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號稱是汽車輪子上的國家,車就像是人的腿,腿不方便,人就不方便了。
我所在的州,十六歲的孩子就可以擁有駕照。
大仔快要十七歲了。暑假一開始就交錢報名上了個駕駛學校。學了些交通法規和基礎駕駛課,去州交通事物管理處,考過筆試,便拿到了學生駕照。
有學生駕照的人,就可以開車了。
但學生駕照有一些附加條件。比如,當他開車時,必須有正式駕照的人坐在他身邊,再比如他所開的車裏不能有超過一個不是自己家庭成員的乘客......
他還必須得有九個月的開車經驗累積,才可以考路試並獲得正式駕照。
那麽,陪大仔練車,成了我暑假生活裏的一項重要工作。
其實,我很珍惜陪他練車的時間,再有兩年他將放飛,屆時,我想要陪人家開車,怕是人家也未必願意了。
停車,起步,倒車,拐彎……這些看似簡單基礎 的開車技術,教一個小白丁操練起來也沒有那麽簡單。這麽一個會高速移動,一不留神會傷人,比動物還要凶猛的大家夥,交在大仔這樣一個毛頭少年手裏,真是令我擔心得厲害。
總之,他一坐上駕駛位,我的每一根頭發,每一個細胞都開始緊張。自從很多年前學會開車便不再暈車的我,這些天,時時會被掌握不了輕重緩急,不熟練平衡要領的大仔車技,給暈得一塌糊塗,而每次暈車於我都像是生了一場不大不小的病。
我想說,你開到一個無人的操場、停車場,或者在每天上班後幾無行人的小區,自己慢慢捉摸慢慢練,但我仔細想了想,到底不敢。我不想讓他覺得老媽我是不遵守交通法規的典範,也不想讓他覺得法律規條形同虛設,看見漏子就可以鑽。人還是有點敬畏,有點約束,行在規矩裏麵比較好。
但我的確給他講了不少老爸老媽這代人,當年落腳美國時的開車故事。
很多年以前,我們還住在一個大學城裏,周圍的朋友都是跟我們一樣的從國內來的留學生們。
那時候,我們都很窮,駕駛學校是上不起的。
筆試考學生駕照,基本都是在作假。前麵來的留學生們,不知道從哪裏套來的全套考題,照背,照著打勾劃圈就好。我後來跟一位台灣來的朋友說這段故事,她居然說:“哈哈,我的筆試比你可簡單多了,你好歹還背了考題,我們隻背答案位置,比如一A 二C 三B什麽的......”
我那時不但不讀英文,就連是中文的交通法規也沒啥耐心去讀,隻花了一個晚上看了看那些考題,第二天就考了個滿分,並拿到了我的學生駕照。
我們買的第一輛車,花了一千美金,是一部已經有十多年車齡,行程十六萬英裏的老豐田。
車主把車開到學生公寓門前的停車場上,早我們一年來美國的一位同學,在一個太陽快要落山的黃昏,將這部車,連同老爸一起帶到學校空曠的大停車場上,教了老爸怎麽起步怎麽停下就離開了,老爸則把那個停車場當成了巨大的磨道,自己就像是磨道裏蒙著眼睛轉圈拉磨的驢,轉呀轉的轉到了夜半,才敢自己試著慢慢開回家.....
要想不引起警察的注意,練車上路當然要有正式駕照的人坐在副駕駛席上,白丁的我就充當了老爸駕車的陪練。
遇到警車當然會膽寒,上高速當然會緊張,就算是對麵來車也會戰戰兢兢生怕臉對臉地碰上......
老爸拿到駕照後,我開始學車。第一天就開到了馬路牙子上,平心而論,那將近一英尺高的馬路牙子想要專門開上去,都需要些技巧,我一打方向盤居然就開上去了…….
下雨天,不懂如何除霧,窗玻璃上生了白內障,一手握著方向盤,一手舉著脫下的外套抹試擋風玻璃上的霧,可把我給忙壞了……
最危險的一次是在大學城的城中心。那天,我去考車場踩點,期望能一次通過路試。天下雨,我十分小心地開在外道上,一輛六缸大排量林肯,幾乎跟我並肩行駛,司機換道也不扭頭看,輕輕一下就把我的小破車擠出馬路撞到人行道上,幸虧人行道上沒有人,也幸虧下雨車速慢......
我在車裏回不了魂。
那林肯車的司機是個須發皆白的老者,他開門下車湊近我的車一看,看見當時已經有六、七個月身孕的我,在駕駛位上臉色慘白,也嚇呆了......
他撥打報警電話的聲音都透著哆嗦.
來的除了警車,還有救火車,和醫院的急救車。
好在我隻是受了些驚嚇,撞擊於我並無啥大礙。
不獨我們家,那些年,我們這一代留學生大都是這樣學車的啊。
搬去隔壁州的某阿姨現在拽吧?不過她當年也很拽,她曾在一個下雪的夜晚,踩錯刹車,將她家那輛連喇叭都按不響的老奶奶車,像開坦克一樣雄赳赳地開進了一家印度菜店…….
還有現居加州的某叔叔,現在都有小飛機了。可他當年開的那輛車,用尼龍繩索捆綁著快要掉下來的後備箱,就像是傷病吊著受傷脫臼的下巴,隨便去哪裏都不用鎖車門。他課餘在披薩店裏打工送外賣,某次送外賣途徑一處立交橋,他當自己開的是蘭博基尼呢,下了橋,彎道超車,車倒是超過了,但輪胎也飛了一個……就是這樣一部懶得上門鎖的車,居然在這位叔叔拿到博士學位前夕,被人順手牽了羊,不知道牽到哪裏去了。
再說我們那輛被大林肯撞到人行道上的老豐田,最後驗車結果隻是左前方的車燈撞碎了。對方保險公司賠付一千美元。
鑒於車齡實在高了些,我們自己花幾十美元買燈換上,實在買不到合適的燈罩,拿塑料薄膜,參照戰地傷員的救護方式,捆紮了事。
那部捆紮著塑料薄膜的車,遠遠看,就像是戴眼鏡的人,戴著一付缺了一條腿用繩索套在耳朵上的眼鏡,不耽誤用,隻是樣貌有些滑稽。後來我們鳥槍換炮準備處理時,被大學城裏一位修音樂的非裔博士看上了,他開去汽車維修機構檢查,人家告訴他,再開個七千多英裏,也就是一萬多公裏不會有問題。他認為這數字足夠他在大學城裏折騰,但他又說他雖然十分喜愛這部車,但兜裏隻有四百美金。於是這部車以四百美金轉給了他,而我原來期望他能付六百美金來著。
這星期,大仔正式開始他在一個國家實驗室的暑期實習。
實驗室離家有四五十分鍾的車程,我每天接接送送,中間還得接送小兒參加另一個暑期活動。算下來每天路上耗掉五個多個小時,累著呢。
他躍躍欲試地想要自己開,說我隻需坐在旁邊休息發呆聽音樂就好了。
我擔心上下班時間,車多路擠不安全,但他信心滿滿:“沒關係,跟開車有關的所有條款早已爛熟於心。”
於是,今天早晨,我把車鑰匙交給他,自己坐在副駕駛座上,看他倒車出庫,速度稍稍快了些,都沒來得及提醒,後麵嘣咚一聲響,撞上了對麵鄰居的郵箱。
我趕緊下車去看,鄰居的郵箱還隻是歪扭了些,側麵木板有些鬆脫,可以修,當然也可以換。但我的六缸四輪驅動的新SUV,後麵實實在在地凹進去臉盆大的一快,還帶著幾道劃擦傷痕……
大仔有些嚇著了,我則十分鬱悶,但這鬱悶又不敢表現出來,我怕傷了這孩子的臉麵和開車信心。
我說:“還是我開吧,你還需要在人少路寬的地方再多練些時候,才敢上路。這還隻是碰了郵箱,若是碰了孩子碰了人可怎麽得了?”
我當年學車時,我老爸給我打電話:“開車就像開炮彈,你務必要小心。”真不是聳人聽聞的啊。
送大仔到實驗室我折返回家,敲鄰居的門,鄰居太太卷發滿頭,笑容滿臉地來開門,我先是道歉,然後解釋倒車意外,並表示今天晚些時候設法修好歪扭的郵箱,如果覺得修得不好,就買一個新的賠付給人家......
鄰居太太聳著寬厚的肩膀,語態輕鬆地表示:“不是啥大問題,孩子學車,這事情很難免,修修就好了。我家女兒前天學車撞倒路邊一棵樹……我們剛剛賠了人家一棵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