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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騷擾與報複

(2014-12-19 12:14:18) 下一個

                                                                        

 

 

整個星期,舒黎都在敲打、校對一份市場部要用於年度商展的文件,她按要求做了表格,最後還要分份打好,裝訂成冊。她不斷提醒自己一定要小心,因為一旦成品,是要對外的,到時候如果發現了錯誤,不僅大家難看,費時費事,還會有經濟損失的。

到了晚上六點,辦公室基本上走空了,她終於把二十本冊子整理好,審核,複核,三核,才決定收工。這是她為市場部做的第一個項目,她希望自己的投入會為她帶來驕傲的回報。她把這二十本冊子捧到Steven的辦公室,輕輕敲了門,看見Steven還坐在辦公桌前,抬臉向自己點點頭。舒黎笑笑,問,“您需要我把它們放在哪兒呢?”

Steven站起身來,指指遠離辦公桌,靠窗的書架旁邊的一個小書桌說,“就這兒吧。”舒黎走過去,把冊子放下,碼好。Steven拿起一本,在手上翻閱著。他看了一陣,抬頭看著她,說,“這些寶貝兒們可真棒!你幹的漂亮!”舒黎欣慰地吐了口氣,高興地微笑了,竟然有些莫名的成就感。她正要說晚安,卻被Steven一把擁抱住,舒黎腦子一下子凍結了,不知是不是該掙紮。

“謝謝你為商展做了這麽好的冊子。”Steven說,看著舒黎。她說,“不客氣。”低下眼,頓了一下,大腦裏空白了五秒鍾,匆匆說,“那,晚安,明天見。”就匆匆出去了。

 

直到舒黎坐進車裏,她還是認定那個擁抱是完全沒有必要的。

 

一晚上,舒黎隻是悶頭忙著洗碗,刷奶瓶,洗玩具,然後給孩子們洗澡,送他們上床,最後在十點鍾又把所有的髒衣服用籃子裝好,抱到後樓的洗衣房去洗。這個洗衣房是三棟公寓樓共用的,有七八個洗衣機和烘幹機,一個折衣台。這裏周末很擁擠,但星期當中的一個夜晚倒是很冷清。舒黎把衣服放進洗衣機,兌好洗衣劑,投了硬幣,然後啟動了洗衣機。她抱著雙臂,看著衣服在洗衣桶的玻璃門內開始旋轉,忽然覺得自己的腦子似乎也在這樣無止境,無目的地旋轉著。她挪開眼睛,輕輕搖搖頭。往日,她可以回家做別的事情,等到點兒再回來把洗好的衣服塞到烘幹機裏。但今天,她轉身走到折衣台,弓下腰,趴在台子上,用雙手支著額頭。她不想回家,她不想考慮跟傑瑞探討她目前的境況。如果一個男人都無法擔當家庭如今的境遇,他能給她提出的任何建議都是無意義的。舒黎對傑瑞的徹底失望讓她再也無法喚醒一絲尋求嗬護的安全感。

她想,也許,她骨子裏還是太古板。Steven的確一向是個愛說笑,愛作怪的人,有著營銷人員特有的鼓動力和凡事三分調侃的輕鬆勁兒。他也經常和幾個秘書都有說有笑,她沒有看到她們有反感的表示。

當洗衣機的嘀嘀聲提醒她衣服洗好了時,她一邊把濕衣服從洗衣機移到烘幹機裏,一邊決定,或許明天開始,她要有意識地在Steven麵前少些微笑,少些目光交流,對話措辭要更平淡正式些,或許他會拉開禮貌的距離。

十一點半,她才把衣服烘幹,放回衣服籃裏。她把籃子款在腰間,走出洗衣間時,想,也許明天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事情可能也並不是她感覺的那麽糟糕。

 

舒黎下午四點在信箱裏看到Steven的電子信時,她的心別別地跳了跳。題目是“我的辣女友”,又是隻發送了舒黎一個人。郵件正文說,“看看我的女朋友。”她手抖了一下,點開了照片附件。照片鋪蓋了整個屏幕,把舒黎下了一跳,照片上是Steven和一個穿著非常性感的棕發女郎,女人妖冶的猩紅嘴唇和迷離的眼神以及斜叼著的香煙都給人一種極致的誘惑。照片像是在酒吧照的,Steven摟著衣著非常暴露的女人,把嘴巴貼在她的脖子上。

舒黎趕快把圖片關掉,半天不能動。她隨後去洗手間呆了很久,不知如何是好。她告訴自己,也許,也許Steven不過是中國人說的二百五而已,自己不理,這事兒可能也就自生自滅了。想來想去,她還是覺得自己應該讓這種二百五行為停止。那自己該怎麽跟他指出來呢,是找到他直說還是回他一個一行字的電子信?

 

直到晚上十點半,舒黎在廚房的水池裏刷奶瓶時,心裏還是一籌莫展。如果她指出Steven的行為讓自己反感,無疑也就得罪了他,那自己剛剛穩定下來的工作恐怕也會受到牽連,大家抬頭低頭肯定也會無限尷尬。可是,如果自己不提出來,Steven還會發些什麽離譜的東西,說些什麽不著調的話是不可預知的。她忽然放下手裏的奶瓶,把手用紙巾擦幹,快步走到書桌前,拉開抽屜,把自己接受工作時簽的文件一股腦地拿出來,一張張翻看,找到那張強調公司關於“性騷擾”的立場和舉報程序的文件。當時自己簽時,隻把它看作是“共產黨以解放全人類為宗旨”一樣的宣言。現在她找出來,仔細讀著。

“性騷擾”的法律定義是,未經邀請,不受歡迎的性要求或性暗示,以及其他一切言語或身體的帶有性的性質的行為,一旦造成不友善或冒犯的工作氛圍均屬性騷擾範圍。

舒黎又仔仔細細讀了一遍,在桌前坐下來,她心裏踏實了些,知道自己並不是矯情。接著,她又往下讀,看到人事章程的處理步驟。她找到了隱名舉報。

 

當她從人事處的約談走出來時,心裏是幾個星期來第一次這麽輕鬆。公司不大,人事處隻有Gina,一個非常平和的中年女人,總給人一種一切都會沒事兒了的感覺。她向舒黎保證,不但事情會解決,舒黎的名字也一定不會被提及。

 

隨後的幾天,舒黎敏感到她和Steven之間的一種令人緊張的寂靜。她並不想要指責Steven什麽,她隻想他停止那些無聊的電子信,她安慰自己,她沒做錯什麽,她的工資裏並不包括忍耐這些二百五行為給她造成的精神壓力的工作責任。可她還是不希望Steven太難堪而自疚。

兩天之後,舒黎到Steven的辦公室去,傑瑞來電話說Irene發燒了,一上午吐了兩次。她趕快跟兒科醫生約了緊急診時間。她輕輕敲了敲門,見他從電腦上把目光舉起,冷冷地看著她,從她腳後跟升起一個斷定,Steven知道是她舉報的。

舒黎喘了口氣,說明自己需要幾個小時帶孩子去看病,他們隻有一輛車。Steven沉默了不必要長的時段,然後說,“我正準備給你發一個文件,這個文件今天必須完成,不然會影響整個項目的進展。所以,我希望你明白,你現在離開的時間是必須要補回來的。”

舒黎看著Steven,輕聲說,“好的,我從未想過別的可能性。”然後轉身出了辦公室。

 

舒黎非常清楚,她和Steven的上下級關係進入了一個雷區。當她把傑瑞和兩個孩子送回家時,Irene怎麽也不肯放她走,發燒的小臉燙燙的紅紅的,哭得很可憐,舒黎心都碎了,她明白,其實她完全是沒有必要回公司的,她常常看到公司裏的同事無論是家裏新買的冰箱、爐子送貨上門,汽車需要換機油,維修,或者有體檢或牙醫預約都隻要打個招呼就大半天出門了。她想到Steven冷冷的目光,知道為什麽她必須回去。她心裏的憤怒讓她真想就不再回去了,可是一想到一家四口從房租到吃喝都指望她的工資那張薄薄的支票,尤其是醫療保險是必不可少的,她狠了狠心,把孩子放到小圍欄裏,轉身走了。

那天晚上,她加班到八點半才把文件做完,回到家,傑瑞隻給孩子們喝了巧克力奶還吃了麥圈,舒黎沒有問,是從滿地撒的麥圈猜到的。她開始做飯,還沒做到一半,Irene又吐了,哭著一定要她抱。她放下手頭的晚飯,把女兒抱在懷裏,讓她的頭枕在自己的肩頭,一邊輕輕搖著,一邊草草地下了雞蛋麵條。傑瑞幾乎是對中國飯不感興趣的,在他們還有錢出去吃飯時,每次吃中餐,他隻點雞肉炒麵和揚州炒飯。不過現在,他的飽足冷暖似乎已經不再是舒黎的關切點了。喂飽了兒子隻後,她安排兩個孩子睡下,又開始整理房間,其實她的所謂整理不過是把各種零亂的什物往兩寸之外的屋角挪一挪,屋子裏還是隻有轉身之地。她彎著腰收撿了半天,猛地站起來,眼前忽然金星直冒,然後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舒黎眯了眯眼,看著昏黃的客廳燈光暈散了又聚,聚了又散,半天想不清楚發生了什麽。她用手搓了搓臉,忽然感覺到手上濕濕滑滑的,越抹越多,她知道那是什麽,把臉枕在了膝蓋上,任淚水嘩嘩地流。她數得出自己前三十年哭的次數,但這幾個月卻常常一個人不知不覺地淚流滿麵。

 

隨後的兩個星期,舒黎可以感覺到一雙無形的手,在她的脖子上越掐越緊。她做的文件總是有問題,不是格式不合適,就是還不夠快。她一進辦公室,已經有一大堆繁繁雜雜的事兒等著她了,一直到下班,還有很長的需完成的任務單。Steven忽然給全部門發了郵件,強調每個人要嚴格遵守上班時間,避免遲到早退。舒黎坐在門口,看到人們還是不緊不慢地進出,無動於衷。

 

舒黎在堵塞的交通裏焦急地多坐了八分鍾,當她在辦公桌前坐下時,發現電腦屏幕上貼了張小黃條,“你在哪裏?這套文件急需馬上做好。”落款是Steven,還特意標上了時間831分。

舒黎咬了咬牙,開始啟動電腦。

她忙了一上午,才把文件做好,附在郵件上發給了Steven。在午飯前的例會上,他蜻蜓點水地評點了幾個正在進行中的項目,客氣地表示了謝意和鼓勵,最後提到舒黎整理的文件,嚴厲地說,文稿格式完全不對,還加了一句,“你來市場部也有兩個月了,不應該連這個都不懂得。”舒黎驚愕了半晌,尷尬地低下了頭。她做的文件基本上是文字工程,根本不應當在這種業務的例會上提及,尤其是被如此大動幹戈地提及。

從會議裏走出來,舒黎覺得胸口堵住了,喘不過氣來。午餐時間了,她覺得嗓子眼兒有東西要往外湧,根本不想吃。但她必須要離開辦公室。她坐進停在辦公樓外的自己的車裏,開出了停車場,到附近的一個小商場停下,坐在自己車裏,默然地看著車窗外。她知道,Steven不止是要表達一下他對她舉報的不滿,他是要確保把她趕走,而且是要她自己從這個公司消失。

 

她不知道是憤怒多過悲傷還是怨恨濃過恐懼,她不知所措了,她知道自己不想再為Steven工作,但她又深知自己不能失去這份工作,她沒有備用胎,想到傑瑞,想到兩個孩子,她使勁咽了咽幹幹的喉嚨。

            她已經不記得有多久沒有跟朋友聯係了,自從他們一年內第三次搬家,從三室變兩室,又從兩室變一室之後,她就再沒有和朋友們聯係了,一方麵她的確沒什麽情緒,沒什麽可講的,另一方麵,她工作後,根本沒有一分閑暇。她忽然覺得自己好像被困在孤島上,四麵望去,一片蒼茫。

            公司通常是半個小時的午餐時間,員工們離開一個小時也是從來無人追究,但舒黎還是二十分鍾後就又回到公司的停車場,她想還是盡快重新整理那份文件,免得又要留下來加班。

            剛在自己的小閣子裏坐下來,Steven就出現在她麵前了,表情有些不耐煩地說,“你知道我還在等那份文件!”然後轉身就走回辦公室去了,重重的腳步聲宣泄著他的惱怒,舒黎明白他是在製造一種恐嚇她的氛圍,她瞪著他的背影,在心裏大罵“小人!”。

            信箱裏坐著Steven的郵件,舒黎皺了皺眉頭,點開了,郵件劈頭蓋臉就問,“你為什麽沒有在辦公桌前?我們需要盡快談談修改文件的問題。下午三點之前,我必須得到終稿。”

            舒黎覺得胸口有股湧動的熱流要噴出來,點了回複就劈裏啪啦地敲打起來,“Steven,請你明白,我剛才離開書桌的時間是午餐時段之內,我隻是需要一點私人時間和新鮮空氣,緩解我的頭痛。我認為,任何緊急的工作都是可以等25分鍾的。”    

                郵件發出去一分鍾之內,Steven就回複了,“如果你是身體不舒服,我更需要你在上班時間進出辦公室時向我通報一聲,這樣,如果你超時未返,我們也會留心你是否有什麽意外。現在,你可以專心去重做那份文件了。”

            舒黎為Steven的變本加厲噎住了。她開始埋頭做文件。當她把文件做完,打印好,拿到Steven的辦公室時,發現他已經不知何時離開了。Jessica說他兩點一過就走了。舒黎走回自己的小閣子間,把文件重重地放在桌子上,心裏罵了句“混王八蛋!” 。他根本不需要這份文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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