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舒黎進了這家意大利餐館,前台領位的小姐過來打招呼,舒黎一指在吧台前坐著喝酒,看著冰球比賽的Kyle,就走過去了。
她從後麵拍了他一下,他轉頭過來,笑著站起身,親切地擁抱了她一下,然後端著他的酒跟著領位小姐和舒黎去一個角落的餐桌坐下。
Kyle問她要先點點兒什麽喝的,她要了很淡的Sherry。
服務員離開了,給他們時間看菜單。
“過得怎麽樣啊?”Kyle高興地問。
“挺好,就是有些忙。不過我不介意。”舒黎笑著說,有些自豪,顯然對生活沒什麽抱怨。
“忙著跟朋友們打賭在酒吧搭訕男人,順便掙上幾百塊錢?”兩個人一起哈哈大笑起來。
“當然,光靠那個掙錢還不夠花的,隻好白天又找了份工作,幫人買賣房子。”舒黎記得他們最後一次在一個朋友的Party上碰到時,她已經開始分發自己的地產經紀名片了,但有相當一段時間,都沒人找她買賣房子,還是有一次,她自己敲開了一家屋主自售房的門,誠懇地要求幫他們展示房子。屋主謹慎地拒絕了,說,他們要自售,一分手續費都不想花。她說,她絕對不耽誤他們自售,隻是想額外地給他們一些幫助,無論賣不賣掉,她都不會收費。如果賣掉了,她隻想請他們傳她的名。
幾個星期後,房子賣掉了,屋主主動提出要負她一點傭金。她拿著支票回到經紀公司時,被老板臭罵了一頓,告訴她,她這樣會丟了執照的。老板看她還有半點兒精明,網開一麵,沒趕她走。之後,那家屋主前前後後介紹了五六家朋友給她,她至今還跟他們有聯係。
“你過得怎樣?好像我們有好幾年沒碰到了。”舒黎說。
“我還在做我的化學製劑和谘詢公司。去中國呆了三年多。”Kyle說。難怪這幾年在朋友圈裏消失了。
“那我們以後可以講中文了,不用我老是遷就你們,憋著講英文?”她逗他。
“沒問題。”他應承著。
“我前幾天跟Jerry通了電話,他好像變化很大,不怎麽想講話。”Kyle輕輕地說,似乎不願讓舒黎難堪。
她卻聳聳肩,咬咬嘴角,低下眼說,“我幾年前就注意到了。我也掙紮了很久,想幫他。但、、、我的力氣也有限,我隻有三個救生圈,隻好救了我自己和我的兩個孩子。”
“你做的沒錯。”Kyle安慰她。
她舒了口氣,笑道,“我常常做不錯的選擇,即使有時錯了,我也告訴自己,至少我要保持前後一致,錯也錯到底,對不對?
我看這個龍蝦麵就是個不錯的選擇。”她輕鬆地說。她盡量不在沉重的話題上停留超過十分鍾。
他們一邊吃著飯,一邊聊起原來的一些朋友。舒黎隱約感覺到Kyle和他太太大概也有什麽狀況,終於忍不住好奇,問,“Karina好嗎?”想起她一口完美的白牙。
“我們也沒有在一起了。”他淡淡地說。
“我想,你應該不會是因為她不上班的原因。”她故意開玩笑。
“不是,”他笑了。“我從來沒要她上班,我隻要她高高興興地在家呆著,做她喜歡的事,我回到家,讓我也高興就好了。”
舒黎想,如果她對傑瑞也能做到這種境界有多好。
“Karina是我見到的最簡單,最快樂的金發女孩。她坦誠、率性、有幽默感。我記得她是最能欣賞我的笑話的女人,有時讓我覺得我簡直可以去當喜劇演員。我講的關於愚蠢的金發美人的笑話,她也能哈哈大笑,從不較真。還說,再講一個。
我們在一起幸福了五年,在我們結婚五周年的那天,我專門從外地出差提前趕回來,到家想給她一個驚喜。”他抬眼看著舒黎,笑了,“並沒有你期待的內褲、胸罩沿著樓梯撒到樓上臥室門口的情節。”她伸了伸舌頭,故作遺憾的誇張表情。
Kyle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家裏很安靜,她沒在,我等了很久,還點了她最喜歡的外賣,又叫花店送來花,準備紮紮實實地給她個驚喜。
到晚上八點,她還沒回來。我打通她的手機。她很快接了。我問她在幹什麽,她用她一貫的單純甜美的聲音說,‘坐在家裏想你呀。’
我說,‘你記得今天是什麽日子嗎?’
她說,‘當然,親愛的,我怎麽會不記得呢?今天是我們的結婚紀念日,你都不在我身邊,等你回來了,怎麽補償我呢?’
我說,‘我自會有驚喜報答你的。’
我放了電話,第二天,就提出離婚。Karina告訴我,那天她在她的健身教練家過的夜。”
舒黎不知道該不該評論或者勸解什麽,她知道,這就是生活,該發生的自然會發生,不該發生的,發生了也要硬著頭皮接受,因為你接不接受,於現實逆轉全然無助。
“我後來想起我給她講過的一個關於金頭發的笑話。”Kyle停了一下,接著說。“一個被搶了道的卡車司機強迫開著法拉利跑車的金發女郎把車停下來,他把女郎拽出車來,在旁邊的空地上用樹枝畫了個圓圈,然後惡狠狠地說,‘在圈子裏呆著,要是跑出來,我絕饒不了你。’然後走到小車邊,用個棒球棍開始砸車子玻璃,他抬眼看看女郎,她不僅沒有憤怒,驚恐或者傷心,反而嘻嘻笑起來。卡車司機火了,抽出一把刀來,朝輪胎紮去,四個輪子都癟了,那女郎竟然哈哈大笑起來,卡車司機更氣了,說,‘你覺得這很好笑,好吧,那我們來試試這個。’他把打火機拿出來,把車給點著了。這回,女郎笑得快喘不過氣來了。卡車司機實在不解,揪住女郎問,‘你得告訴我,你到底為什麽笑。’金發女郎得意地說,‘每次你把頭轉開時,我就把我的腳伸到你畫的圈子外麵去了。哈哈哈哈。’”
Kyle抿了口酒,說,“她真的在我把頭轉開的時候把腳伸出圈子外麵去了,不過,這回,我是笑柄。”
兩個人沉默了好一陣子,忽然一起爆笑起來,舒黎喘著氣,壓低聲音,說,“這個笑話的確太好笑了!”
隨後,他們開始談到他去中國的三年,他住在上海,把中國遊了個遍。他說他最喜歡的城市是三峽的起頭,江陵,一個很有靈氣的小城。
他往皮椅背上一靠,懶懶地笑笑,說,“我很享受現在這個狀態,想走就走,想停就停。我再也不給自己或別人畫圈兒了。”舒黎想到Balynda,那個在日本餐廳碰到的年輕女孩子。她想,Kyle還是轉不出金頭發的圈子。但她沒說,她跟他還沒那麽熟。
“你們中國有首詩,說,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Kyle很流暢地背下來,但音調帶著美音腔調。
“哇,你中文水平快趕上我了。中國的女孩子們不是滿大街追著你跑啊?”她誇張地說。
“所謂成就你生命完全的愛情其實隻是一個謠傳,是人們好意或惡意編造出來的。”Kyle說。
“怎麽講?”她問。
Kyle喝了口酒,不緊不慢地說,“給你講個笑話,一個人站在一個房子外賣票,說這票讓你進這房子裏去看一個罕世奇觀,你看完出來一定會絕口稱奇的。第一個人猶豫了很久,買了票進去看了,出來後果真說,‘值了!’要大家一定買票。就又有人買票進去,出來也說,‘絕對值了!’這樣,人一個一個買了票進去。
你能猜到這裏麵到底是什麽嗎?“
她在生意場上混過的,懷疑地說,“該不是賣票的用錢收買了前幾個進去的人吧?”
“那倒用不著。”他笑,“其實裏麵什麽都沒有,隻有空房子的老板站在那兒,買票的人大怒,要追錢回來。老板說,‘你錢是要不回去了,但與其你當唯一吃虧上當的那個傻瓜,你就不想看到你後麵的傻瓜也被騙?那豈不是一場好戲,至少讓你心裏平衡一點兒吧!’
所以,這,也就是婚姻雙城圍牆裏的人們時常擺出幸福的造型的原因。”兩人一起哈哈大笑起來。
她端起酒杯,在他杯上輕輕碰了一下,說,“為再不被蒙的聰明人幹杯!”
舒黎放下杯子,眯了眯眼睛,說,“其實,我隻是不相信婚姻,但我還是相信愛情的。”
“也就是說,你並不相信持久的愛情。”Kyle糾正道。
她歪頭想了一下,點點頭,“你可以這麽說,因為我從不相信自律的美德。我認為人是個向往自由的動物,如果困住了,反而要掙個魚死網破。所謂忠誠是在於你有沒有別的更好的選擇。婚姻就是在愛情消亡的時候用來自律的法律捆綁。”她想到那麽多年她把自己困在傑瑞身邊,絕望地等著天塌地陷後的新天新地。
“當然,我們當中是有人有自律的,但不是每個人都做的到。”Kyle語氣客觀地說。“我認為,婚姻也應當和一些對頭腦判斷力有基本要求的工作一樣,設置背景調查。如果你有犯罪記錄,你就不允許申請FBI警員工作。你還不要抱怨歧視,如果沒人歧視你,你就會自不量力。你看有人結了一回又一回婚,市政府還給他們照發結婚執照。很顯然,這種人對自己的可婚能力完全沒有判斷,而政府應當為了社會和諧和納稅人的財務拒發執照給這些人。忙進忙出,把圍城的門檻兒都踩斷了。”
舒黎笑了,想到自己辦離婚手續時的繁瑣,和離婚後的沒休止的拉扯,心裏給“可婚能力評估”投了一票。
Kyle接著說,“法律規定18歲可以當兵上戰場,槍林彈雨,血雨腥風,但21歲才是合法婚齡,可以自主結婚。可見婚姻比戰場還要危險的呀。”舒黎哈哈大笑起來。
“政府既然可以規定婚齡,結婚年齡,自然也可以規定婚率,結婚次數。”
“那您認為幾次為限呢?”她忍不住好奇地問。
“我認為,三次是很寬容的線了。我給自己設的限是一次。”Kyle平淡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