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品味安妮
我隨亨特赴宴。我們把車停在酒樓的指定停車場,步入二樓豪華宴會廳。這裏空間很大古香古色,一水的紅木家俱圍繞四壁,長長的檀木條案上供著財神,香爐中有香煙嫋嫋升起。但餐桌隻有一張,擺在正中央,圍坐在桌邊的幾個人見到我們立即起身相迎。華身著漢服,樣式古怪,短襟寬袖,黑色袖筒口挽起白綢寬邊。立即讓我想起銀幕上出現過的天津混混。華笑容滿麵走近亨特要握手歡迎,但是發現亨特的右手吊在斜挎肩頸的吊帶上,華愣了一下,我也愣了,不知什麼時候亨特裝上了這副假傷道具。真是個鬼靈精,他為避免握手而早有準備。也由此可見,亨特對華的反感已經上升到什麼程度!
華沒能握手也並不尷尬,他熱情地把亨特讓往上座,但亨特不那麼順從,他在華的對麵坐定,不理睬那假惺惺的客套,一副旁若無人的架勢。我在亨特身邊剛剛坐了下來,就發現對麵有張熟悉的麵孔。一張蒼白皮膚的臉,灰黑眼圈,鷹鉤鼻,顴骨突出,腮上無肉,這是傑克森!頭戴一頂大兜發帽,顯然是為遮住傷口。他的脖子上有條金練子,鏈子下方的墜子竟是我的那個小手雷型工藝品。他把這個微型手雷托了一下向我展示,臉上的表情卻沒有敵意。隻有嬉皮士的笑。
“諸位諸位”華嗓音洪亮地出聲了,“我向你們鄭重介紹,這是我的兩位恩人亨特先生、金先生,今天設宴酬謝兩位恩人,承蒙各位光臨,不勝感激。”他以這種油腔滑調表達自己的主人身份,也可以看出來他在刻意模仿多年前的中國黑老大腔口。
亨特說過,這個人不做無目的的事,用這種腔調講話也不會是即興的。
華突然伸手把傑克森從座位上拽了起來,他扶著傑克森的肩說,“這是我的一位白人朋友,前幾天你們二位與他有點誤會。在這裏讓他向二位道歉。”
傑克森居然懂得華的漢語,或者是華預先叮囑過,傑克森立即彎腰向我們深深鞠了一躬。
亨特平靜地看著這出表演,他對傑克森的表現並不驚訝。
“傑克森先生本來是去邁阿密轉交我的一封信給你們,這個人粗俗莽撞,引起了你們二位的誤解,請釋懷見諒。”
華雙手抱拳作了個揖。我想起了邁阿密的追逐場麵,現在看到華僅僅兩句輕描淡寫就把險情一筆勾銷,真是開了眼界!
這時候,華的右手邊又站起一個人來,也是個白人,身體有些佝僂,頭髮灰白稀疏,一身茶色西裝,很合體。他舉起酒杯向亨特和我示意,並以濃重的紐約腔英語說:“認識你們很高興,亨特先生是知名教授,您的爺爺更是歷史學界的泰鬥。我很敬仰。”
華立即接上話茬:“這位朱迪斯先生是我的商業顧問,朱迪斯先生得知我與亨特教授有過一麵之交,他非常希望通過我結識您這位書香門第的大家。所以我也請他前來陪酒,希望你們有興趣進一步交流。”亨特輕輕點頭,我看這也是出於禮貌的動作,並無誠意。酒是預先就擺好的,大盤小盞五顏六色的菜肴陸續端上來。
“請,請,”華剛剛說到這裏,突然炸耳地爆出兩下尖厲的響聲,很像是槍聲。在這同時,除了我和亨特,屋內的大部分人幾乎都有一個相同動作——把手猛地伸向腰間,這個齊刷刷的動作反應看得我目瞪口呆。接下去那幾個人又都不由自主有點尷尬地把手歸回原位。很顯然,這大廳餐室裏並沒有人打槍。
華的臉色很難看,剛剛還是紅暈的興奮狀,現在變成了灰白色。幾個站在一邊的壯漢開始四下查看,想找到響聲的來源。突然餐室門被撞開,兩個著裝員警持槍沖了進來,他們雙手握槍的姿勢讓眾人大驚失色,員警的槍口搜尋式地移動。
“都趴下,雙手抱頭!”這是員警的命令。
每個人都遵照執行了,他們離開椅子趴到地毯上。
員警認真地搜索了各個角落。大約10分鐘後,員警允許人們站起來,但要雙手抱頭麵對牆站好。一個年輕的員警開始查驗每個人的證件,並且開始搜身。
員警逮捕了三名非法攜有槍支的與會者。
宴請結束得很快。饗宴情緒完全在槍聲和逮捕事件中散盡,沒有人再有心情呆下去。宴請不歡而散,不知道是誰搞的鬼。我想應該是亨特設計的。他預先沒有講,是因為這一切都不必事先預警,而且他想讓華那些人從我的驚訝表情中認證我們與此風波沒有幹係。亨特幹得很成功。這第一回合華不但沒有占上風,而且那個齊刷刷地把手伸向腰間掏槍的反應性動作,把在座某些人的真實身份都暴露得清清楚楚。
事情的發展好像掌握在亨特手中,似乎他有這個能力——各種機遇和巧合是過分地偏愛他了。
亨特的目的達到了。他想知道華周圍是些什麼人。既然警方掌握了在座者的資訊,想必亨特瞭解這些資訊不是什麼難事。但這隻是我的中國式判斷。
這一天下午,在亨特堡的門前出現了一個風姿綽約的女子,她非常漂亮,很有氣質。如何形容她,我這個畫畫的人有些辭窮了。她個子很高,約一米七幾,身材勻稱。年齡三十左右,麵孔是東西合璧的類型,幾乎可以斷定是混血兒。皮膚白皙但麵部明顯有東方美女的特徵,弓形細眉杏核眼,眼窩稍有些凹陷,長睫毛影下的眼是墨般的黑,又有渲染似的眼影潤在眼瞼上下。小巧的鼻子有個俏直的鼻樑。嘴唇呈一個可愛的弧型,微張著,可以看到雪白的牙齒。
我和亨特在監視器的螢幕上看這個女子在按門鈴。我們都靜靜地呆在那裏,沒有做出反應。我們對視了一下,又轉頭去看螢幕。這個監視器的螢幕很大,很清晰,像個高級電視那樣顯示著影像。所以在這個螢幕出現的美麗女子有點像影片中的影星那樣令人心動。
“一個陌生人。”亨特出聲了,他不認識她。我也一樣,我對亨特搖搖頭。
“哈羅!”那位女士用手輕掠額上的發卷,仍然在叫門。她的頭髮很瀟灑地蓬鬆著,自然彎曲的發束鬆鬆垂在後麵,襯得這張麵孔更加秀麗。這個女人的美麗中沒有嫵媚。她的衣著得體,簡樸中有一種韻味。微風吹拂著她的裙邊飄帶和脖子上的紗巾,一切都很自然。神態動作沉著又自信。
“哈羅!請問女士有何貴幹?”亨特在應答器中回答。
“我想見一見亨特先生。恕我冒昧!”她說了一句流利的英語,音箱中傳來的話語聲有點沙啞。我想可能是傳聲係統失真吧。
“請進。”亨特說。
女士推門而入。大門沉沉的門扉好像並沒有讓她感到吃力。她一路暢行。顯然,亨特設置了暢通程式,在揚聲器指引下她走到了一間會客室,一個低矮天花板寬敞又舒適的房間裏。亨特和我等在那兒。
三個人沒有什麼客套地就坐了。
不知道為什麼,亨特和我都感覺到,與這個女人的初次見麵沒有客套應酬的必要,我們這種共同的感覺很怪,但很準確。
一切都簡單直截了當地開始了。
“你們好,我叫安妮。我受丁先生委託,來這裏向二位傳達口信。”她的聲音確實有些沙啞,看來傳聲係統沒有失真。“丁先生首先對上次的宴請遇到的不愉快表示歉意,現在希望再次安排以表達他對救命之恩的酬謝。” 她頓了一下,用那雙大眼睛掃視著我們。“這次聚會希望由你們選擇時間、方式和地點,丁先生希望以最高規格安排,一切費用由他負擔。”語言清晰,用詞準確,最後一句講的是標準漢語。顯然她知道亨特懂漢語。她講這句話的時候直對著亨特,亨特仍持溫和表情,但不作答也不冷淡,僅僅注視著安妮。我覺得他的目光好像這樣停留過久了。如此注目於人,一般被視為不禮貌,甚至是挑釁。但此刻亨特表現異常,而且非常執拗,雖然態度始終溫和有加。
“你是丁的雇員?”亨特對關於邀請聚會的事根本沒有理睬,而是離開主題這樣問。安妮把原來挺直的上身鬆懈了下來,把手裏的小皮包輕輕放到手邊的茶幾上,又拿起了一杯沏好的茶,慢慢仰靠在舒適的安樂椅背上,她的動作很舒緩自然,一點也不做作。她飲了一口茶,微微含笑地答道:“是的,是新雇員。”
“新到什麼程度?”亨特問。
“昨天開始的。”
下邊冷場了,沒有人再出聲說什麼,氣氛有些怪異。
亨特的目光還是沒有離開這個女人,始終集中在她的麵孔上。
安妮並無尷尬,態度很隨和。我想,也許是所有漂亮的女人都不會嗔怪英俊男子的注目吧。
她移開目光環視四周,看看窗外的樹,看看四壁的畫,還望望天花板上的雕飾物,表現出饒有興致。最後,她把目光停留在一個角落的雕塑上。那是個如同真人大小的室內雕塑,是一個體態婀娜的女子伴著一條狗,形象簡約而生動,很有情趣。她站起身走上前去看,又站遠些退後看,她的身姿在窗外射進的逆光中,顯得很優雅。可以覺出她有點動情。
“我想,你來這裏也許不僅僅是傳信吧?”亨特突然這樣出了聲,語音輕慢,語義卻不無嚴肅。
她回過頭來看亨特,微微有些吃驚,但這吃驚也許做作的,因為它很快就消失了。她又坐回安樂椅上,把那個漂亮的小手袋在兩手之間搓弄。
“可不可以參觀一下你的豪宅?”
“為什麼不?”
亨特回答的很快,好像不假思索似的。英語中”why not”是典型的邂詬味很濃又很簡單的口語。說這句話,如果是疑問式那就有懇切相邀之意,其中也許還有熱誠——這要看腔調了。亨特的腔調中可以聽出歡迎的誠意。
平日我和亨特之間的交流話題很廣泛,幾乎無所不談,但是在我的記憶中,好像從未涉及過女人,當然也沒涉及過“性”這個範疇的討論。我相信一個社會心理學家不可能沒有這方麵思索——這個人類的一大生存課題是心理學鼻祖級大師弗洛伊德的理論基礎之一。可是,我卻真沒聽到過亨特談論女人,也沒有見到過亨特有年輕異性朋友往來,(雖然我目前也在這反常之列),但這純屬個人隱私。亨特是個禁欲主義者嗎?不是。他當然也不是同性戀,——我和亨特曾經拿同性戀這個話題來討論,亨特持保留態度,但他尊重同性戀者的人格權利。
那麼出現安妮之後,亨特的表現反常,變得既溫柔又嚴肅——一種看上去挺混亂的情緒,是為什麼?“亨特在動心?”——這肯定會是一般人會產生的疑問。亨特長相英俊血氣方剛,遭遇美女駕臨的重磅襲擊而招架不住?。我覺得不像——亨特的神色一如在探討某個課題,有些呆板並無亢奮。
安妮表現得嫺靜自然,毫無做作。你在一旁觀察會覺得她思維很專一,不顧盼不尋覓,更無意展示什麼。她的精神似乎完全集中在大宅內的藝術品上。
華居然派了一名藝術鑒賞家來充當說客,又是一樁怪事。
說安妮是藝術鑒賞家並非諷刺,她的表現令人嘆服。亨特大宅內有數不清的藝術傑作,其中有仿品、贗品,也有真品。對一般人來說,顯得眼花繚亂。太多的種類、造型,太多的風格集聚一堂集中轟炸人們的感官,往往會造成審美疲勞。但是安妮不是一般人,她沒有被轟得暈頭轉向,相反她極冷靜又很激動——她會識別真品!怪怪的一個女子。
安妮在一尊大理石作品前佇立很久,這是個一般觀眾並不欣賞會視而無睹的作品——這一人多高的不規整的大理石內隱藏著一個人體局部,這局部的肌肉隆起得誇張,也正因為它誇張才好像迸發出一種猶勁的動感。她凝視著那塊肌肉,那塊實際上是冰冷的大理石的肌肉。她微張的嘴似乎是在呼出一聲歎息,是體會到了什麼,而不由自主陷在其中唏噓連連。
我也曾在這塊大石麵前有過佇立和沉思,但是沒有像安妮那樣情不自禁地進入神神迷迷的狀態。
安妮的表現令亨特困惑——表像尤物的女人,竟然是個藝術鑒賞家。
這個專家級的藝術癡情女在大宅走廊中流連忘返,她徜徉其間沉浸於陶醉中。她身體很好,一連幾小時走動也沒有顯出倦意。
在一尊羅丹雕塑前她又停下了腳步,用手去輕輕觸摸。這尊雕塑可以摸,因為它是仿品,是個高水準的仿製雕塑,逼真到非專家無法辨識的程度。安妮大膽地去撫弄作品上的瘢痕,說明她清楚這是仿製品。她好像在體會雕鑿者在仿製過程中觸摸石頭的快感。她平靜又愉快,好像一條在走廊中悠遊的魚。走廊空氣裏飄散著她帶來的一股淡淡的香氣,綿長而清爽。
“你以後會有很多時間欣賞這裏的一切。”
亨特站在安妮身後這樣說。
安妮吃驚地回頭看了看,好象不明白這話從何說起。
亨特一向是這種談話風格,直直捅出一句話,完全不理睬對方的感受。其實這個伎倆我已經熟悉,它效果很好。
“請你回復丁先生,酬謝之類的就不必了。但是讓他給我個麵子。”亨特停下來不說了。
“麵子,什麼麵子?我不懂?”安妮說。
“我希望他允許他的一位雇員到我這兒來工作。”
“哦,你是讓我把這句話轉達給他嗎?”
“是的。”
“好吧。”
“你不想知道我是要哪個雇員嗎?”
安妮搖搖頭:“不,這跟我沒關係。我並不瞭解他們那些人,一個人我都不認識。”
安妮說這句話時不像個成熟的女人,倒像個女孩子。
“你是丁先生的雇員嗎?”亨特問。
她稍稍猶豫了一下說:“啊,算是吧。”
“那好,我就請你。當然,前提是你願意來。”
安妮眼睜得大大的,嘴也張著。
“我想我已經說的很清楚了,還有什麼疑問嗎?”
亨特此時是一副官腔,像一位官員傲慢地對下屬交代工作。安妮閉上了嘴,一副氣鼓鼓的樣子。
“你們,”她又張開嘴說話“你們搞什麼名堂!”
她聲音不大,但可以聽出慍怒。
“就這樣吧,請如實轉達我的意思。”亨特一轉身,表明他要結束談話,這個動作很跋扈。我覺得太過分了,很想插進去圓圓場,但亨特暗示我不要參與。
安妮怏怏地走了,走之前瞪了亨特一眼。
安妮離開後,亨特搓搓手,有點得意地說:
“她明天會來的,一定會來。”他抬眼看我。“敢和我打賭嗎?明天中午12點之前她會來報到。”
我沒有回答亨特,他的這一係列舉動我都理解,隻是感覺上有些彆扭。仔細想想,好像我在憐香惜玉——我為安妮感到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