走去。

“我猜到了。”他在後麵說,她的心冷冷地一沉,步子加快了。

 

這不公平,他就像Sandy一樣,不請自來地衝進她毫無防範的心裏,將她洗劫一空。

可是Sandy來時勢不可擋,去也無影無蹤,留下她麵對破碎江山,如何收拾?她終於在上一局認輸收場了,現在又何必憑空來個加時賽呢,終究還是逃不掉一個“輸”字。

“我不怪你,是我自己沒把握住。”他說。

她沒停腳,從側門進了車庫,把球放下,推門進了房子。她徑自朝樓上走去。畢竟她還在婚姻當中,按她傳統的理念,她是十分理虧的,但此時不單沒有愧疚的感覺,反而無端生出許多憤怒出來,壓在胸口讓她喘不過氣來。她想衝進淋浴裏把所有忽然湧上來的情緒都衝掉。

他跟著她進了她住的客房,她開了燈,轉身看著他,她想早晚是要走這一局的。她毫無愧色地看著他,臉上甚至有些難以辨認的挑釁。她看著他,是她很熟悉的深不可測的表情,似乎流露出一點點不易察覺的情緒。她判斷不出那是憤怒還是憂傷。

“你是在Sandy之前決定要離開的。因為Sandy你沒走成,是嗎?”他目不轉睛地深深看著她,她確信他從來沒有這麽專注地看過她,心停跳了一拍。

“既然Sandy讓你沒走成,我看它是天意,我希望你給我一點時間。 如果在這段時間裏,我不能讓你愛上我,我也心甘情願放你走。”他說。

她一時無語,她不知道他說的一點時間是指多長,她不確定他所說的愛上他和放她走是自信還是傲慢。他從未提到他不希望她走,或者他有一點點愛上她了。

她忽然委屈得直想哭,在他和她的關係中,他一向是施舍的那一位,而她隻能靠天打收成。她痛恨這種脆弱的感覺,尤其是當她終於決定從此再也不會患得患失的時候,再一次被他打翻在泥潭中。她絕望地轉開身。

自從她搬到主臥室去住後,很少回到客房來,她這時忽然吃驚地發現,滿牆掛著的都是她過去幾年來畫的那張讓她再熟悉不過卻又陌生得遙不可及的臉,棱角分明的頜骨,濃濃的眉毛帶著一縷抹不開的憂鬱,眼睛有些深陷,黑黑的眼珠,眼神卻是十分模糊。這是米蘭兒從來沒能看清楚,捉摸透的。她不記得他們真正對視過,她在很多難以入睡的夜晚曾經深深、幽怨地凝視過盛凱熟睡的臉龐,但從未看到過他的眼神。此時的牆上,至少有二十幾幅鑲好框的盛凱的畫像,大大小小,有的二、三十寸,比真人的尺寸還大,有的是用信紙畫的。這些畫像有的是用碳筆畫的素描,有的是油畫,有的甚至是她隨手用圓珠筆勾出來的。這些畫乍一看除了角度稍有不同,模樣、神情幾乎一模一樣。隻有米蘭兒知道它們細微的不同,她是在什麽時候,什麽心境下畫的。

這一直是她一個人的秘密,她無法和任何人分享,她覺得自己是無藥可救了,她想如果她的女友們知道了,一定會覺得她心理有問題。好在她的秘密幾年以來一直是安全的,她連掩飾都不需要,盛凱從來沒注意過她在做些什麽,無論是她躲在房間裏畫還是周末背著畫架去野外找個清靜地方畫,他從來不過問。她畫好的畫也毋需躲躲藏藏,他從來不會到她的領地上來窺探。

可是,現在,她一下子呆住了,好像被戳穿了隱私,尤其是被她最最不想讓知道的人,在她最最不想被窺探到的時候。

她猛地轉過來,麵對著他,憤怒地看著他恢複了沉靜的臉,她粗聲喘著氣,緊咬著嘴唇,用力地瞪著眼睛,似乎她使的勁兒越大,射出來的目光越有殺傷力。忽然,她抬手扇了他一個嘴巴,“啪”的一聲脆響把兩人都嚇了一跳。米蘭兒似乎被卷進了強大的憤怒旋渦中,已經身不由己了,看著盛凱吃驚而受傷的神情,甩手又扇了過去,結果被他一手接住,緊緊抓住她的手,她想都沒想,抬起另一隻手又扇過來。盛凱準確地接住,又緊緊抓住,她掙紮了幾下,毫無鬆動餘地,隻有喘著粗氣,誓不罷休地看著他。他的眼睛深深地看著她,像是要解讀她的表情,可是她卻像一條要掙脫魚網的惶恐的魚。他抓住她的兩支手腕,把她順勢推靠在門上,兩支手定在門板上,任她怎樣掙紮也動攤不得了,她絕望地用盡力氣大喊,“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盛凱的臉此時離米蘭兒隻有幾寸,真切地感受到她急促的呼吸,他此時才意識到這個平時在他的身邊安靜得幾乎若隱若現的小女子竟然有如此噴湧而出的憤怒。米蘭兒的頭忽然向前擁著,好像是要去撞盛凱,可是卻在碰到他的一霎那吻住了他的唇。他愣了一秒,但很快就熱烈地回吻著她。盛凱緊緊捉住米蘭兒手腕的一雙大手展直了,順著她的手腕也將她的雙手展平,貼在了牆上。米蘭兒的身體向前擁去,似乎隻想離他更近些,她把手從他的手底下抽出來,環住他的脖子,兩支手插進他濃密的頭發。不知過了多久,盛凱忽然感覺到米蘭兒的淚水嘩嘩地淌下來,一時有些慌了手腳。

她慌亂地抹著臉,淚水止不住地滑下。他一把攬住她,用嘴唇擦去她的淚,心被歉疚淹沒了。

“噓、、、”他揉著她的頭發,任著她緊緊抱住自己,漸漸平息下來。

過了很久,盛凱忽然“嗤”地一笑,“我準備了五、六招呢,這一招就已經把你打倒了!”

她有些惱地推了他一把,長長地吐了口氣,含著淚也笑了,又環視了四壁,他各種角度,同一憂鬱表情的臉回望著他們。她咬了咬嘴唇,說,“我還沒看出來,你原來是個自戀狂。”

他笑了,“彼此彼此,你是個暗戀狂啊!”她一巴掌輕輕打過去,“再敢嘲笑,我可要翻臉了!”

“我後半輩子敲鑼打鼓地戀你還不行嗎?”他肉麻地說。

 

“你知道我可以考慮坐下當你的模特,給你照著畫,”盛凱說。她慢慢地眨著眼睛,咬咬嘴唇,掩飾著眼角的笑紋,“嗯。”

“不過我得警告你,我可是要收費的。”他一揚眉毛,狹猝地說。

“哈,你就認準我有這個閑工夫和閑錢畫你呀?!”她說。

“我接受各種形式的報償,聽過為藝術獻身這一說嗎?”他笑。

她踮起腳,湊過去,在他的嘴唇上印了一個不折不扣的吻。“這,可以畫幾次?”她問。

“差不多能畫一輩子。”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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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每天都是好晴天 回複 悄悄話 寫得真好,感情真實!雖然很有瓊瑤小說的影子,感情積蓄到頂點然後峰回路轉。畫背後的表白讓我流淚了,一個女人在婚姻中的苦戀,委屈和掙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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