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附近有家24小時營業的以咖啡和甜甜圈聞名的快餐連鎖店。
不記得有多少個年頭了,除了法定假期,我每周兩次有早課要上的日子,光顧這家快餐店,基本上是想都不用想的習慣。
點的東西也古板而俗套,一個藍莓甜麵包圈(Blueberry cake),一杯大號加奶油不加糖的熱咖啡(A large size hot coffee, with cream ,no sugar,)。
也試過別種口味的麵包圈和咖啡,一圈下來,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口味就停在藍莓麵包圈和加奶油的熱咖啡上了。
天熱的日子花樣也不曾改。與時俱進的新鮮樣式,跟我這號強迫症患者就不怎麽沾邊。不能想象將滾燙的氣息氤氳的熱咖啡換成冰塊沉浮的冷色調,捧在手裏會是怎樣一副奇模怪樣。
櫃台前招呼我的,夜班連軸到早晨的侍者,總是個眉目闊大,嘴唇肥厚,腰身粗壯,皮膚黝黑,整體感覺十二分粗枝大葉的墨西哥裔女子。
我看不準非我族類的人們的歲數。事實上,現在美容技術好生發達,就算是同族同宗,也未必就能單憑一副皮囊看得準年齡啊。
每一次,我停好車,推開快餐店的玻璃門,人都未必站穩,那墨裔女子的粗嗓門就隔空迫過來:“A large size coffee, with cream ,no sugar(大號熱咖啡一杯,加奶油不加糖),A Blueberry cake(藍莓麵包圈一隻)?”我隻需牽牽嘴角點點頭,話都無需說。
又或者,她硬生生一句:“The usual(老樣子)?”
我還是隻需點頭,不需多話。
如果想說,最多不過兩個字:“Yes, please.”
這好像成了一種默契。
看她像一台功率龐大的機器一樣轟隆運轉,裝麵包圈入袋,調咖啡入杯,連刷信用卡的動作都虎虎生風……我因為早起而生出的慵懶疲憊會一掃而空。
遞給我食品的時候,她再低吼一聲:“Have a nice day.” 與慣常美式英文裏這句話婉轉甜潤的表述根本是天上地下。
我要麽也回一句:“Have a nice day.”
要麽簡單說聲: “Thanks” 拎東西走人。
上班路遠,沿途這家店的分店很多。總在這裏停留,除了離學校近,大抵也跟喜歡這位墨裔女子凜冽粗放的待客風格有關。
今天早晨,我照例在差幾分鍾七點的時候,推門入店。
那墨裔女子照例粗喉嚨一聲:“大號加奶油不加糖熱咖啡一杯,藍莓麵包圈一隻? ”
我照例牽牽嘴角點頭。
接過咖啡和食品袋轉身欲走的當兒,她沒像往常那樣低吼:“Have a nice day.”
而是突然冒出一句: “今天是我最後一天在這裏工作了。”聲音依然粗重,語調卻柔軟許多。
我停步看她:“辭職?換工作?”
“休息幾個星期,然後,當兵去。”她扭著圍裙邊緣,老朋友一樣敘述。
“當兵?”
“海軍。”
“很酷的兵種啊。”我眼前閃過藍天、白雲、大海、波濤的畫麵。”
“主要是當兩年兵後,回來可以讀大學。”我知道美國軍人退役後,如果讀大學,政府會提供費用。
“大學?讀什麽?”
“護士或者助理藥劑師。”
“很好的職業。”我隨口誇獎。
我能想象她成為一名連人帶輪椅都舉得起來的護士,不能想象她輾轉在細小的瓶瓶罐罐中間,成為一名數算藥品的藥劑師助理。
“據說很難,據說入門門檻很高,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讀下來? ”我第一次看見她這樣笑,很局促,很少女。
“一定能,如果覺得難,每學期,少選些課,總有讀完的一天。”我立馬發揮自己好為人師的個性。
“我知道。”她舉著粗壯的大手,作再見狀搖晃。
“Have a nice day.”
這次是我先祝這位我看不出年齡也不知道姓名的墨裔女子有美好的一天。
……
有些路,在一些人那裏天經地義平坦得毋庸置疑,在另一些人那裏,卻行之艱難。崎嶇得高山溝壑 ……
寥寥數筆人物形象躍然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