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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在原地等我(三)

(2014-12-02 13:49:00) 下一個


她隨著盧阿姨走進辦公室,昨天盧阿姨已經帶她轉過整個房子,來過這兒。這是個很氣派的大辦公室,不像家庭辦公室,倒像辦公大樓裏的最頂頭的給大老板的那一間。黑色的老板桌占了屋子的1/4。長方的桌麵有著流線,泛著烏亮的光澤,桌子後麵靠牆是配套的書架,擺著許多硬殼燙金的大部頭,想必這些書的裝飾價值高於知識價值。屋子的另一麵牆是個同色的櫥櫃,擺著各種藝術品,有品質細膩的水晶,也有造型古典的瓷器,用心搭配的空間利用和起伏使得它逃脫了倉庫的嫌疑。占了半麵牆的落地窗讓房間充滿了自然光,窗邊的生機勃勃的熱帶植物為房間增添了些柔和的色調。辦公桌後坐著個幹練正裝的男人,典型的律師,西裝領帶,好像名牌服裝雜誌上那種。眉眼方正,頭發短短的,整理得一絲不苟。盧阿姨輕輕敲了下敞開的門,男人的頭抬起來。“蕭先生,”夏小寒也隨聲附和地點點頭,表示禮貌。“這是管家公司介紹來的小夏。”

她打量著這位蕭先生,能住在這大宅子裏的必然是有錢有身份的,三十多歲,比意氣風發的年輕男孩子多了些成熟沉穩,但比功成名就的中年人又多了些氣宇昂軒。他不止氣質不凡,還有些眼熟,夏小寒告訴自己大概成功人士也是有形像模式的吧。她不好意思盯著看,趕快把目光收回。

“盧阿姨,您不用介紹了,我們認識。您去準備吧,小丁已經在門外等著接您了。”盧阿姨說了聲謝謝,告了聲別,跟他們兩個點點頭,出去了。

她明顯比他記得的模樣陳舊了些,有些疲憊,有些低沉,完全不是當年那個翹著鼻子從校園走過的神情了,但多了些成熟和安靜。

“小夏,”他故意說,“還記得老同學吧?”

她的頭轟得一炸,當然記得,雖然十年來她一直希望哪天早上醒來,這段記憶能被斷然抹去,沒想到這一刻,那定格的記憶竟然靈動起來。她意識到他遠沒有自己這麽驚訝,似乎早等著見她了。

“美國還真鍛煉人啊,我們的大小姐也會打理家務了。”她知道他的意思,她還記得在大學裏,她老念叨好友喻單雙把他貫壞了,洗碗、打水都得自己來,周末還要幫他洗衣服,她不明白幹嘛找個愣頭愣腦的豆芽菜當男朋友,還得供起來,又不中看又不好用,可是單雙總是樂在其中的樣子。

“等你遇到了那一個,你也會興高采烈地給他當小丫頭的。”她想這輩子她隻會為薛震笑容燦爛地燒飯,姿態優雅地擦地。

然而,管你怎樣愚頑,沒有生活教不會你的。夏小寒現如今早知道,“隻有享不著的福,沒有吃不了的苦” 。她不僅學會了打理家務,她還學會了像現在這樣忍氣吞聲。

他毫不掩飾他的尖酸刻薄,她本想客氣點,畢竟她欠他一個理虧,但一聽他這麽言尖語利,軟話到了嘴邊又折回去了。

“當管家不是掙的清白錢嗎?”

“看來,這世界上除了你,就隻剩下我把清白看得很重了。”他看過來的眼神冷峻,

威懾,仿佛在法庭上發質問。她忽然間明白了是他設了這一局,雖然她並不奇怪,甚至覺得有些理解,但他一副正義執法的樣子太嘔人了,於是她漫不經心地走到他的老板桌前,繞進他對麵的椅子前坐下,往後一靠,拿腔拿調地說,“蕭大律師,您這大法庭真不錯,就是清靜了點兒。”

她這時如果說些肉麻的奉承話來,他並不會難以接受,他甚至有點想她作賤自己,雖然他一向不喜歡老同學之間講客套話。當然,從夏小寒嘴裏吐出鐵叉比吐出軟話的可能性要大的多。他不由自主地露出想打斷她的表情。“我還有些文件要處理,你自己找活幹去吧。我相信盧阿姨已經培訓你了。”

“你早知道應聘的是我!”她也不繞彎子了,眼睛盯著他。話一出口,就後悔了。誰能指望他承認呢?他當然可以說,那是碰巧,他才不會為招一個管家廢腦筋呢。

“我是知道,是我點名要雇你的。”他都不屑於撒謊,她倒噎住了。他肯定不會是看她窮困潦倒而要拔刀相助,她又不是昨天才生的。他大概會拔刀但應該是想將她碎屍萬段。

“你為什麽要雇我?”她問。

他慢慢從煙盒裏抽出一支煙,點著了,重重地吸了一口,頓了一下,吐出煙霧,微微眯著眼,看著散開飄動的煙霧,用了足夠的時間。這是一個公安朋友多年以前教他的一招,用來威懾在審訊中很難較量的對手。

“原因有三個。第一,這個機會實在是百年不遇,誘惑力太大了。夏大小姐每天低聲下氣地服侍一個當年她所不齒的臭小子,尤其是我們尊貴的公主分分秒秒要在那個大色狼的淫威下心驚肉跳。這樣的狗血劇本上哪兒去找?嗬嗬,第二和第三條原因嘛,基本同上。”

她真要忍不住了,手伸向那隻青銅的鎮紙,拿起來,才意識到自己現在沒有任何語言暴力或者肢體暴力的資本,隻好用力細細撫摸著鎮紙的紋路。畢竟他這樣說是有怨源的,就是他暴打她一頓,她也是該認的,當年是她有錯在先。

她吸了口氣,吐出來,頓了幾秒,說,“十年前的事是我不對,是不可原諒的。對不起。”她的眼睛在他臉上隻停留了三秒鍾。她知道她應該有更真誠、痛切的道歉,但她真的怕去觸那個心結。

“我知道單雙永遠不會原諒我,這個道歉晚了點兒。但,”她深吸了口氣,她受不了那卡在喉嚨的梗,咽了兩口,“懺悔就是懺悔,有時最好的懺悔就是說聲對不起,不是嗎?”

他冷冷地說,“我不知道什麽是最好的懺悔,因為我不常做什麽虧心事。但我知道,有時即便是最好的懺悔也不一定能換來饒恕。”

“那你要怎麽著?”她忽然憤怒了,其實並不是對他,而是對生活對她的不公。當年她的世界頃刻間天塌地陷。是單雙的爸爸把她毀了,可她連個對不起都沒有聽到過,當然她也不想再看到他或聽他講任何話。當時爸媽怕傳出去,私下和單雙的父母商量,由他們給她買了去美國的機票,匆匆讓她從這個城市消失了。他們大概以為她從這裏消失了,所有的傷痛和羞恥也就一筆勾銷了。但是,有多少年,她隻要是一個人呆在屋子裏,這件事就會像一頭靜靜站在屋子裏的大象,沒聲音,卻占滿了整個屋子,讓她無處容身。

她呆不下去了,猛地站起來,想衝出去。他也站起來,還沒等她走到門口,就從後麵一把拉住她的肩膀,一扯,她就被轉過來,一個趔趄靠在了他的胸口上,她才意識到他比她印象中還要高大、魁梧。她抬眼看到他冷酷的眼神,嘴唇緊抿,頰骨錚錚。她記得可雷跟她提離婚的那天晚上,她發飆了,大哭大鬧,最終,可雷把她從屋子這角甩到屋子那角,那一刻他臉上就是這種表情。她有點被嚇到,凍結住了。

他的頭低下來,如烏雲壓頂,他的嘴重重地貼在了她的嘴上,她呆了兩秒鍾,名牌古龍水夾雜著香煙的味道讓她覺得陌生而窒息,但一點不讓她覺得迷惑。她明確這個蠻橫的吻是為了羞辱和懲罰。

她這輩子隻跟可雷接過吻,雖然在夢裏,她吻過薛震千百回。從小,父母就非常嬌慣她,但他們卻都是拘謹的古代人,從她有記憶起,他們喊她都是連名帶姓,更不用說擁抱她,親吻她。可雷是唯一真正吻過她的人,但她卻有過不同的體驗。他們剛認識的時候,可雷還在婚姻當中,他們的吻讓她羞怯而悸動,偷情時的吻衝動而愧疚,他婚變期間,吻常常是忍耐,安慰,帶著盼望。後來終於結婚了,吻變得光明正大,名正言順,卻開始失去激情,後來那些禮節性的吻讓她有時會暗自惆悵,再後來,可雷外遇時,那些應付,躲閃的吻,直到最後一次,她從房子裏搬出來那個大雨的晚上,可雷有意回避到很晚都沒回到家,她把東西裝好,把車停在離家兩棟房子的街上,硬是坐在車裏等了三個小時,看到他進了房子,她走進去,來到他麵前。他有些防範地看著她,以為她會哭哭啼啼或者推推搡搡。她疲憊地走過去,輕輕地把嘴唇湊上去,在他冰冷的唇上觸了一下,在心裏說了聲“再見”,然後轉身走了。

然而,這個吻跟她經曆過的都不同,但她非常清楚它的意思,它無關情感,甚至無關欲望。她沒動,眼睛低下來,腦袋裏一片空白。他的手用力捏了一下她的下巴,沒有傷到她,但足以讓她張開嘴,他把舌頭伸進她的嘴。她沒有反應,也沒有反抗。他不需要她的參與,這是他的戰場。他又把另一隻手伸向她的腰間,提起她的上衣,手爬到她的胸前,揉捏著。她沒有推開他,就好像在醫院接受婦科檢查。

她從小就是個不受氣的主,小學跟男生對打,把男孩打哭了,自己在走廊上罰站了一下午。中學跟女生撕打,把別人臉抓破了,家長找到家裏來,不依不饒。大學裏變斯文了,除了精神折磨和文字暴力以外,不再動手了。結婚之後,可雷動手時,她隻是抵擋。但她並沒有忘記巷鬥的技巧。她非常清楚,現在她可以咬他,或者抬膝蓋頂她,她是有勝算的。但她沒有,因為她知道她欠他的。

他鬆了手,把嘴拿開,抬起頭來,眼裏的怒火並沒有熄滅,“你告訴單雙我親了你,還把手伸進你的衣服,是不是?是剛才那樣的嗎?”

“是的。”她心裏反而坦蕩了些,這麽多年壓在心頭的大石頭終於鬆動了一點。“我撒謊了。”

“現在,那就已經不算謊言了。”他沒有走開。她舒了口氣,抬起手來,鬆握著拳,用冰冷纖細的手指外側從下往上撫過他的頰,若無其事地說,“這麽多年來,我一直為我的謊言受良心譴責,不得安生。謝謝你,蕭先生,你今天救贖了我。”

他感到自己掌控的戰局轟然顛覆,他不願讓她知道他有挫敗的感覺,冷漠地說,“不用謝,你可以去工作了。”

 

他看著她離開,在原地站了一陣才走到窗前。他也被自己的舉動嚇了一跳。他知道他所做的是教科書定義的性騷擾,尤其他們現在是雇傭關係。

當他聽說她回到這個城市,而且處境落寞,正在找工作時,真開始相信老天有眼這一說了。她是這裏長大的,而他是大學畢業後跟著單雙來到這兒的,可是十年後,這兒已經是他的地盤了,而她成了外鄉人。他沒費吹灰之力就讓她成了甕中之鱉。他告訴自己,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現在他卻對自己苦笑了一下,其實小人報仇有時也會等十年,因為一直沒找到機會。他警告自己再不能即興發揮了,要按原計劃實施。

她走出去,轉過走廊,停下來,靠在牆上,用手抹了抹嘴唇。她要快快想辦法離開這兒,倒不是怕他,怕是因為不想失去什麽而生出的情感,她已經沒什麽可失去的了,也就不怕了。隻是她現在沒力氣糾纏任何她腦子裝不下的事情,她隻想把房子賣了,盡快回到美國,辦好領養小美的手續,找個安身的地方,再找份工作,辛苦而平靜地生活。

她想到管家公司的勞工合同,規定一個月之內她不能辭換工作,否則要認罰五千元。她簽時沒多想,知道自己一個月之內怕是回不了美國。隻要有份工作她也就不嫌棄了,當傭人嘛,有吃有住還想什麽,難道指望提拔成主人?現在看來,這合同一定是蕭然寫的了。她這一腳算是踩到泥坑裏了。

轉念一想,或許今天他出了這口惡氣,明天也就不想見到她了,把她趕回管家公司,她不用交手續費就可以再被安排個工作。她閉上雙眼,祈望著。

既然今天還是受雇,就還是要上班的。盧阿姨說過,蕭先生有時晚上有應酬,不在家裏吃晚飯,所以準備做飯前要跟他確認一下。她真不想再去見他了,又不知如何是好,就在廚房裏擦擦洗洗了很久,快五點了,她又到洗衣間去理順雜物。她剛把頭從烘幹機裏拔出來,感覺到身後有動靜,一回頭他已站在身後,她猛地站起身,麵對著他。

“緊張什麽?怕我了?”他挑釁。

“怕倒不是。您差不多了,就該適可而止,不必得理不讓人。大律師,誣陷罪的訴訟有效期是多久,十年?如果你還打算攻擊我呢,我就勸你去換套便裝,免得把您的名牌衣服扯破了。上一局我沒還手,這以後,就是公平遊戲了。”她不示弱地說。

“晚上不做飯了。”他轉身走了。

她鬆了口氣。他沒說他是不是有飯局,隻說不做晚飯,不知是說他不在家吃呢還是

說她也不用吃了。她懶得去問,反正她也沒有食欲了,回到保姆間,關上門,躺到床上,不知該想什麽還是什麽也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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