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說到母親參加高考的事,這可是母親揮之不去的懊悔和無奈。四川曆來有“瘴氣”之說,北方人去那地方容易生病,特別是“打擺子”病,人的體溫一天變化幾次,一會兒冷得要蓋棉被,一會兒又發高燒,大汗淋漓。母親得了這病,而且是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發作,當場在考場昏過去。醒過來已躺在醫院,等她恢複能下床走路,估計大學錄取通知書都發完了。母親不甘心,準備來年再考一次,但家裏的一位長輩等不及了,為她找了一份好差事,中國農民銀行。
稍微講一下民國時期的中國農民銀行。1949年前,銀行界有“四行兩局”的說法,這四行就是中央,中國,交通和農民四家國家銀行,有發行鈔票的權力,是當時最有實力的銀行。現在中國和美國都隻允許一家銀行發行錢幣。農民銀行是其中的小弟弟,1935年成立。但因為負責人是CC派的陳氏,主管財政的宋子文和孔祥熙等人不敢過分壓製。所以1937年到了重慶,農民銀行在原有的儲蓄貸款業務上,又開始準備經營信托業務。換句話講,進軍華爾街業務,這是銀行最賺錢的部門。這“四行”互相依托,幾乎壟斷了中國金融半壁江山,如果不是全部的話。“八一三”上海戰場,最後的“八百勇士”,就是在異常堅固的“四行倉庫”和日軍戰鬥,銀行的金庫當然是堅不可摧,何況還是“四行”聯合投資建造。(朋友指正是另外四家銀行的倉庫)
因為一部分人逃難不能到重慶,農民銀行在重慶營業就需要人手。當時招人需要有相當來頭的有關人員介紹,還要有居住當地的三位品行良好的人背書擔保,如果被擔保的員工貪汙卷錢潛逃,唯擔保人是問。母親很幸運,因為長輩有經營錢莊的,錢莊和銀行有千絲萬縷的關係,所以就有一位在政府審計部做事的長輩介紹進銀行工作。另外她的外婆一家也有一些人逃到重慶,能找到擔保人,包括她的一個舅舅在中央軍校(又稱黃埔軍校)教書,這樣就在參加高考不久,拿到了銀行聘書, 母親真是幸運。當時銀行實行“高薪養廉”的政策。如何“高”法?以我母親為例。她19歲,高中畢業學曆,沒有任何工作經驗,會不會打算盤我沒敢問母親,在家裏幫大人記賬大概是有的,但肯定不會新式記賬。母親的起薪不清楚,但她基本可以撫養外婆和外公再加弟妹數人的生活,還包括後來幾個舅舅阿姨的學費。銀行提供住宿,包括家人的,租金極低,工資的十分之一都不到,由此可省下一大筆房屋租金。
條件是如此的好和不容易,但母親堅持要參加第二年的大學考試,不肯去上班。幾個長輩輪流勸她,曉以大義。此時我的外公由於在重慶人生地不熟,做生意失敗,損失了幾乎全部從合肥帶來的錢,家裏經濟壓力很大。最後,母親的一個長輩勸她,你一個人進了銀行,就能救一家人。“我哭啊,我吵啊,我不肯”,母親一直耿耿於懷沒有上大學,她的弟妹都接受高等教育。後來,舅舅阿姨有時和母親拌嘴爭吵,母親的殺手鐧就是“你忘本啊,沒有我幫你付學費,你有今天?”幾個弟妹馬上就放軟說好話,二姐,我不是這個意思,等等。我們幾個孩子看的隻會笑,和他們互做鬼臉,然後一切風平浪靜。
母親一生對我們的教育看的很重,這和她家族祖祖輩輩的教誨有關。祖籍老家歙縣雄村,至今保留著母親家族的“竹山書院”房子,這是家族小孩念書的地方。裏麵有個桂花廳,凡是家族子弟有人中了進士什麽的,就要種一棵桂花樹,至今仍是桂花飄香。母親養育我們四個兄弟,希望我們讀書,耀宗光祖。但我們都沒有完整的學曆。大哥最好,也就是三年初中加一年高中(68屆高中)。下麵三個兄弟中學裏都算待過,二哥最慘,三年初中,其中一年還是“學工學農”,說白了就是離開學校到工廠農村去幹活,還沒有報酬。我的學工學農是六個月,多讀了半年書。老弟最幸運,幾乎沒有學工學農,他1975年“高中畢業”,也是四年。文革後恢複高考,兄弟四人都接受高等教育,圓了母親的夢。真想和母親一起去雄村桂花廳植幾顆桂花樹,也不知是否符合資格。
母親現在經常自己安慰自己,當時幸虧沒考大學進了銀行。真的,我外婆外公,舅舅阿姨都靠母親在銀行的工資度過抗戰初期的難關。從1948年起,母親就一直住在現在的房子裏,也是銀行的房子。她結婚,生子,退休,直到今年初去敬老院。這住處是農民銀行1947年造的,結構在當時可以稱的上高級。每家都有獨用的廚房和衛生間,連家具很多都是銀行借的,上麵釘著銀行的銅牌。租金從來不漲,記得我出國前一直就是7塊5,居住麵積大約有70平方米左右。銀行專門有一個維修處,水電煤維修,地板打蠟全包,一分錢不要。
我看到一個資料講,農民銀行在1949年前撤資到台灣,我的一位鄰居伯伯當時大概是和地下黨有聯係,要阻止銀行當局把錢帶走。曾率領員工到飛機場攔住欲乘飛機逃跑的經理,逼他寫下一張十萬美金的支票,好大一筆錢啊。可惜二個小時後,這家夥一到香港就把支票廢了。上海解放後清點農民銀行信托部資產,100多兩黃金,幾百包大米,幾幢房子,一些家具,我家就占其中二項的極小一部分,估計大米也是有的。
母親的好運還在於一解放,人民政府接管民國政府官辦銀行,全體人員基本留用,沒有失業過。私人銀行的員工可就沒那麽好運了。後來好運不斷,非但工資保留,房子家具也不收回,當然就不加工資了。好運繼續,記不得在什麽時候(大約是90年代中),母親的退休工資突然加了好多,原因是她的工齡一下子可以從1945年算起,她1976年退休,超過30年,拿百分之一百原工資,以後每年調整。而且,她一直是幹部編製,當然級別很低,但和銀行普通職工比,福利可是天上地下。中國不知什麽理由,從國家級別的企事業接受前朝的人員(比如四行二局的),工齡連續計算,然而抗戰時又不算。但是一點政府很明確,母親參加革命的時間從1949年算起,所以不享受離休幹部待遇。不過實事求是講,母親也沒有搞過地下鬥爭,盡管有幾次機會,所以她也坦然。我沒和她講十月一日界限的事,上海是5月解放的,她“參加”革命應該是1949年的5月。母親住了長達七十五年的銀行房子,十幾年前開發商要拆,她們幾個農民銀行的老同事一起推著輪椅車去抗議,現在掛了牌是保留建築了,回國我一般還住那。
羅羅嗦嗦,離題了。回憶往事,有時就會是跳躍式的。接下來還是回到抗戰重慶,母親大約在1939年10月開始在農民銀行工作,先是儲蓄部門。1940年信托部成立,母親是第一批工作人員。在銀行,母親一直工作到1976年退休,沒有離開過。
(今天在“家壇”發了一篇母親在上海敬老院的帖子)http://bbs.wenxuecity.com/myhouse/4868842.html
網上找到一張1940年農民銀行的本票,二千元,是用來發軍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