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還站在那兒幹嘛?像個苕似的。”廖童氣不打一處來。她跟孩子們用中文和英文都解釋過她家鄉話的苕是什麽,用在人身上是什麽意思。兒子把他高大的身子往走廊一側挪了挪,把手往褲兜裏一插,放低視線對她說,“媽媽,我不是勺,你才是勺,我是叉。”他把中文句子的腔調扯平,有一種冷幽默。她一下子笑噴出來,“傻兒子,中文好使了。”接著朝樓上扯起嗓門喊道:“依蘭,還不快下來!你再磨,我們就不用去了。”
“來了,來了。我頭發馬上梳好了。媽,我那條灰色的圍巾去哪裏了?”
兒子一邊從她手裏接過兩個大袋子,一邊嘀咕,“女人哪!”
他們今天約了偲璿和金麥兩家去賓州的大山裏爬山,釣魚。自從熊新去了上海上班,她很少帶孩子去戶外活動,孩子大了,功課又忙,根本也不要跟她去哪裏。這次是因為廖童求了又求,加上偲璿和金麥的孩子也去,Derick和Elaine好歹才答應。
他們把行李和裝食物的小冰箱往後車廂磊好,把車庫門關上就出發了。他們先到超市去買了一箱水。
在她眼裏,遙控車鎖是製造了汽車之後的最最偉大的發明。每當她在停車場捏 著遙控鑰匙找車時,心中總是充滿感激地讚美著那個發明者。當然,如果另外的時候,要是摁摁車子,鑰匙也能靈感地響應那就更好了。熊新去中國後,廖童常常提醒自己一定不能丟三拉四,現在沒有後備搶險隊了。當然,她知道,果真需要幫助時,舒黎、偲璿幾個絕不會看著不管的。
看著兒子把一箱水放進後備箱,她鎖上了門。有時她簡直不能相信,幾年前她還抱在懷裏的肉團團的那個娃娃,如今比自己高出兩頭,寬出一半。再過幾個月,他就要從自己的這個門走出去,投入到人山人海裏去了。
他們上了路,她從後視鏡看到,兒子已經戴上耳機,看著窗外聽他的音樂。廖童有一次翻看兒子的iPod。全是些搖滾音樂和一些很老的歌,她唯一能認出來的名字是甲克蟲和Bon Jovi。她記得自己在兒子的年齡時,全中國上下都著迷費翔和小虎隊。兒子對音樂的選擇讓他在她眼裏一下子成熟了很多。
女兒忙著在手機上發短信。廖童有時很想查看她的手機,她聽說過,有些中學生們自拍一些不堪入目的東西來回發送。她第一次聽說時,簡直不敢相信還有這麽離譜的事。她想知道Elaine和她的朋友們都在說些什麽,但小丫頭每每把電話鎖得個嚴嚴實實。
她一直是家裏的車夫,熊新忙於工作,孩子的事很少參與,她有時開玩笑自己跟單親媽媽沒什麽兩樣。她很會理家,不上班,知道掙錢不易,常常教育孩子要節省。孩子們小的時候她就說,去商店,不準隨便要東西,我們又不是有錢人。這幾年,兒子長大了,講起小時候的事,會笑話她,說全城的人都知道了他們是窮人。
那次她帶兩個孩子去超市,她推著購物車在前麵走,兩個娃娃在後麵跟著。
“不行妹妹,”她忽然聽到兒子嚴厲而權威的聲音,趕快回頭,隻見女兒的小手正抓著一隻淡棕色的絨毛小熊,顯然被哥哥大喝一聲,停在了空中,神情可憐得有些可愛。沒等她去勸慰,兒子又義正詞嚴地說,“快放下,我們是窮人!”她跑向兩個孩子的腳步收住了,一抬眼看見身邊正在購物的人們投過來的目光,哭笑不得地搖搖頭,臉一下子紅了,心想我們倒也沒窮到那個份兒上呀。剛滿三歲的女兒還是舍不得撒手那支可愛的小胖熊,眨著晶瑩的大眼睛,委屈地辯解,“我知道我們很窮,我又不是要買,隻是看看還不行嗎?”廖童實在憋不住了,跑過去一把摟住兩個孩子,笑著說,“這麽懂事的孩子,媽媽今天一人獎勵一個冰淇淋!”女兒有些迷惑地看著她,說,”媽媽,我們不能亂花錢。”旁邊的人們善意地笑起來,兒子識時務地說,“媽媽可以買一個大的我們一起吃,就不是亂花錢了嘛。”
廖童每每想到那個場景,總是忍不住要笑。
開到山腳下的小鎮子,在一個十字路口,廖童側頭看看暖洋洋的光陽,想著這真是個最好的秋遊日,可惜熊新不能和他們在一起。
突然,一輛汽車從左手邊衝過來,她不敢相信地愣了一下,本能地朝右手打輪,接著“砰”地一聲,她的車子就失控了。
車子一停下,廖童就回頭,帶著哭腔大喊,“Derick,Elaine,你們沒事吧?啊?”
Derick吃力地哼了一聲,顯然碰了一下,說,“我沒事。”Elaine驚恐地大哭,“媽咪。”像個孩子。廖童說,“寶貝,你受傷了嗎?”女兒還是哭,“沒有,我沒事。”廖童才鬆了口氣,“好。”眼淚嘩嘩地流下來。
當兒子終於把變形的車門拉開,廖童爬出車來,她剛站直,就眼前一黑,什麽也不知道了。
等她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醫院急救室裏,兒子、女兒坐在床邊,一臉無助的表情,她忽然一陣心酸,想到熊新遠得夠不著。
偲璿和金麥聽說了事故,趕到醫院,安頓了廖童,醫生說要留她住下,做些檢查。然後把兩個孩子帶回家。
第二天婭唯來接廖童回家時,醫生叮囑說,要她一定去她的家庭醫生那兒去做跟蹤檢查。廖童蒼白地笑笑,說,“沒啥可檢查的,隻是嚇丟了半條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