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丫頭到機場,車還沒挺穩,車裏空氣就開始不對。甫一轉頭,眼圈紅了:“我不想走。”
“那就留留留留留---下---來。”我故意結巴,還故意把 “下來”兩個字拖得很長。
“那哪兒成?”
“還是啊,口不對心吧?”我調侃。
“誰口不對心了,你總汙蔑我。”
“趕緊走吧,別磨磨唧唧的,等下誤了飛機。”我停車,打開後備箱,拖出她的行李,還順手推了她一把。
……
於我,內心裏縱使揣著萬千個不舍,也不敢流露出分毫的情緒。
我不想把每次送行都弄得跟生離死別似的。我根本知道,離別瞬間的不舍,並不代表她願意守在我身邊,守在我伸手即可觸碰的地方。
……
她三歲的時候,在故鄉開往北京的火車上。
她抱著一隻麵目模糊的布娃娃蜷在分不清顏色的臥鋪被褥上問:“媽媽,我們去哪兒?”
“媽媽去哪兒,你就去哪兒。”我答。
五歲的時候,在飛越太平洋的航班上,她穿大紅的背帶裙配漆黑的丁字帶皮鞋,背著一隻印有灰姑娘和水晶鞋的粉色書包問:“媽媽,我們去哪兒?”
“媽媽去哪兒,你就去哪兒。”我答。
九歲的時候,搬家,我們駕車橫穿北美大陸。從美東到美西南,途經熱浪翻滾的彩色沙漠,她牽著弟弟的手,站在一片灰白色的沙漠植物前認真解釋:“媽媽在哪兒,家就在哪兒,我們就去哪兒。”
之後的日子,我們從西海岸搬回東海岸,再從東海岸搬去西海岸,又從西海岸搬至中西部……
我不記得她有再問過 “去哪兒?”的問題。
“去哪兒?”變成我的問題,是念大學。
她舍棄家門口給雙學位並全額獎學金的學校,而選擇東岸需自掏腰包的學校。
擺在桌麵上的理由,是東岸的那所更為著名。未說出口的理由當然是,可以離家遠一點,再遠一點。
送她入學的情景,算得上刻骨銘心。
注冊完畢,安頓好宿舍,我想跟她一起出去吃個晚餐。但她融進青澀嘰喳的新生群中,根本顧不上我。
我駕車回酒店,心裏失落的厲害,就好像把一件最珍貴的東西交到了不可信的人手裏。
輾轉長夜不能入眠的肯定是我,而不是她。
第二天中午的飛機,我一早爬起來,千尋思萬琢磨地找回去看她的合適借口。
既要看到她,又不要讓她覺得囉嗦覺得煩,不容易呢。
我於是找了間超市,買了牙膏牙刷和洗衣筐重返學校。
不能去得早,因為早了,怕她和同屋還沒有起床;又不能去得晚,因為晚了,我可能會誤了返程的航班。
學校宿舍是封閉式管理,沒有門卡進不了樓門。我電話進去,她睡眼惺忪地出來,第一句話居然是:“人家媽媽都走了,你怎麽還沒走啊?”
“哦,想起你沒有洗衣筐,我昨天注意到露西有,諾,買一個給你。另外,我不記得你有沒有帶牙膏和牙刷,買了新的送來……”
她接過東西,潦草地給我個擁抱,反身進樓的當兒,轉過頭說:“今天上午,學校迎新遊行…….你小心開車哦…..到家打電話。”
那是九月初的天氣,東岸,新英格蘭地區的楓葉,離烈火烹油一般的濃烈還差著老遠。
但我獨自起步上路的那一刻,眼睛鼻子卻火辣熾熱得厲害。
終於想明白,此生,我與她之間,從此不是她問我:“媽媽,我們去哪兒?”
而是我追著她問:“你在哪兒?你去哪兒?”
記得龍應台寫“目送”有這樣一段話: “所謂父女母子一場,隻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
哪裏是不必追啊,而是我們都明白,壓根兒追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