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她再醒來時,神思非常恍惚。小屋裏沒有自然光,她猜不出是什麽時間了。打開電視,換了幾個台之後,終於在右下角找到了時間,八點多了,巧芳還得有一陣子才來,她靠在床上,仍舊昏昏欲睡。
她不敢相信,她終於回到家了,當然還算不上回家了,在她家的街對麵。她是突然決定回來的。
一個月前,她收到原來老鄰居陳阿姨家的小薇的電話,說輾轉找到她,是為了給她一個號碼,叫她打電話回國給洪阿姨。她惴惴不安,有種不祥的感覺,洪阿姨是媽媽的老朋友。
電話接通了,洪阿姨沉重地告訴她,媽媽過世了,半個月前,她爸爸是半年前過世的。夏小寒無語了半晌。洪阿姨等了半天,終於說,“你媽把你們家的房門鑰匙給我了,你如果回來,就來拿。”然後很快掛了電話,想必也為她沒什麽感情色彩的反應心寒了。
她想過馬上趕回來,但知道已經太晚了,沒什麽意義了,而且越想越不應該回來,自己有半年多沒跟爸媽聯係了,以至於發生了這麽大的事,自己都一無所知,現在回去,隻會讓他們的亡靈不安。
她從來沒告訴爸媽她的婚姻問題。
一年前,她終於結束了和可雷的婚姻,他們的婚姻事實上兩年前就已經結束了,她早已搬出來了,並且淨身出戶。雖然她的律師多次跟她強調,他們可以證明可雷不忠在先,而且轉移了共同資產,這樣,她可以得到她應得的。夏小寒苦笑著搖搖頭,她想,她原本也隻是帶著一顆心和少許的尊嚴走進這個婚姻的,如今她隻有帶著她那顆破碎的心和所剩無幾的尊嚴走出來。
隨後是把自己從那段維持了一年的生活中連根拔起,開始重新找住處,換車牌,轉銀行戶頭,直到有一天,她去改駕照,把自己的姓找回來時,她才意識到她為可雷改變了多少。她的工資一下子變得隻夠維持這些忽然生出來的各種費用,但養活自己對她來講,從來不是個問題。她對物質要求不高,憑著她的工作,她不會缺錢,她也不覺得自己真的會發瘋似地需要什麽人,隻是她站在一塊大石頭旁邊,時間長了,放鬆了警惕,不留神靠上了石頭,而這石頭一鬆動,自己閃了個跟頭,她知道自己隻是需要點時間爬起來,重新站好。
她在財政上掙紮了一年,開始走上正軌。
有一天,她接到了一個電話,是小美打來的。小美是可雷的女兒,他跟前妻離婚時,小美隻有三歲,他前妻不肯帶走女兒。夏小寒看孩子可憐,心裏或多或少有些歉疚,雖然可雷一再安慰她,他們的婚姻在他遇到夏小寒之前已經走到盡頭了。她後來想,大概可雷跟自己的婚姻也是在他外遇之前已經壽終正寢了,隻是她實在想不起來是在什麽時候。夏小寒告訴可雷她願意小美留下來。這一年當中,她們果真成了母女,小美從來沒有排斥過她。到夏小寒離開時,覺得最舍不得的是小美。她知道這太莫名其妙了,小美跟她唯一的關係就是提醒她那段失敗的婚姻。可是當她聽到小美的聲音時,眼淚已經嘩嘩地流下來,她掩飾著哭腔說,“你好嗎,寶貝?”小美喊了聲“媽媽,我要你!”就大哭起來。
夏小寒隱約聽說可雷和小美的媽媽無法達成協議,小美的媽媽又結婚了,剛剛懷孕,而可雷的女朋友也在懷孕中,雙方都不願接手小美,於是,可憐的孩子背著她的一包衣服和幾個布娃娃,一個月在爸爸家,一個月在媽媽家。夏小寒很替她難過,但一想到自己的狼狽處境,也隻好狠狠心不去過問。現在聽到孩子的哭聲,心都碎了。小美哭了一陣,平息下來,問她,“媽媽,你為什麽不要我了?”
夏小寒趕快說,“媽媽當然要你,媽媽這就來接你。”她隨後在電話上問可雷能不能接小美過來住個周末,可雷答應了。
兩天過得很快,很開心,夏小寒在婚變後第一次大聲笑了。送小美回去的時候,她抱住夏小寒大哭,不肯放手。
回到家,夏小寒就打電話給她的離婚律師,說自己想領養小美,他介紹了一個律師給她。夏小寒約好時間去麵談了,才明白,當時她跟可雷結婚時如果辦理了領養手續,情形就簡單多了,現在他們離了婚,複雜了很多,但好在小美的親生父母都並不想要她,會容易一些。
初次谘詢就打破了夏小寒剛剛恢複的財政平衡。
當她跟可雷在電話上溝通了她的決定之後,他雖然有些不悅,有點難堪,但也明白這是對所有人最好的選擇,隻要他和小美的媽媽還能見到她,他們都不會作梗。
隨著法律程序的進展,夏小寒越來越明確自己的經濟需要,除了律師費用,還有資產要求,更不用說日後和小美的生活費用。
正一籌莫展地翻來複去地思考,忽然想到洪阿姨說的父母留下的房子。聽說現在國內房價瘋漲,應該能賣些錢。那房子空在那兒,自己也沒有兄弟姐妹,雖然她實在不願回國去麵對自己一直逃避的記憶,她也深知自己沒臉接受父母的任何遺產,現在看來,這是她唯一的出路了。
她記得她小時候,媽媽常常讓拖兒帶女敲門來逃荒要飯的人進來,吃個抱,洗個澡,再把家裏的衣服、用品給他們打包帶走,想必她不會生氣自己要賣了她的房子,為了領養小美,給她一個家。
想到這兒,夏小寒歎了口氣。電話響了,她接起來,是巧芳。
巧芳說生意好,她店門關晚了,加上路上塞車,恐怕要十一點半才能到。夏小寒說,“別急,我反正有時差,也睡不著。”
夏小寒放下電話,到提箱裏取出一個禮物袋,她這次回來,基本上沒有什麽人情來往,她沒有告訴任何人她回來。她隻為洪阿姨和巧芳帶了兩盒西洋參、兩瓶維生素和一套雅詩蘭黛的化妝品。
巧芳到時已經十一點四十五了,夏小寒很過意不去讓她這麽辛苦,大老遠跑來,把她讓進門坐在了床上。巧芳比夏小寒低兩屆,沒考上大學,一直做服裝生意,掙了些錢。
兩個人在一起,明顯巧芳時尚、活泛很多。她看了看夏小寒。這個街坊鄰裏一致公認的才貌雙全的女孩兒,已經蛻變成一個平淡無奇,僅存一息文弱和清秀的女子,不禁暗自生出一些優越感,繼而生出一些同情心。
她把鑰匙遞給她,問,“你會呆多久,有什麽計劃?”
“把房子一處理掉我就走。”
巧芳看得出夏小寒並不了解房地產的買賣。“你得找個人估了價,登廣告,人來看房子,有人給出價才行。你們家房子太老了,賣不出大價錢,但地點好,會有人想買了租給做生意的人住,所以不應該太難賣,但如果想賣個好價錢,怎麽著也得一兩個月,或者更長。”
夏小寒一聽,心一沉,那就意味著她至少需要萬把塊錢維持在這個城市裏呼吸。她必須找個住的地方,還要找份工作,萬一要打持久戰。
“你還記得徐誌強嗎?跟你同級的。”巧芳說,夏小寒不記得了,但還是點點頭。“他在做房地產,我問問他,他能幫上忙。”
“我得找份工作。”夏小寒忽然冒了一句,巧芳愣了一下。她想不到從美國回來的夏小寒會需要份工作,又會需要什麽樣的工作,她在美國不是天天在外企上班嗎?
夏小寒雖然臉上有點掛不住,但現實扇在臉上,疼起來讓你顧不得麵子。“我沒想到要這麽長時間,帶的錢不夠,不能天天住在這兒等著,我需要一份工作。”
巧芳從十幾歲就在街頭巷尾打混,有些世故,也有些仗義,知道世事的艱辛,理解地說,“你想找啥樣的工作?”
“有工資的。”夏小寒笑笑。
巧芳也陪著笑笑,想了想說,“公司裏招人沒那麽快不說,人家一旦要你,也希望你長幹,商店、餐館倒無所謂你幹多長,但也太辛苦了,不適合你幹。我看你可以當家教,教英文什麽的,你從美國回來,肯定好使。”
夏小寒也覺得可行。“那我到哪兒找這種工作去?”她問。
“獵頭公司呀。”巧芳很在行,“我明天找我表妹要幾個號碼。”
夏小寒感激地看著她,又問,“我還想找個住的地方,這兒總不是長久之計。”
巧芳忽然一拍腦門兒,“有的家教住在人家,有錢的人雇人看孩子,又能教孩子,你能教英文,說不定是個優勢,吃、住、交通都解決了。”巧芳為自己的思路很得意,“就是你可別說你呆個把月就走。”
夏小寒也覺得是個好選擇,看著巧芳,相信她又有什麽熟人管這個領域的招聘和人事。
“萬勝新近開了家職業介紹所,他原先就住在你們家那條街上。我跟他打個招呼,叫他給你打個電話。” 巧芳說。
夏小寒本想說還有沒有別的什麽人可找,但怕巧芳覺得她叫花子還挑食,太矯情,就忍住了。
一看時間已經過了半夜了,巧芳一定早想回家了,夏小寒就真誠地謝謝她,把禮物遞給她說,“回來倉促,沒準備什麽像樣的禮物。”巧芳倒爽快,收下了。她客客氣氣地送她出了門。
第二天,夏小寒在家看了大半天電視,等來了萬勝的電話,不是他本人,夏小寒倒也慶幸,叫她去公司麵談。
等她打了出租趕到時,已經下午四點多了,一個衣裝整齊的年輕男子隔著桌子遞給她一張名片,上麵頭銜是職業谘詢師,他問了些泛泛的問題,然後說,家教的職位他們暫時沒有空缺,一旦有需要,他們會馬上跟她聯係。她有些失望,也有點焦急,無可奈何地點點頭,準備起身。那男子低頭翻了翻手頭的案卷說,“我這兒有個家庭招一個管家,打理輕鬆家務,工資還不錯。”夏小寒抬起眼。
“雇主是個律師,很忙,經常出差在外,想雇一個管家打理家務,不希望找個太年輕的,要求有一定的教育背景,我覺得您的情況還比較合適,您願不願意考慮?”
“什麽時候開始上班?”夏小寒問。
“合同一簽,馬上上班。”
夏小寒回到旅館時,她已經簽了合同,隻等對方看過她的情況決定是否要見麵。她在電話上告訴了巧芳,巧芳也很替她高興,“萬勝關係網大,生意很火。”她還告訴夏小寒,徐誌強答應派人過去看看房子,然後給她個價位,教她怎麽走下一步。
從她把腳踏上這個城市的土地到現在有一天一夜了,她像坐在火車上心急地等著出發的乘客忽然感覺到車子一聳,巴望著是火車終於要啟動出站了,她真不知該怎麽謝謝巧芳。
第二天一早,管家公司來電話,給了她一個地址,叫她馬上去,找盧阿姨。
她打了出租去了,一進小區,她就知道,這是個大戶人家。盧阿姨很和氣地把她讓進去,帶她看了整個房子,又講了很多工作細節。最後夏小寒問,“請問你們什麽時候會決定要不要雇我?”
盧阿姨吃驚地說,“他們沒告訴你?蕭先生打電話回來要我告訴你明天來上班。”
夏小寒心情輕鬆地回到住處,心想,如果賣房子有找工作的一半順利,她或許就不需要在這兒呆幾個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