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驚魂生謎
華默不作聲。他目前的處境不明朗。為什麼會有人綁架他——從他的表情看他也在懵懂中。
華很反感對他的調查研究,然而現在他很無奈——似乎一切都是天意,正當危難之際蹦出兩個人來,伸出援助之手,而且是麵善又幹練的傢夥。此時此刻也隻有這兩個人在身邊。這事態不容他多想,作為權宜之計,接受亨特和我的幫助似乎是唯一的選擇。
華漸漸鬆弛下來,露出笑容,嘴巴張了張又合上。他坐到了我們對麵的扶手椅上,靜默片刻之後以謙恭的口吻說:
“你們救了我,很感激。至於什麼‘調查’還是‘採訪’,隨你們好了。”
就此我們算結識了華。亨特看上去很滿足,似乎並不期望有什麼其他的結果。
華做了簡單的自我介紹——來自泰國的華僑,到美國投資經商,沒想到遇著了綁架,很有點後怕。他完全不提在餐廳平臺定時守侯的事。華坦白地講出了他現在的擔憂——如果馬上就離開亨特堡,不知道那些歹徒是否會舊戲重演。
華對他不肯報警做出了一個很令人吃驚的解釋。他說綁架者中至少有一名便衣員警。
“你讓我怎麼相信員警?”他圓睜著眼睛激動地說。
亨特對這個解釋做出了信服的表示,但是從他點頭的動作中我看出了奚蹺——說信服不如說正中下懷。我們心中都明白,華這個謊撒得很大,但演技逼真足以服人。
下邊該怎麼辦,討論產生了個一致的結論:先搞清綁架者的來路再做定奪。
可是沒有必要那麼大費周章了,那些綁架者不請自來。
‘客人們’是怎麼找上門來的——可能是我開車被跟蹤了。這些人的活動能量實在驚人,我搞不懂自己在什麼環節上出了岔錯。
亨特又看出了我的心思。
“king, 這與你無關。”他搖搖頭說。“是我們背後有個身影---。”
他沒有做進一步解釋,話僅僅到此為止。
與亨特相處區區數日,所碰到的‘怪事’已經遠多過我這麼多年的生活際遇。這不尋常的一連串異狀讓我產生了矛盾的心理:有些擔憂——似乎邁進了水深莫測之境。但更多的卻是興奮——此前生涯平淡,而目前遇到的狀況,讓那根尋求刺激的神經得到了一種難以言喻的躁動滿足。而且,讓我感到踏實的是,亨特的與其年齡不相稱的持重、老練和機敏讓我有了一種全新的交際體驗——
‘客人’先禮後兵,他們的進攻是以正常敲門請求進入開始。
我和亨特來到電腦監控室。監視螢幕上顯示的是四個人,他們可稱得上是衣冠楚楚,舉止得體。他們僅僅是按門鈴,並安靜地等待回應。亨特在應答器中問他們有何貴幹,對方回答來找一個朋友。他們描述了一番華的形象。亨特回答沒有此人,對方很有禮貌地道了聲‘對不起,打擾了’便從容離開。
我們拿了這幾個人的錄影到華的房間給他看,華瞪大眼顯得驚懼之極。
“認識他們?”亨特問。
“他們---他們---”華扭動著身體,說不出完整的話。
亨特輕輕皺眉,兩眼直盯著華。
“好吧---好吧---,告訴你們,中間兩個是保---保護我的人,另外兩---個是綁匪---。”
我好驚訝!綁匪與保鏢沆瀣一氣來找他!
亨特在思索著什麼,他並不驚訝。華可陷入了惶恐,目前他敵友不清自然麵臨著更大危險。如果是保鏢與綁匪結成一夥,後果真不堪設想。
“報警吧。”亨特再次建議。
“噢,不!”華態度仍然堅決。
這時大宅裏響起了警鈴。這裏的警鈴不是那種尖銳刺耳的鈴聲,而是一首樂曲,聲音不大,但隨處清晰可聞。現在是貝多芬的‘命運’主旋律,表示有人在撼動大門,並且有人進入。
亨特示意我帶上華到電腦室。我們在螢幕上觀察到至少有六個人在那裏,兩個在門外,四個人已經進入走廊。華目瞪口呆地在看,嘴巴長時間沒有合攏。我想,亨特該為難了——近距離接觸華一直是他的目標,但是,當這個距離為零時,華反而成了個負擔——即不能報警又不可以推出去不管。但是亨特絲毫沒有為難的表現。他讓我們都坐在柔軟的扶手椅上,還端來咖啡招待,好像我們是在欣賞一齣戲。
螢幕上重演了我那次扮演闖入者的遭遇,但不完全一樣。當幾個‘客人’分別推撞走廊盡頭那三扇門時,他們身後也落下網片。在驚慌中四個人前後錯開,又有網片落下把他們隔開,而後幾張網片向一起靠近,不一會兒這幾個人就像幾條魚在網中掙紮。他們頭上沒有落下粘雨。從音箱中傳來他們的呼聲。門外兩個人也想沖進來幫一把手,把他們救出去。但是這兩個人進來之後大門自動鎖閉。這兩個傢夥掏出了砍刀樣的東西想砍大門和網繩。可是沒等他們動手就降下了粘雨。這雨比我遇到的要凶得多,粗粗的軟條從他們頭上一直盤到腳下。他們隻來得及護住自己的臉和鼻孔,其餘的顧不上了。樣子即狼狽又滑稽。華完全驚呆了,他不明白這一切是怎麼回事。
六個被擒獲的歹徒在亨特的遙控擺佈下,像我上次那樣慢慢解脫了——我們決定放走他們。但又有不同之處,那就是他們每個人身上的麻醬樣東西沒有完全硬化變成酥糖,留下了不少盤據不下的黏稠物。所以他們從大門退出的時侯,活像幾隻從醬缸裏爬出的老鼠,奇型怪狀地離開了。此時我體會到,這種對付入侵者的方法在不同情況下會有不同變化,而且變化得細膩有序,很個性化。
華久久呆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好像中了邪。亨特過去拍了拍他的肩,他才驚醒過來,神情晃忽地跟我們離開了監控室。
華暫時留住在亨特堡。
這次小小的戰役讓華足足兩天沒還過魂兒來。這倒是有些怪誕。按理說華的閱歷不會簡單,就祘遇到新奇事物,也不至於如此神不守舍。我發現亨特對華的表現也有些詫異。這件事不好解釋,甚至難住了心理學家亨特。華經過幾天休養恢復了常態,但他的神情總有些古怪,時不時發出笑聲,還是那種沙啞短促的乾笑。有時還麵帶笑容地晃晃腦袋,好像對什麼事很滿意的樣子。
“我可不可以參觀一下這裏呢?”這一天華突然提出了這麼個要求。他說的時侯用手劃了一個大圈兒,意指整個亨特堡。
“當然可以。”亨特爽快地答應了。這個回答很草率。讓華這樣一個不明不白的人隨意走動,‘參觀’整個亨特堡,實在不妥。
亨特看出了我的疑慮,卻不加理睬。他還叮囑華,可以走走看看,隨意而行。但不要強行進入不易進入的地方。華頻頻點頭稱是。
華很快就迷路了。他在緩緩轉彎的廻廊中找不到回來的路,躊躇躑躅了近兩個小時,百般無奈之下,他才開始大聲呼叫。
其實,不僅僅是華會迷路,換了任何人,包括我在內都可能落到同樣的尷尬中。緩緩彎曲的走廊會漸漸讓你失去方向感。走廊上隨處可見到雕塑藝術品。使你驚訝的是,你會在行走中突然覺得眼前的一切似曾相見,而且這種懷疑很快會變成確信,因為眼前這尊雕塑和它周圍的環境肯定是不久前才見到過的。自然,你會認為自己是繞回了老路,好象在兜圈子。事實上,你可能是回到了老路上,但也可能僅僅是錯覺。這錯覺偏偏是建築設計者給你予設的。它妙就妙在似是而非。一個入侵者如果經歷重重阻隔已經沖進走廊,那他會陷入同樣的迷惑中滯步難行。
我越發佩服那兩個老人,他們的設計中有幽默感,但那是黑色幽默——給入侵者以驚恐,還要讓他們體驗受調侃的屈辱。
亨特和我一直呆在監控室注視他。
亨特並不及時回應他的呼叫。就在華感到疲倦席地而坐時,亨特打開了揚聲器,告訴他應該在哪裏轉彎哪裏直行又該推哪扇門,如此等等,華才回到了住房。
迷路而返的華一點都不沮喪,反而顯得興致勃勃。他沒說什麼,隻在午餐的餐桌上狼吞虎嚥,眼睛盯著菜肴,不看我們一眼,自顧自地吃。
亨特問:“還合口味嗎?”
他先愣了一下,抬頭看看亨特之後才應聲道:
“哦,不錯。”
很明顯他根本沒嘗出什麼滋味,心思完全不在飯菜上。他正陷在一種積極思考狀態——一種隱隱的激動中。至於是什麼使他如此動情,無從得知。亨特是揣測人心理的高手,但此刻好像也無從下手。
華的表現越發古怪了。他不張羅離開的事,也不再憂鬱沉悶。他說為了恢復體力需要活動活動筋骨。於是,就經常大搖大擺地到處亂轉,還曾到花園裏去,企圖圍著城堡轉轉圈。當然,他轉不了,因為茂密的帶刺灌木叢和護欄包圍著許多牆基,沒人可以通行無阻。他常抬頭向上看,希望能看到這大宅的全貌。但他徒勞了——高大挺拔的鬆柏樹阻隔著視線,隻露出某些局部。在暗綠與蔥翠交相輝映的鬆柏牆後隱現的城堡是神秘的。
華對這幢建築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這一點我們都清楚地看到了。
亨特常常陷入沉思,好象遇到了難解的數學題。
華再次出征那些走廊,他又迷路了。但這次他最終還是自己找了回來,隻是時間不短。這種情形發生了不止一次。有一回他著惱地問亨特,為什麼他走出去五分鐘再按原路返回卻總要走二十分鐘。這是什麼怪事?亨特聳聳肩說不可能。這一次他讓華走在前麵,隨意走,他跟在後麵看著表。他們走了五分鐘再返回,還是華在前麵。幾乎整整五分鐘兩人到達了原出發點。華緊鎖眉頭問亨特:“為什麼我一個人走就一定要那麼久?”
亨特做出思索狀,手撫前額說:“可能是鬼打牆吧。”
這句荒唐的玩笑話竟讓華當真了。他一臉的惶恐,麵色都有些泛青了。那雙死羊眼在眼眶裏亂轉,嘴裏還叨叨著:“不應該,不應該---。”沒有人明白他是什麼意思,但我清楚一件事——華迷信,非常迷信。至於他是什麼信徒,屬哪個教門還不清楚。
華的亂走發展成亂動,開始不守規矩去闖門搬東西按壓手柄等等。他的行為舉止沒有帶來什麼危害,也沒有讓他成功地做出什麼成績——例如闖入某個禁地。僅有一次,他深入到地下室,被兩扇門夾在中間動彈不得。結果是撕毀上衣刮傷手臂才得以逃離,回來時像個敗兵。一副狼狽相。
亨特囑咐我:隨他去,不要幹涉。
不久,華好像折騰夠了,或者說是有些厭倦了,他蔫了下來。一個五十多歲的人先是像個頑童那樣亂闖一陣,而後突然又蔫了。我說這是精神不正常。亨特不以為然,他說他很正常,不是精神病人。
華主動找我們,說他想離開。
怎樣離開,又到哪裏去?我認為都是問題。因為,我們不時看到有三三兩兩的各色人等在大宅周圍閒逛。他們沒有採取什麼行動,但可以明顯地感覺到這些人很焦灼。有一次亨特讓我用望遠鏡觀看較遠的一個街邊。那裏有人也在用望遠鏡觀察亨特堡大宅,而且是幾個白人,西服革履穿著考究。
亨特隻考慮華的去處,並不關心外麵那些人。他問華:
“你有什麼可以落腳的地方嗎?”
“當然。”
“那裏安全嗎?”
華稍稍猶豫了一下,回答:
“我可以聯繫到另外一些朋友。”他掏出一部手機向我們展示。
我看出那是目前市麵上最高檔次功能最齊全的品牌手機,實際上那是一部小電腦。我很懷疑,除了打電話,他是否會使用其他功能。
“好吧,聯繫你的朋友。有了結果告訴我,我會送你去。”亨特還是那副有求必應的模樣。
華在電話中與對方時而細聲侃談時而大聲爭吵,有時激動得脖子都紅了。最後總算達成了什麼共識,他關掉了手機,還掏出一條小毛巾擦擦汗。他斜睨著我,那雙死羊眼此時又顯出帶著霸氣的質問神情:
“你懂我說的這種話嗎?”
他說的應當是泰語。我搖搖頭。
“當然。”他神氣地說,忽然來神兒了,直瞪著我問:“你究竟是從那裏來的,中國大陸?”
我點點頭。
“說你是畫家,我看不像。”他一臉的不屑。又問:“你和亨特是什麼關係?他是你老闆?”
我又點點頭。他卻搖搖頭說:“年紀輕輕,不愛說話。看來你隻會動動拳頭嘍。”。
我無言以對。
人就是這樣,話不投機半句多。亨特是個‘洋人’,可以和我勾通,甚至在深層次上。麵對華這個華人,我卻無話可說。
華決定儘早走出去,他告訴亨特越早越好。亨特找出了三件雨衣和三雙雨靴,我和華都不明白這算是什麼——外麵根本沒有雨,是大晴天。
亨特領我們在大宅裏穿越幾條狹長走道和樓梯,進入地下室,又通過管道盤桓的地下機器間,來到一個小小的空房間。這裏四壁平滑,隻在頭頂上有兩個通風孔。
華神色緊張地注視著亨特,臉上肌肉都繃緊著,眼睜得很大,好像在警惕著即將出現的危險。
我們在這裏穿上了雨衣和雨靴。
亨特不知怎麼弄的,在一個角落的地麵上打開了一個方形孔。可以看到下邊是鐵扶手梯,我們依序攀下,來到了一個可以聽見流水聲的大管道裏。這裏潮濕陰暗但很寬闊,高個子的人都可以直立行走無礙,隻是腳下有深深淺淺的水流,頭上不時滴下水滴,我們的雨衣和長雨靴派上了用場。這是地下汙水管道,是那種電影裏常出現的用於逃命的管道。我們好像也正在上演一齣逃命的戲,隻是後麵沒有追兵。
我們曾兩次攀爬扶梯變換路徑,走進不同的管道,最後來到一個海灣岸壁的壁穹中,下邊是大海。要登上岸臺,需要抓住一根鐵杠往上攀,這可是個要勁頭的活兒,要有體力有臂力,還要靈活。我看華遇到難題了。
“現在有兩個辦法讓你離開這裏,抓著鐵杠攀上去,可以立即到地麵;或者是我們先上去,你站在這裏等一小時,我們會開小艇來接你。”亨特用詢問的目光看著華。
華囁嚅不語,不停地倒著兩支腳。他看著那根鐵杠發怵,但是如果撇下他一個人在這裏等上一小時他也發怵。他在看身後黝黑的隧洞口,像個恐怖的大嘴。
亨特很有耐心,他等待著,眼望海灣的遠處凝神。此時已是黃昏,周圍的一切都在昏暗中。我開始想,亨特是不是有意編排這個場麵和時間,讓華在這樣的環境中展示一下“他會做什麽”這個課題。
我看了看亨特,琢磨不出他在想什麼,那個高額頭的側麵臉型在海水的背景襯托下顯得很嚴肅,由下而上的海水反光把這張臉,把這整個人弄得也像一尊雕塑,一尊立體感很強的雕塑。
華探身看那根鐵杠,想知道它有多長,能否攀上去。這個鐵杠離岸兩米多。華嘗試了一下,他脫掉雨衣,往手心上吐了吐口水,攥住鐵杠開始提升身體。他兩腳亂蹬,企圖找到一個支點,但鐵杠上沒有支點,想上去隻有靠臂力拔杠而上。他放棄了。
這個虛胖的中廣身材,這肌肉已經鬆弛了的兩隻肥胳膊,不可能完成垂直僅兩米的行程。
天色更暗了。
亨特不再等待,他明白他提出的兩個辦法華都接受不了。亨特從腰間抽出一股繩索,是間隔著係成疙瘩的軟繩。亨特讓我留在下麵,他先上去,再係下繩子,讓華攥住,然後由我托起華的腳,把他送上去。這樣做第一次失敗了,因為華攥得不緊,滑脫了手,差點掉到海裏去,幸虧我及時抓住了他的腰帶,把他拽了回來。就在我抓住他的瞬間,在他的腰裏碰到了一個硬東西。我也瞥見了這個東西的形狀,是一把小手槍,隻有巴掌大。我很驚訝,但沒做聲,
華終於到了岸臺上,他大舒一口氣,坐到地上。我趁機悄聲和亨特講了手槍的事。剛剛講完,我們身後出現了一名員警,一身黑色警服,大蓋帽,腰間配有許多沉甸甸的佩戴,手槍懸在槍套上方。他的手有意無意靠在槍把旁,站在那兒,虎視眈眈的瞪著我們。他懷疑這幾個突然從下邊冒出來的人。
“請出示證件。”
在這荒涼無人的岸臺上,出現這種場麵,讓華心驚肉跳。
亨特出示了證件,同時對員警做了一個奇怪的手勢。員警不再那麼嚴厲,而且隨亨特走開了幾步。他們在交談。員警用手機與什麼人通了話。之後他走了。走的時候還把手在帽簷上碰了一下。我把這些都看在眼裏。華在忐忑不安之中更是注目觀察,我肯定他會把這一幕牢記在心。
華自己走了,他很有把握地對我們說,他認識路,而且現在很安全。華不讓我們送他,原因可能不止一個,他不想把他的行蹤亮給亨特——這個處心積慮調查他的人,這一點很好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