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一晚上,舒黎就在腦子裏開辯論會,一半的腦子說,這地方一天也不能呆了,Steven一定會想出更損的招兒來把她逼瘋。可另一半腦子說,那房租、水電、食物、和孩子的牛奶、尿褲怎麽辦?尤其是醫療保險,一天都不能斷。她瞥了一眼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的傑瑞,黯然地歎了口氣。前一半腦子說,不然就一邊上著班,一邊找工作,後一半腦子說,談何容易,你每天哪兒還有一分鍾喘息的時間?在這節骨眼兒上請假,Steven還不更要小題大做地充分享受報複的機會!前半個腦子又說,“你覺得你跟這種人天天傷得起腦細胞嗎?”後半個腦子說,“看看你的日子,你還剩什麽腦細胞可傷的了嗎?”
舒黎看了看麵前的一水池盤碗,咬了咬下唇。
女兒又吱吱哇哇地哭叫起來,舒黎擦幹手,從冰箱裏拿出牛奶,倒了一瓶,走到客廳,遞給坐在地毯上的Irene。轉身看到兒子還坐在餐桌邊上的高椅裏,麵前是一盤意大利麵。“Dylan,趕快吃。”
兒子抬眼看看她,嘻嘻笑著,然後把小手伸到麵裏,抓了一把,咯咯地笑出了聲。舒黎大叫一聲“No”,抓住Dylan的手,麵條和番茄醬灑落在盤外麵。她用紙巾擦著兒子黏黏的小手,無奈地坐下來,開始喂他。Dylan吃飯一直是個問題,常常一頓飯吃了兩個鍾頭還隻是一半吃進去了,一半撒得到處都是。她看了看兒子兩支蘆柴棒的小胳膊,不想追問傑瑞每天到底給孩子吃幾頓。好在兩個孩子沒少喝牛奶,但願營養沒缺。
她用叉子把麵條卷了,遞到兒子嘴巴裏,他吃了一口,咂咂嘴,啪地吐出來,落在了盤子裏。舒黎惱了,把叉子重重地放下,用手拍了一把桌子,嚴厲地看著他,沉聲說,“Dylan!”孩子卻以為她是在跟他鬧著玩,哈哈大笑起來,伸手從盤裏抓了個裹滿了番茄醬的肉丸子,一甩,正砸在她的頭上。舒黎抹了一把黏黏的頭發,尖叫了一聲,把裝麵條的盤子拿開,用兩支手把兒子從高椅上一把提下來,Dylan在他的年齡是偏瘦的,但四歲也總有三十磅了,平日她抱起他來已經有些吃力,但此時因為盛怒,她老鷹叼小雞兒一般,把他拎到了衛生間,“嘭”地把門踢上,把孩子放在了地上,看著他,大吼,“你這個壞孩子,你為什麽那麽做?”
Dylan看著她,好像有些委屈,忽然兩支小腳在地上跺著,大哭大叫起來,要掙脫媽媽的手。舒黎更火了,一把把孩子轉過身,一支手抓住他的胳膊,一支手在屁股上“啪啪啪”就是三巴掌。孩子哭得更凶了,趴到地上,使勁地踢著腳。舒黎也被帶倒坐在地上,她左手摁住兒子,右手劈裏啪啦地又是一陣巴掌。
忽然,她的眼角瞥到白白的瓷磚上刺眼的血紅,兩隻手一下子凍結了。她兩支手從孩子身上拿開,張牙舞爪地愣在那兒。孩子的小臉貼在地上,她一邊慌張地叫著“寶貝,寶貝”一邊趕快把孩子的頭輕輕轉過來,急切驚恐地檢查著。Dylan的臉上已經鼻涕眼淚一塌糊塗,加上頭發上,下巴上的番茄醬,整個一個小花臉。孩子還在抽噎著,不知所措地看著她。舒黎輕輕地用手把兒子嘴角,眼角和鼻頭都抹了一遍,確定所有的紅色黏漬都隻是番茄醬而不是血。然後一把將孩子摟到了懷裏,全身發抖地抽泣起來,低聲說,“壞媽媽,壞媽媽!對不起,對不起!”兒子摟住她的脖子,委屈地又大哭起來,要把剛才的片刻恐懼都宣泄出來。
衛生間的門被推開了,傑瑞站在門口,狐疑地打量著母子倆,看著這一頭一臉的鼻涕、淚水和番茄醬。
舒黎給兩個孩子洗好澡,哄睡著了,又收拾了屋子,自己洗漱之後,爬上了床。她全身好像要散架了一樣酸痛。她在兒子和女兒中間小心翼翼地躺下,沉沉地舒了口氣。她已經累得像爛泥一團,可是卻無法入睡。她看著窗外蒙蒙的夜色,又想起了晚上發生的事,為自己竟然失控暴打了孩子非常自責。這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她也不知道是什麽魔鬼鑽進了她的腦袋。她接著想到今天一天在公司發生的事,怒火又竄上來,Steven實在是欺人太甚,他變本加厲的報複隻會愈演愈烈。舒黎意識到,自己今天晚上的情緒失控跟一天的精神壓力的積累有直接關係,也是幾個星期以來的壓力積累,好像高壓鍋不斷加壓,最後隻好自找出口,傷到無辜的人。舒黎不自覺地兩腳一蹬,頭嘭地頂到了床頭,她低聲“哎喲”了一聲。這就正像她現在的日子,動輒碰頭。她皺緊了眉頭,輕手輕腳地爬坐起來,抱住膝蓋。她可以聽到傑瑞的鼾聲,熟悉又陌生。她不記得上一次他們親熱地交談和動情的擁抱是多久以前了,她知道現在不是幻想躲進他的懷裏尋求嗬護的時候。
舒黎抱著腿,下巴枕在膝蓋上,她漸漸感覺到有股鋪天蓋地的壓力從周遭壓下來,好像要把她的肩膀擠壓碎了,讓她一動也不能動。她又感覺到有熱辣辣的濕潤要從眼睛裏湧出來。她忽然挺直腰板,豎起頭來,眼睛在黑暗中瞪得很大。一個聲音大聲地在她腦袋裏說,“秦舒黎,我不允許你這樣活下去。你可以勞碌,可以貧窮,但你不可以沒有盼望,沒有尊嚴地生活!你不可以讓你的孩子在這種絕望中長大。你沒有人可指望,但你還是不能給自己留借口。”
之後,舒黎很快睡著了,她決定了她明天一早該怎麽做。
一進辦公室,舒黎就給公司CEO Jeremy發了個郵件,要求盡快約見他。Jeremy很快回複了,客氣地說9點和9點半之間,他有個空檔,可以和她談談。
舒黎手裏拎著一個文件夾,走進大老板的辦公室,她關上門,微笑著被Jeremy客氣地讓座。Jeremy Ferguson六十剛出頭,有著至少年輕十歲的矍鑠,卻透著與歲數相當的睿智。他一手建造了這家製作公司Prasco,曆經二十五年,從兩個人的小作坊發展到如今上百人的相當規模的後期製作公司。他一直在業務運作上直接參與,不隻在理念上,還在操作和技巧上與時俱進,是個令人尊敬的人。
舒黎禮貌地說,“謝謝您,Ferguson先生,今天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同意與我麵談。”她有意稱呼得比往日更正式,因為她希望傳遞出自己很鄭重的信號。Jeremy畢竟在商場,人圈兒裏打滾大半輩子,確感到舒黎絕不隻是來問一個很普通的問題的,雖然他一向高調宣稱自己的辦公室是門戶大開的政策,隨時歡迎各種深奧的或不那麽深奧的問題。
舒黎把文件夾打開,從裏麵拿出一張打印好的白紙,遞到Jeremy麵前,說,“這是我的辭職信。”
Jeremy看著她,說,“Charlene,我相信你辭職自有你辭職的原因,而我也的確有或者挽留或者感謝的話可以告訴你,但我認為,向你的直接領導和人事處遞交辭呈應當是比較合適的程序。”
“我知道,Ferguson先生,”舒黎冷靜地說,“但我之所以向您直接提交辭呈,是因為,我希望您知道,我要離開並不是我找到了另一份工作,或者在這裏的工作我無法勝任。我要辭職是因為這裏有些讓我無法繼續工作下去的原因。”
“那你可以告訴我嗎?”Jeremy若有所思地說,他已經聞到了麻煩的味道。
舒黎把Steven前前後後發給她的郵件,貼在她電腦屏幕上的小黃條,她向人事處舉報備案,以及之後她和Steven之間的對話都一五一十地說了,還把郵件,字條等複印件遞給了Jeremy。
Jeremy翻看著所有的文件,沉吟著,看得出是在贏得時間,消化、權衡事態,揣摩舒黎的策略,考慮著應答。
他最終抬眼看著舒黎,“這件事我的確需要更進一步地向人事部詢問一下,但初步判斷,他們已經按有關程序處理,向Steven Lavin提出了第一次警告。而之後,再也沒有出現類似的騷擾行為了,對嗎?”
舒黎吸了口氣說,“是的,再也沒有出現同樣的騷擾行為,但出現了另一種騷擾,就是打擊報複,這也造成了同樣有害的工作氣氛,為我施加了難以想象的精神壓力。”她正視著Jeremy。
“如果說,Steven在全部門範圍內強調上班紀律,我認為還是無可指責的,作為公司的高層管理,我也是支持的。至於他認為你如果不舒服,離開辦公室應當跟他打個招呼,這也應當理解為關心。”Jeremy語氣平和地說。
舒黎的心一沉,她知道,Jeremy是要維護他的部門幹部,他也是在推衍公司有可能承擔的責任。她頓了一下,咬咬牙,說,“Ferguson先生,如果您定意要認為Lavin先生最近對我的態度與我向人事部舉報他毫無關係的話,我認為是很牽強的。嚴格部門工作紀律是沒有錯的,但如果在執行中不一視同仁就是一個大問題。如果說,我中午午餐時間到我的汽車裏坐一下就應當向我的上級通報,以免他為我的健康、安全擔心的話,那麽,每一天,有多位同事一日數次到停車場邊上的樓角去吸煙,為何他們不必向Lavin先生通報?難道他就不在乎他們的安危嗎?每天中午,同事們出去午餐,進出時間無定,Lavin先生也從未追蹤,難道他們的健康、安全就沒有我的重要嗎?”她隔著桌子直視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Ferguson先生,我個人認為,這兩件事之間的關係叫作打擊報複!我最近經曆的是被射作標靶。我相信以您的智慧和經驗,不難看到這把公司在法律上放到怎樣的不利地位。”
Jeremy揚揚眉,重新打量了這個樣貌很有東方文雅,英文還有些無法掩飾的口音的女子,心中不禁對她思維的嚴密和力度有些驚訝。他知道他必須以合作的態度嚴陣以待。
”那你覺得希望看到什麽樣的決定呢?“
“我的確猶豫了很久才決定站出來,”舒黎知道自己不會被輕易就一把推出門了。“我雖然很需要這份工作,我也還沒有找到下一份工作,但我不打算在這裏工作下去了。可是,我決不會讓Lavin先生誤以為我是被他的打擊報複恐嚇走的,我也不能讓同事們猜疑我做錯了什麽,我更不允許我自己低著頭從這裏走出去。”
Jeremy低頭看了看手中的文件夾,半晌,說,“Charlene,我很感謝你能如此坦誠地和我交流這件事。請給我一點時間,做些基本調查。我一定會通過人事部跟你交流。相信我們會達成一個讓我們雙方都能接受的解決方法。”
那天,舒黎的工作效率特別高。
兩天之後,她離開了Prasco,臨走,由總經理Jeremy遞交給她一份Lavin簽署的道歉信,有多誠懇無從查證,但至少把道歉的話說盡了。隨後,她在人事部簽署了一份自動離職保密合同,公司補償了她半年工資。她離開的那天,Steven沒來上班。舒黎神清氣爽地到各個部門告別,被問到時,她隻說,自己決定會在家呆一陣,然後再重新找工作。
她回到家,很快就開始全心全意,緊旗密鼓地找起新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