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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連載]走出吳莊(三十一)心靈交戰

(2015-01-17 08:26:40) 下一個

                                   三十

 

初回到自己家,在海納的病情得到暫時緩解的日子裏,文景的眉頭舒展了,臉上也露出了寬慰的笑容。首先,海容見到媽媽和妹妹平安歸來後,情緒特別昂奮。她不是捧了課本當小老師,給妹妹補拉下的功課;就是向媽媽講述父母不在家時,伯伯阿姨們如何照顧她。尤其講到一位叫翰海的伯伯時,她剛說到“他的腳步聲很特別”,就咯咯咯笑得樂不可支了。原來翰海伯伯幫她做飯時,手忙腳亂,把一隻鞋給脫掉了。由於一隻手端著正要下鍋的菜,另一隻手拿著鍋鏟子,他顧不得去穿鞋。海容就急忙幫伯伯去穿,誰知那腳冰冰的,沒有人的體溫。海容吃了一驚,一不小心竟然把那“腳”也給弄下來了。露出了高蹺腿子似的木頭。這才發現那套著襪子的腳也是假的,用螺釘固定在木頭腿上。當時,海容給嚇傻了。不料翰海伯伯卻嘻嘻哈哈笑著對海容說:“快,把鞋和‘腳’都拾一邊兒去,小心烤糊了串味兒!”姐姐銀鈴似的朗聲憨笑激活了妹妹的生命力。海納便也打起精神,給姐姐講她在電視少兒節目中學到的英語笑話。姐姐常常誇張自己的快樂,笑得前仰後合。妹妹便也笑得喘作了一團。孩子們活潑的情緒對父母極具感染力。文景也跟著快活起來了。

如果文景能及時去服務社上班,遠離疾病與死亡的陰影,她也許會遺忘家庭所遭遇的不幸。但是,她沒有這樣做。一是因為把海納一人留在家中她不能放心。二是精神上剛剛放鬆些,肉體上就出了毛病。文景在首都慈幼醫院時的焦灼仿佛在身體內紮了根,回到家找到了適宜生長的環境,咽喉也腫痛,口舌也生瘡,病毒們都蠢蠢欲動,紛紛登場了。這樣,歡快的情緒常常轉瞬即逝。小海納是去掉脾髒的病殘兒的現實象磐石一般壓在文景的心頭。每想到屬於納兒的時間隻剩了兩年多,死神的威脅便步步緊逼,逼得文景喘不過氣來。世界上還有什麽能抵得上一位母親眼睜睜地看著女兒的死期在以兩年期限的倒計時計算,自己卻束手無策而痛苦呢?麵對死亡這亙古不滅的難題,文景生活的希望就變成了一葉漂浮在死海上的扁舟,一片渺茫,一片虛無。她懶得吃藥打針、給自己治病。仿佛懲罰自己的肉體,就能延緩女兒的生命。殊不知屋外的景物決不會因她的悲傷而消沉,也不會象她一樣憔悴。第二年春天,樹木還照樣青枝綠葉,鳥兒也照樣鳴囀,太陽還照樣光輝燦爛。

半年過去,海納似乎恢複了些。但文景的恐慌卻沒有減少絲毫。她耿耿於懷的是時間飛快,又過去半年!有一次,她曾背過孩子們對吳長東發牢騷,說:“當初還不如不收養她呢!如果那樣,大人和孩子都少受些折磨。”

“文景,你怎麽會說出這樣的話呢?”吳長東第一次用譴責的口吻批評她,“你知道我是從什麽時候喜歡上你的麽?就是在火車上遇到你一個臂彎裏抱一個孩子,窘迫得沒法兒喂奶的那一刻!不,不僅是喜歡。是一種敬佩!敬佩你的勇敢、景仰你的承受力!”

“可是,那時我擁抱的是蓬勃生機,如今……。”文景垂眉低首、泄氣道,“我感到一點兒心勁兒也沒有了。”

“文景,你的力量在你心靈的深處!你不是說你要奇跡麽?”吳長東鼓勵道。“我給你講一件真人真事吧。我的哥兒們翰海,自從一條腿被壓折後,原配夫人就甩了他。還帶走個四歲的男孩兒。後來娶一個離一個。礦工夥計們就勸他幹脆別娶了,多受打擊!可他怎樣講?他說:‘人們總以為已經到手的東西就永遠屬於自己,一旦失去,就抓耳撓腮象受了天大的委屈。其實,世上一切都在變,沒有一樣東西屬於你自己。得到一切的人,死時又交出一切。人這一輩子就是不斷地得到丟了,丟了又得到。習慣成自然,也就無所謂得失了。’你猜怎麽著?最近他又娶了個來礦上化緣的道姑。還是個從未嫁過人的老處女,比老翰海小十幾歲呢。老夫少妻甜甜蜜蜜,看那樣子是雷打也不肯走了。你說這是不是奇跡?”

“日子長呢?你怎能斷定她不走了呢?”文景知道吳長東講這些是想逗她開心。但是,她好歹也樂不起來。

“更可笑的是他那離了婚的第二任妻子又返了回來,說跟了哪個男人也不及跟翰海開心。要與這道姑爭漢子哩。這道姑就拿出了結婚證,說他(她)們是合法夫妻。嘿,我那老哥兒們倒變成活寶貝了!你是沒瞧見翰海那榮耀得意勁兒,眯縫了眼吐著煙圈兒,說就擔心第三任、第四任妻子也返回來,妻妾成群養活不起哩!所以我說呀,你失掉的東西也未必就真正失去……。”

“不,我一天也不想失去海納!”文景梗了脖子,咬著下嘴唇道。目光裏射出了堅毅的光芒。

“對啊,咱創造個奇跡給世人瞅瞅!”

吳長東的開導富於哲理呢。文景本來是玲瓏剔透的人,聽了長東講的故事,那原本陷入誤區的思維立即就活躍起來了。她本來習慣將自己所接觸的熟人作類比,這時恍然就想起了吳長方、吳長東和老翰海來。這三個男人同屬於殘疾人,可他們的思想品格、所作所為是何等地不同!吳長方失掉一條小臂,仿佛全世界的人都虧欠了他!一腦門子階級鬥爭。今天整這個,明天鬥那個。鼻子、眼睛象逐臭的蒼蠅,靈敏得很,一下就逮捉到了批鬥對象。好象給別人弄上個政治汙點就能補救他的殘缺似的;其實他真正的殘疾不在小臂,而在陰暗的心理!他的兄長吳長東,同是與他玩耍時失掉一隻眼睛,可與他的處世方式截然不同。吳長東因為自己小時侯的疏忽,使自己和二弟致殘,恨不得規範天下所有人的行為、排除一切不安全因素,拯救所有的苦難。老翰海呢,簡直是位洞明世理的哲人。任何時候都能接受現實,樂觀暢達;永遠陶醉在自己的幸福之中,快活著自己的快活。

通過這一番比較,文景的心胸開闊了許多。人生意義的大小,並不在於外界的變遷,個人的處境,而在於主體的體驗。一條腿的老翰海都懂得享受過程,而不去追究結果,我又何必為未來將發生的事情而惴惴不安呢?重要的是提升今天的生存質量,使自己和全家人愉愉快快過好每一天。這樣一想,文景終於慢慢地振作起來了。

事實上她的振作也是種心靈交戰的必然。每天清晨醒來,睜眼一看就是身旁的病兒。在這弱小稚嫩的軀體中,有時生機壓倒了病魔,有時病魔又占了上風。麵對死神的不肯停息的挑戰,一位吃苦耐勞的母親,很少有不在內心世界發生重大變革的。那就是在吃苦耐勞的品格中又注入了鋼筋水泥般的剛強和堅韌!

文景毅然決定改變自己過去的生活軌跡,做一位全職的母親。首先,她含淚告別了自己一手創建的“礦工勞保用品服務社”,搬回了自己的縫紉機。接著就是陪著納兒去上學。讓孩子享受正常兒童的校園生活。節假日時,除了陪海納作體檢外,就是領上兩個女兒逛公園、上書店、陪孩子去她喜歡上的英語輔導班。文景想,即使奇跡不會出現,她也要竭盡全力讓這一年半過得既充實又愉快;讓納兒去見她那慧慧媽媽時,一路精彩、一路風光……。同時,他(她)們夫婦倆還暗暗決定找個筆杆兒報導這件事,求助於社會。積極尋求救治這種疾病的活命良方。

 

                                                          

 

這是秋天的一個傍晚。太陽下去了,月亮還未上中天。樓下有蟋蟀在鳴唱,屋內回旋著飯菜的餘香。整個家屬樓沉浸在溫馨而慵懶的情調中。海納嬌憨地躺在床上,讓媽媽撫摩她的肚子。文景便一邊輕輕地按摩,一邊哼著從小就耳熟能詳的兒歌:金擀杖、銀擀杖,一擀擀到個臍眼兒上;吃上生鐵能化成湯。金鑰匙、銀鑰匙,一擰擰到個屁眼兒上;獨條兒河撈順又長。海容聽罷,便扇著鼻子批評媽媽,說最後一句太粗俗了,她不愛聽。文景不理她,海容賭氣坐到窗前的寫字台邊,就著柔和的台燈光圈朗聲讀開了安徒生童話。她的普通話比媽媽的聲音動聽多了。很快就感染了妹妹。母親也讚不絕口。三人頓時其樂融融。兩個小女孩常常為童話中的某個情節、某一人物,嘰嘰喳喳叫著、笑著,爭論不休。展示著兩顆純真、幼稚而誠實的心靈。世事、災難與魔鬼的概念,對她們來說,還隻是童幻中的身外之物、安徒生所生活的遙遠的丹麥的事情(文景兩口子一直對女兒們隱瞞著海納的真實病因)。

文景這天也陶醉在女兒們的歡樂之中。不過,母親的歡樂就參雜了太多的現實內容。首先,海納這天晚上的飯量爆了冷門兒,與姐姐打了個平手,創造了她康複以來的奇跡。——其實是因為切除了腫脹的脾髒,給胃的蠕動空出了足夠的空間,海納的病情得到了暫時的緩解。然而一廂情願的母親隻是朝著自己希望的光明處推測,她覺得海納似乎擺脫死亡的陰影了。其次,昨兒晚上丈夫回來時,帶回一疊雜誌給文景。興奮地告訴她這是首都慈幼醫院的杜院長寄來的。文景接過來一看,有“新醫學”、“醫學研究”、“醫學新觀察”三種,每本中都有關於高血氏病的章節。書內還夾著一封信,開首第一行就有“來信收悉”的字樣兒。文景問長東:“你給杜院長去過信?”吳長東道:“北京、上海、廣州、西安等各大城市的大醫院都去了信。這是咱收到的第一封回信。你往下看,建議咱們廣泛查找資料、注意國外有什麽科研新突破呢!”文景一感動,抓起吳長東的手來放到自己唇下就吻。一顆顆淚珠象一滴滴熔化了的鉛液,頃刻間湧滿了雙眼。沉甸甸地落到男人的手背上。在此之前,她還將信將疑:雖能確信吳長東是她的好丈夫,但不能斷定他是不是鐵心鐵意要給納兒治病。常言道:久病床前無孝子。對親生父母尚且如此,更何況小女兒與他隔著好幾層皮呢!既然吳長東對海納的病也高度重視,納兒就更有希望了。此時的文景已不知道什麽是愛情。一個女人被人所愛和需要愛人的強烈欲望都合而為一,凝聚成一點(母性的頑強),那就是執意要拯救海納的性命。所以納兒康複得不錯,丈夫是稱職的丈夫,便是文景的全福。除此之外,一切都不在她的思念中了。

文景一邊撫摩,一邊體會納兒那綿薄如絲帛的皮膚、小心髒的歡快跳動、以及細微的腸鳴,感覺親情在湧動。她相信正如時下宣傳的特異功能一般,通過母女們的肌膚相親,媽媽戰勝疾病的堅強意念,一定會影響到孩子那稚嫩的生存信念,使她的生命力更加鮮活和旺盛。果然,撫摩著撫摩著,納兒那鼓脹的小肚肚就綿軟了。娃兒臉上還帶著笑意,口腔裏已吐出了纖細的鼾聲。文景忙找了薄被,輕輕蒙在孩子身上。同時也輕聲告誡海容讀書時小點兒聲。

留在鍋裏的飯冷了,吳長東才回來。他一條胳膊上挎著個籃子,另一隻手拎著個綁著雙腿的活母雞。原來是下班後又趕農貿市場去了。吳長東一進屋發現海納已睡著,便躡手躡腳把籃子和雞都放到了陽台上。他還招呼海容找了個破鞋盒,裝了小米,放在了母雞麵前。

文景急忙捅旺屋外的無煙煤爐子,給男人熱飯。

“今後得區別對待了,要不,老大就吃成胖妞了!”文景見吳長東也出來了,就小聲兒對他嘀咕。其實海容一點兒也不胖,文景是覺得一家子靠吳長東一人的工資生活,經濟上有些吃緊。

“我小時侯,我娘就偏兩個弟弟,我心裏可不平衡呢!咱可不能那樣!”吳長東說。他似乎餓急了,被墨鏡擋著的眼睛隻朝蒸屜上瞅。文景就揭開鍋蓋拿出塊半溫半熱的白薯來,往綿和裏捏一捏,遞給吳長東。

正在這時,樓道裏響起了腳步聲。文景探頭朝下望去,卻是她們服務社的一位姐妹,手裏捏著封信。她便急忙咚咚咚地飛身下了樓梯。

一看信封上是二妮的筆跡,便知道是父親的來信了。文景這才想起已經三、四個月了沒給家裏寄過一分錢。信中埋怨道:
    文景閨女:你把老子娘忘光了麽?從前常聽人說:兒跟婆姨女跟漢,留下老鬼沒人看!我和你娘還不信,覺得你是懂孝道、重情義的好閨女。怎麽一去省城享起福來,就把二老爹娘忘得一幹二淨了呢?虧他吳長東巧說溜道,還說願做倒插門女婿,抵陸家半個兒子,怎麽也是一年了不回家看看?你們也養的有閨女,也知道屎一把尿一把養育娃娃很不容易!人常說養兒才知父母恩哩。我們的年齡越大了,你們回家的次數倒越少了。唉,看看人家房前屋後,哪一家的子女也比我陸富堂的強!文德那小子是莽莽張張,也不頭疼腦熱幾天,累一累大人;要麽犯上個刑法,氣一氣大人。好好兒冷不丁就撇下他老爹。叫人睡思夢想咋能不痛心哩!眼饞哪,看看人家慧慧的弟弟慧生,發得流油。蓋了新房,娶了婆娘。再看看咱家,若不是三貨和二妮有良心,常過來看看,簡直路斷門檻!山牆旁邊的老房頂裂了縫了,你若怕冬天凍死你爹娘,趁早兒回來,趕天寒地凍前修一修房頂。我已和“補德”拉下了泥和石灰。你若不怕凍死他(她)們,就當你是石頭縫兒蹦出來的算了……

吳長東聽得那女工早遞過信走了,他吃了白薯後已喝了一碗湯麵,仍不見文景上來。就扒到樓梯扶手上朝下張望,卻見文景手裏握著一疊信紙,正靠著下麵的樓梯扶手在昏黃的燈光下一愣一愣地發呆。他忙放下飯碗,跑下來問她發生了什麽。

“唉,屈指算算,我爹八十一,我娘倒七十九了。”文景無可奈何地把一疊劣質信紙交給吳長東,苦笑道,“充其量再能活幾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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