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小說連載]走出吳莊(二十九) 路途漫長

(2015-01-10 09:38:55) 下一個

 

                                    二十九

   

當吳長東自行車後帶著文景的母親,就要追上文景母女時,陸文景拉著平車已經走到官道上了。初春的官道又長又單調,廖無生機。道路兩旁是低矮的樹叢。樹叢中落了一層幹枯的葉子。樹葉在料峭的春寒中打著哆嗦。陸文景在放棄了依賴父母的一切希望後,意識到自己已處於孓然一身的困境。然而,這種困境沒有使她畏縮、沒有讓她放棄,反倒激發出她背水一戰的無畏。這種力量一方麵得益於母性的堅韌,另一方麵也來之於她的另一個女兒小海容。當海容傾其所有把自己的壓歲錢全部捧給媽媽,並主動請纓願陪媽媽去給妹妹看病時,文景心靈深處的又一道曙光出現了。海容灼熱的愛、純樸的親情,如同洗滌汙鏽的藥劑,將母親心頭濃重的陰影化解了。小海容毫不知曉地成為母親征服生活的又一動力。所以,當文景弓了纖細的腰身兒,雙手握緊轅條拉著自己的一對寶貝兒向縣城方向前進的時候,完全不象一個柔弱女子的漂浮,反而象一頭未加馴養的初生之犢。她沒有羞怯、沒有憂傷;既不抱怨離異的丈夫,也不追念昔日的戀人;隻顧一步一個腳印地驅動自己的雙腳。除了感覺路途漫長外,她一切都不假思索、完全聽從本能的支配,覺得渾身是使不完的勁兒。

“媽媽,有人在喊你。”海容首先聽到了吳長東的喊聲。並望見有人在奮力蹬自行車,追趕她們。

“別,別管他!”文景頭也不回說。在她出發時娘就百般阻攔。她以為娘派人追了上來。

“文景!”直到吳長東下了自行車扶下老人,把自行車橫在平車前,才擋住義無返顧的陸文景。

“文景,你長東哥給你送錢來了!”文景娘拉住平車上結鋪蓋的繩索喊。

“對不起,文景!”吳長東忙從口袋中掏出三百元錢交給文景。他一邊擦汗,一邊愧疚地解釋道,“富堂伯去還錢,還到了我二弟手裏。都怪我原先沒對大家交待清!——這三百元本來是你的勞動所得。你不記得麽?我們的最後一批貨款還沒有結帳呢!今兒上午,我碰上了富堂伯……”吳長東因為急著追她,到現在都在喘著粗氣。由於喘氣不勻,他的敘述也顯得有些淩亂。

文景用膝蓋撐住車轅,順手接過這三百元錢,既有點兒喜出望外,又有點兒不知所以。她瞪著迷惘的雙眸,眉心兒一跳一跳的,仿佛剛剛走出夢境一般。好一會兒才聽明白:父親去還吳長東那三百元錢時,吳長東不在家,就還到了吳長方手裏。吳長方沒有吭聲兒,吳長東一直被蒙在鼓裏。今天,父親在乘拖拉機去縣城的途中,遇到了吳長東。——他正在地裏替他爹撒糞哩。老人說起去還錢讓吳長方代轉的情形,吳長東一聽就著了急。他放下手中的活計,回家取了三百元就急忙送到了文景家。又聽文景娘淌著淚說文景全然不顧兜裏有幾個錢,著了魔似地要去縣城給孩子治病,已拉著平車上了路,吳長東急忙騎上車子追了來。而這三百元錢正是文景從前縫襪子的勞動報酬。……

“可是,有這麽多嗎?”文景記得吳長東欠她的貨款充其量也就一百五左右。

“現在什麽都漲價,那種襪子也漲了價嘛!”吳長東笑道。

文景不無苦澀地笑了。訂貨、提貨都是吳長東跑腿,她欠他的情實在太多了。可是她發現自己的嘴在說客氣話感謝話,那小氣的手卻早把那三百元裝進內衣口袋裏了。

“文景,我用自行車帶你和海納去吧。”吳長東說。

“這……。”文景一時踟躇不決。她並非因為平白無故麻煩人家而難為情。災病當前,顧不得那許多了。她之所以猶豫是發現未帶墨鏡的吳長東與她對話時別扭得很。他總是給她個側麵,把殘疾的眼睛遮掩了去。她想他原本在地裏撒糞,破衣舊裳,未帶墨鏡。後來,聽說她們弱小貧病勉強上路的情形,就急急火火趕來了。他實在是個好人。她能體會這好人內心的自尊自重。他既不願把自己醜陋的一麵展示於外人,怎好讓他這麽拋頭露麵去縣城大醫院呢?這不讓他更加難堪麽?

“三十多裏的路程,騎車快些。等你拉著車去了,人家也下班了!”吳長東說著已把自行車的後座擺到她麵前。

正在此時,平車後麵的一老一小卻呼哧呼哧失聲痛哭起來。原來,文景娘對兩個外孫不放心,正拿來件老羊皮襖驅寒呢。摸摸海納的頭,娃兒的身子象火爐一般灼人,處於半昏迷狀態。這本來就讓姥姥煎熬難禁,這時,海容又扒到姥姥耳邊說她想下去解尿。姥姥強忍著眼淚替海容抱了妹妹,可憐小海容下了地卻邁不開步。原來她為了生病的妹妹舒服些,按照媽媽安頓的姿勢坐了,一動不敢動,把細嫩的雙腿都壓麻了。小海容下了車一瘸一拐地沒走幾步就跌倒了。打一寒禁,尿了褲子。五歲的海容為當眾出了醜,又羞又怕而啼哭。文景娘先是心疼小外孫,既而心疼大外孫,同時又親眼目睹了文景這大的不大、小的不強,沒有任何幫襯的艱難處境,委實不忍;進而又聯想到死去的兒子,更加不能自持了。

“假若文德活著,還能幫你一把;這孤兒寡母的,叫我說什麽好啊!……”老人家情不自禁哭出聲來。

文景隻好依了吳長東。

這樣,母女們隻好背道而馳。文景望著從未拉過平車的母親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回返。與其說是她駕著車,倒不如說是平車在左右著她。望著脫掉濕褲子的小海容麵帶愧意乖乖兒卷曲在車上的老羊皮襖裏,自己原先的生硬態度,原先的剛強便如融化的冰山嘩然癱塌下來。鼻子一酸,長長地湧出兩行清淚。

文景抱著海納,安坐在吳長東身後,一路無話。大地在自行車撲嘩嘩的輪輻聲中飛速退去,顯得莊重而深沉。

 

                                                           

 

兩天之後,文景母女在喜鵲的陪同下辦了出院手續,並到中藥房的窗口為孩子買了鞏固療效的中藥。當她們返回兒科病房去拿隨身攜帶的花提兜時,來接文景的吳長東已經徘徊在兒科住院部的大門口了。喜鵲望見衣著簇新的吳長東,與送她們入院時判若兩人,禁不住就哧哧地笑出了聲。捅一捅文景道:“瞧瞧!打扮得象新郎官似的!”文景把擋住視線的肩頭的納兒換一換肩,瞭見吳長東臉上又架了墨鏡,風衣領高聳,正風度翩翩地向她們母女迎了上來。

“好些麽?什麽病?”吳長東轉過文景身側,扒到她肩頭邊逗海納邊問。

“查了半天,沒發現大病。”文景說,“海納告訴伯伯,醫生怎麽給看來著。”

“輸液。輸血。”海納的小臉兒還有點病態的枯白,但表情卻生動多了。她把小胳膊伸到吳伯伯麵前,讓伯伯看針痕。吳長東順勢就將海納接了過來,抱在了自己的懷裏。

“醫生的意見也不統一。有的說是嚴重營養不良造成了缺鐵性貧血,又碰上重感冒;有的說這貧血病可能是先天性的,一時難以確診,還得耐心觀察呢。”身穿白大褂的喜鵲,一手托著剛買的中藥,一手提著包糕點;邊走邊解釋。

返回兒科住院部門口,一股撲鼻的石炭酸消毒液味兒迎麵襲來。小海納擰著身子、皺著眉頭,再也不想進去了。吳長東便順從地說:“噢,咱不進去!不進去!”又對她二人道:“你們去收拾行李,我和孩子就在門廳內等著。”

一對好友相跟到病房門口,喜鵲扭後頭來,通過走廊,瞥一眼門廳中的吳長東和海納,小聲兒對文景道:“那愛孩子的勁道兒,倒象海納的爸爸。”

“別瞎說!”文景一邊收拾她的花提兜,一邊說。並向同室的病友們一一道別。

“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喜鵲沒說完,文景就打斷了她的話。這時,兩人已咕咕噥噥出了病房。“他這人就這樣,你知道他為什麽休這麽長的假?聽人說年前煤礦塌方出了事故,他一直沒日沒夜地在礦上救助難友,安撫死者的家屬,放棄了春節回家團聚的機會;現在生產恢複了正常,這是工友們逼他回來補著度假呢。回了家也不閑著,不是替他爹收拾責任田,就是幫鄰居家幹活兒……”

在走廊盡頭她們與吳長東一會合,吳長東就問喜鵲道:“我隱約記得吃豬血、蠶豆就補鐵,有科學依據麽?”

這煤礦工人的說法與大夫的建議不謀而合。喜鵲和文景不禁肅然起敬。快嘴兒喜鵲脫口讚歎道:“對呀。長紅的大哥真淵博!”

“都是從雜書中拾來的!”吳長東淡然道。

由於提到“長紅”這敏感的名字,文景臉上掠過一道陰影,心想:他危難之時,我總是奮不顧身;我困頓之日,他卻不知在哪裏!心中不悅,言語便短缺了許多。喜鵲知道自己說漏了嘴,一時也轉不過彎兒來。它們不知道吳長東對弟弟也很失望呢。他清楚這幾天小嬸兒紅梅花正住娘家,一清早就過前院去告訴長紅:文景母女今天要出院。他想把接文景母女的機會讓給弟弟,好讓這對情人敞開胸懷敘敘舊,將來怎樣也該幹幹脆脆作個了結。不料長紅卻說他二哥讓他競選村委主任,他正忙著發動選民投他的票呢,哪兒顧得了這些?吳長東想:你盡管開口馬列,閉口為人民服務,對情人連這點兒犧牲都不願付出,配當個村委主任麽?

三人各揣心事,默默無語出了醫院的鐵柵欄門。醫院門口人來車往。有來接人的烏龜似地慢慢爬行的鋥亮的汽車,也有被擔架抬來的被褥襤褸的摔傷的建築民工;有提了各種包裝精美的營養品來看病人的探視者,還有因找不著門路被拒之於門外的傳染病患者……。看著這一切,文景感慨良多。這真是人家坐轎咱騎驢,泥濘中還有赤足的人!她的心境頓時寬鬆了許多。醒悟人生苦難的大小,並不在乎外界的遭遇,而在主體的體驗。瞧那易受感動的瘸腿的婦女,在男人身邊洋溢著笑臉,和那被人攙扶進小汽車的麻木的尊貴者相比,前者的生命更鼓舞人心!

吳長東穿過人流,抱著海納徑直就去了存車處。

“又是藥包又是這鼓囊囊的提兜,還要抱孩子,這可怎麽走呢?”喜鵲把行李交到文景手中時就替她發愁。

兩人正討論著怎樣安放這些東西,卻瞭見吳長東自行車的橫梁上多了個兒童椅子。他正將海納安放進小椅子裏,又教給娃兒把小腳穩穩地踩住椅子下麵附帶的小腳蹬上。

“他三弟若有他一半兒好就夠了!”文景又悵然歎道。

“你可真是!何必在‘他三弟’那棵樹上吊死呢!——看人家春玲!”喜鵲把亮眼兒一斜,白了文景一眼,嗆白她道。接著,她突然指指文景的花提兜說那兜底下有二百元錢。

“這怎麽可以!吃啊,住啊,叨擾了你多少!”文景一急,瞅個幹淨處放下提兜,蹲下身來就要搜尋出那二百元。“要不,我還得托人給你往回捎呢!”

“你聽我說!”喜鵲忙將白大褂衣襟撩起來,俯身到文景耳邊,低聲說道:“這錢是趙春樹給他女兒的!”

“啊?你怎麽就遇見了趙春樹?”文景這一驚非同小可。她柳眉倒豎,杏眼圓睜,連吳長東在一旁等她都忘記了。

正在這時,從醫院東側門駛出一輛大卡車來。車欄前用紅布條栓了個現宰的大公雞。那公雞脖頸上的血一直在淋漓湧滴。隻見路上行人躲瘟疫似地避之不及,三三兩兩竊竊私議。喜鵲便拉了文景挪到一顆樹後,神色肅穆地說:“太平間出來的!那引魂雞兒可難買呢!”卡車從她們麵前開過時,他們才看清車上拉著個白茬兒靈柩。趙春懷和他爹正扶棺而泣。旁邊兩個趙氏本家在解勸。

“趙春樹!”喜鵲詫異道,“死得這麽快?!”

“啊?他年紀輕輕得了什麽病?”這突如其來的噩耗讓文景又大吃一驚。她的麵色也因震驚而改變了顏色。

“他得了白血病已經在內科住了一個多月了。他爹、他娘、他大哥,輪班兒陪侍。起初,春玲也陪過幾天。入院時,還是她搬動我一起去辦的手續呢。先安頓到了特護病房,後來看看沒指望了,就轉到了三樓一般病房。自那以後,春玲就很少來看望了。——聽說還有心腸踩高蹺鬧紅火!偶爾來一次,樓下總有個男的在等她。——吳長方還陪她來過一次呢!”喜鵲說到此,把眼兒一斜,瞟了瞟吳長東。吳長東正推著海納在車棚那頭的各色小吃攤點前溜達哩。他顯然是不想讓孩子看見那血淋淋的公雞和親人的靈柩。

“唉,可憐他娶錯了人!”文景心裏七上八下地難受。“可憐我們海納這般命苦,就這麽一個親人也歿了!”

“你來給孩子看病後,我去三樓見過他。趁老福貴不在時,告訴他你們來的消息。我的意思是萬一春樹想見見女兒,就讓父女們見上一麵。唉,他還不知道春玲賣掉這娃兒呢!也怪我滿肚一根直腸子,給捅了出去。趙春樹一聽當下就背過氣去。多虧我叫大夫及時,才把他搶救過來。他醒來後兩眼發直,一條聲兒喚慧慧。不讓他爹到跟前,說是爹娘和春玲串通一氣害苦了他。老福貴懷疑我對春樹說了什麽,我死不認帳。春樹也替我遮掩。好家夥,嚇死我了……。”

“那麽,這二百元是怎麽回事兒呢?”

“這錢是趙春樹托他病房值夜班的女護士轉給我的,叫我無論如何要轉給你。他對那護士說想不到他趙春樹在部隊也曾是被人學習的英模、風光無限的人物,如今卻落得妻離子散,留給女兒的遺產隻有這私藏的二百元錢!對娃兒養母的恩德亦無以為報了……”

趙春樹在不久於人世之際,寧願向一位陌生的護士吐露自己的隱情,亦不願告訴至親父母,這本來就夠淒慘了;他的喟歎、他對人世變幻莫測的無奈和滄桑之感,更叫人啞口無言。趙春樹的悲劇結局對文景心靈深處的影響,超過了一切當紅的理論家的喋喋不休、深思熟慮後的說教。被迫的屈從、高壓下的盲目不是當然的恥辱,她覺得自己已徹底原諒趙春樹,並深為沒能在他生前與之長談、安慰安慰他而遺憾。

吳長東來叫文景上路了。車把上掛了一個沉甸甸的紅色塑料袋。坐在小椅子上的海納探過身子從塑料袋中掏出蠶豆,招呼媽媽和阿姨吃。她自己嘴裏已嚼得咯咯嘣嘣響了。喜鵲從海納小手裏捏過幾顆蠶豆,送進自己嘴裏,也誇誇張張地渲染著那香甜。頗具深意的雙眸卻從文景轉向吳長東,又從吳長東轉向文景。弄得文景倒渾身不自在了。

道別後,這位白衣天使立在馬路邊,一直目送文景跳上自行車後座、一男一女與小孩溶為一體、消失在迷茫人海中,她這才歡快地飛回醫院。

 

                                                           

 

“我說為什麽鬧紅火時不見趙家的人出來觀看!”文景的思緒仍沉浸在已故小叔子身上。

“他們家人心氣兒高,不想把這致命的打擊公布於眾人。”

吳長東帶了文景母女回家的路上,兩人的話題就多了。都難以遏止地想緬懷和談論趙春樹。尤其是文景,她象麵對交往多年的摯友,從慧慧與趙春樹的熱戀、綠軍衣定情、五保戶家的浪漫、一直講到婚姻的巨大阻力、慧慧因情自虐以及鳩占鳳巢的全部過程。講到慧慧與春樹的鴻雁傳書、魚水和諧時,文景的嗓音一會兒象溪水在細石上跳躍;一會兒象交響樂中鋼琴的琴鍵在滑動,悅耳動人。講到悲傷之處時,那發音器官就仿佛出了毛病,帶上了濃重的鼻音。但吳長東注意到,在她的講述中常常以“男的”代替趙春樹,以“女的”代替慧慧,而故意隱去了他(她)們的名字。他能體會她這種良苦用心。她不願意當著小海納的麵反複提她親生父母的姓名。這真是個好女人。吳長東一邊蹬車一邊認真地傾聽。當飛馳的自行車躍上曠野的大道時,一路緩坡。吳長東輕輕捺一捺車閘,放慢了速度。他覺得文景略帶追憶式的動情的講述中夾雜了海納吃蠶豆的聲音,聽起來非常享受。吳長東覺得文景講述中傳遞的不僅僅是一個悲劇故事,更富於人生哲理。在將慧慧與文景這一雙好友的對比中,教給他這個單身漢該怎樣評價女人。一個好女人,應該是看準了自己與世界的關係的女人,一個勇於擔當自己的多重社會角色的女人,在追求自己的幸福時也回眸受傷的同類。這才不至於以愛情去對抗親情,使自己與周圍處於隔離的狀態……。

“哎,您說白血病會不會遺傳呢?”文景突然提出的問題叫吳長東猝不及防。他一時懵頭懵腦,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啊呀!”文景的猜疑給自己又帶來無法消除的恐懼。她竟然神經質地從自行車後座上跳下來說:“該是返回去問問醫生再走呢。”

“不會遺傳。我想是不會遺傳!”吳長東以一腳著地,也停下自行車。“趙家的老輩人都是高壽呢!”他終於找到了得力的證據。“文景,我覺得你應該放鬆一些,今天別為明天可能出現的意外而發愁!”

“對啊。對啊。你可別笑話我神經兮兮的!”文景也笑了。想到前公婆的硬朗,她覺得吳長東說得很在道理。

“那麽,我們還返回去麽?”吳長東問。

“別,不用了。”文景的臉紅了一股。她為了掩飾自己的莽撞,趕到自行車前摸摸娃兒的頭,問海納要不要解手,坐著舒服不舒服,要不要媽媽抱抱。

當海納表示她非常依戀那小椅子後,自行車又馱著這不是一家的三口人上路了。走過紅旗大橋,路過當年青年突擊隊墾荒的河灘地時,昔日的情景又曆曆在目。吳長紅替她借鍬的體貼又縈繞在心頭了。自行車躍上一個土坎兒,猛然下坡時,文景的身子往前一傾,幾乎貼到吳長東背上。她不經意道:“對不起!”吳長東說;“沒關係。其實你靠近些我最省力,三位一體會形成一個重心。”真的。從未騎車帶過年輕女性的吳長東,盡管背上汗水涔涔,感覺卻特別好。他第一次感悟到正是男人和女人相互托靠才使世界具有了依戀的魅力,才使日月有了歲歲年年的意義。

“長東哥,你為什麽不成個家呢?”文景問。

“原先也有過這念頭,後來經過一次次礦難,這念頭就漸漸淡了。”吳長東回答。

“你剛才不是說今天不為明天發生的意外發愁麽?”

吳長東想說我一直沒遇到象你這樣敢於擁抱困難的好女人。但他不敢冒昧。殘疾人形體上的缺失使他的心理常常陷入自卑的泥淖。他總是想用過度的自律來完善自己。這天,他卻突然為自己不平起來。便發狠地猛蹬自行車,想盡快結束這段行程。

文景亦知趣地緊閉了雙唇。經曆了這許多生死病痛,她覺得自己的心境已成熟了十年。如果說十年前所珍視的是年輕、美麗,所追求的是出人頭地,如今更為重視的則是人生的平安與和諧了。

 

                                                        

 

陸富堂的“補德”的病比文景的海納還好得快。它吃了一劑下食的中藥就徹底痊愈了。也許它原本就沒什麽大病,隻因主人把畜生當成兒子來喂,隻喂玉茭、黑豆沒喂草料,吃得堆下食了。所以,在文景陪娃住院的兩天裏,陸富堂就夥同補德拉了那平車把街門口的農家肥全部送到地裏了。那天,老富堂乘三貨的車去了趟縣城,可開了眼了。盡管他回來後腿髖象散了架,骨頭象肢解了一般酸疼。但晚上用熱水燙了燙腳腿,一夜睡到天亮,第二天就隻剩下興奮了。陸富堂看似為長了見識、經了世麵而興奮:那林立的高樓、五光十色的現代化,比過去文德炫耀的氣派多了。其實從骨子裏講,他是為跟著三貨拾了便宜而竊喜。三貨與倒賣磚的交了朋友。那朋友不僅在化肥廠有關係,在農副土產品公司也有熟人。因此,經他一介紹,三貨就以最低價位買回了化肥和農用地膜。但三貨賣給別人不準備按照這個價。所以,當三貨把陸家需要的貨卸到簷台上後,就將手往小胡子邊一圈,扒到富堂伯耳邊說:“對外人別露出這個價,就說是……”。陸富堂嘴裏應著“那是,那是”,心裏一核計,化肥和地膜兩項一共省了八、九塊哩。優越感即刻就起來了。覺得自己已介入現代交往圈兒了。自己七十多歲的人了,不被人小瞧,敢嚐試科學種田,也算作廣播上一天價講的與時俱進了。

陸富堂一經騰雲駕霧,早忘記他與女兒間發生的芥蒂了。他想采用的地膜覆蓋的方法又得到了女兒的讚同,於是父女倆很快就和好如初了。

這天,東山上的天穹剛出現亮光,屋內的什物才依稀可辨,兩個孩子還在酣睡中,文景就陪爹下地了。他(她)們的活計是撒糞。——用鍬把堆在地中心的農家肥均勻地潑撒開來。

好長時間了沒有戶外活動,文景很喜歡這種久違了的生活。漚過一冬天的肥料一點兒都不臭,反而與春天的大地有一種協調融合的味道。柔和而均衡的清爽的空氣中,夾雜了一絲兒腥甜,特別具有傳導的功能。渠埂上的枯枝也仿佛受了仲春的感應,根部在泛綠,力圖返青。文景見爹那拿拿捏捏,誠惶誠恐的樣子,有些好笑。就告訴爹她已向隔壁的慧生作過谘詢,所謂地膜覆蓋,也不過是把地整成洗衣搓板的形式。突起處挖垵下種,覆蓋地膜;凹處澆水罷了。蓋膜是為了保溫防止水分蒸發。其它作做法與從前並沒有太大差別。聽罷女兒的話,陸富堂的心情不再緊張,動作也就不複生硬了。

父女倆再顧不得言語,仿佛競賽似地幹了一個時辰,十多個糞堆已撒開三堆了。聽著老爹氣喘籲籲,文景便有意慢了下來。天色亮多了。太陽公公正將鉛灰的天幕捅開個窟窿,萬道金光相擁而出,射向萬籟俱寂的大地。使地平線以內的景物都籠罩在陽光的點綴中。有的鍍了層火亮的紅色,有的卻沉浸在陰影中。直到這時,村路上才蠕動著三三兩兩的黑影。

“村裏選村長哩。三貨讓我選他二哥。吳長紅卻到咱家發動過你娘,叫選他。”陸富堂突然對女兒說。“這公家也是,從來都是指定一個人。如今變成兩個,叫人作難哩。”

文景已聽娘說過長紅拉選票的事兒。事情正發生在他大哥接她們母女回家的那一天。他還用紙包了一疊錢,說是讓文景給娃們買些營養品。初接到這紙包,文景的心還有些悸動。當她用顫抖的手打開紙包,看到紙內寫的一行字時,心裏就冰涼冰涼的了。吳長紅寫道:“我這人注定是屬於社會,屬於公眾,很慚愧不能不顧忌形象。望好自為之!”仔細琢磨他這措辭,不禁使人氣憤。那意思好象是文景接受他大哥的救助,倒是不顧臉麵了!文景便懶得數那十元的票子是幾張,就讓她娘快送過去。文景娘搓搓手,顯出難為情的樣子,道:“不願意花他的錢也得等選舉過後再還回去,他怯生生地求到咱門上,現在送去還讓人家懷疑咱絕情絕分不選他呢!”這樣吳長紅送錢便有了行賄的性質,陸文景的氣憤中又添了厭惡,更不想聽這個名字了。

“你想選誰便選誰!”文景不耐煩道。她一生氣倒渾身抖擻,來了幹勁兒。猛鏟一鍬,揚撒開來。把鐵鍬揮舞得象舞台上耍船槳似地。

“論資格吧,倒是長紅當幹部年頭長,為村裏打井出了大力;論發家治富的點子吧,吳天才家又養蜂兒、又開磚窯……”

“哎喲喲,好嫂子呢。讓我找得好苦!”一個飄忽忽的甜膩膩的聲音打斷了陸富堂的嘮叨。隨著那聲音的落定,一個帶著波光的黑色俏影兒已越過一條條田埂來到文景麵前。文景一抬頭發現是春玲,無意識地把一腳踩在鍬上,停止了勞作。

“啊呀呀,好嫂子!你說我這命啊,真是黃連苦,苦黃連!趙春樹生前,我為他求醫看病跑了多少腿,花了多少錢?”春玲垂眉低首、哭喪著臉說,“這去世了,娘又鬧著非得讓人給他配個冥妻。——如今配冥妻都得千五到兩千呢?再說哪兒有那麽現成的?哪兒有與他年令相當的、情投意合的?還是我大肚皮,不懂得吃醋,突然就想到了慧慧。跑到慧慧家一問,他爹和他弟說並未找到屍首。又說是你曾給慧慧築過個衣冠墳。我想不管那墳裏埋的是什麽,連土帶渣挖些去,也算有情人成了眷屬。瞞過家中二位老人就行了。咱年輕人誰講這迷信?可是,我們都不知道慧慧那衣冠墳在哪兒呢……”

“哪天安葬,我也該抱了納兒行個禮去。”文景想到春樹和慧慧苦苦相戀多年,如今卻落得這等結局,撐不住鼻子一酸,臉頰上滾了兩行清淚。

“別,別。嫂子你別難過。”春玲反倒替文景擦淚,打勸文景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嘛。還是活著的人要緊。為了眼不見心素淨,那天拉回來就沒進家門。——主要是怕老太太受不了呢。直接就送到了南坡。坑已經挖好了,隻差慧慧墳中的一包土了。就這樣簡單些,也算響應政府移風易俗的號召了!”春玲把低垂的眼簾掀起來,愧疚地瞥了文景一眼,長長地歎一口氣。“嫂子,你千萬別怪我,我知道我對不起海納,可是,沒辦法呀。你真不知道我在長春過得那地獄般的日子!春樹也病,海納也病!一個女人攤了兩個病人!這災病真是無底洞啊。錢象淌水似地往外流 。沒得法兒我就挪用了校辦工廠些錢,被人家發現後追查、盤問、處分!沒完沒了地折磨我!”春玲痛苦地停頓一下,搖搖頭不堪回首似地咽了口唾沫。“咳,這病男人還不理解,不和老婆站在一個立場,說我貪財……”說到此,春玲眼裏也淚汪汪的了。

“春樹的醫療費應該能報銷吧?”文景道。她總覺得春玲的講述中摻有水分。

“報銷也得預先支墊呀!”春玲平了臉兒道。她突然意識到對文景談這些毫無意義,嘴一扁嘎然結束了這一話題。臉上浮出了乞討的笑容,問:“嫂子能陪我們到慧慧的墳上走一遭麽?”

“我呀?實在不行。一會兒還得回去給納兒熬藥呢!你去找冀建中和醜妮兒吧!當時他(她)們也在場。”文景本來也希望一雙戀人能合墳,但還是回拒了春玲的請求。她害怕再見那寬臉盤前夫。

文景目送春玲飄然而去。望著她那時髦的黑風衣飄忽如蝙蝠,想起正月十五元宵節趙春樹僵臥病床時,她正踩著喧天的鑼鼓扮演著潘金蓮的角色,真不知說什麽好。人生在世就這麽不可思議:春樹與慧慧的婚姻的絆腳石、破壞者,如今又變成了為他(她)們合墳的倡導者、操持人。一對亡靈若地下有知,該怎樣看待這件事呢?不過,從愛情的質量來衡量,倒也哀怨而淒美。那麽他(她)們那合塚的墳塋裏會不會長出相纏相擁的兩株長青樹、樹上有不眠鳥比翼雙飛呢?

“唉老天爺是公平的!”一直沉默不語的陸富堂一邊幹活兒一邊也發出了感歎。

“是的!”文景亦表示讚同。被賦與淒美的得不到壽終正寢,享高壽的往往得不到淒美。上天的公平正是這樣,它給任何人同樣溫和的春天、同樣長短的晝夜。每個人都不過是以各自不同的方式走在重歸塵土的途中。

這天早上也是合該有事。陸文景與父親撒完第五堆糞後,擦罷鍬已邁出了田埂,卻被紅梅花堵在了地頭。紅梅花披頭散發、眉胖眼腫,滿臉淚光,象是被人揍過的情形。可是,她一見文景就火冒三丈,恨不得把一腔惡氣全都煞將出來。潑口大罵道:“天下死的再沒男人了,都瞄準了我家的男人!實在難熬了不會用搗蒜錘子、擀麵杖兒捅一捅?……”

陸富堂這天少有地膽壯,將鍬橫在手裏,擋在文景麵前,對那潑婦道:“回去拿上肥皂洗洗嘴再說。”

文景忙把父親扯在自己背後。她隱約聽出紅梅花話中有話。猜想她是不是上墳找錯了墓堆?春玲那麽急著想埋掉春樹,是不是與吳長方已定了婚期?早聽說紅梅花與二大伯子有染,她自然嫉恨春玲。那麽,她一早追到地頭,是不是在找春玲呢?想到此,文景極平靜地對紅梅花道:“有什麽話你慢慢說,別夾槍帶棒!”

“哼,有理不在低言,高山擋不住太陽!”紅梅花道,“事實勝於雄辯!我大伯子為你買娃娃花了三百塊錢,有這事沒有?我男人那天又送到你家一百塊,是事實不是?你憑什麽要人家的錢?棺材裏鑽出頭來了,死不要臉!你井口邊浪、南坡裏浪;浪了弟弟又浪哥……”紅梅花的憤怒大約醞釀了多日,出口成章,旁人都沒有插言的空兒了。這時正是地裏人們收工回家吃早飯的時刻,便都圍上來觀看。

“那三百塊我早還了。問你二大伯子去!”陸富堂氣急敗壞,被人堵在人圈兒外嚷。

文景幾曾在眾人麵前受過這等髒潑,索性也以橫抗橫,反唇相譏:“你男人遲不送錢早不送錢,為什麽偏在這節骨眼兒上送錢,你回去問他去?”當時,文景並沒想到這話的殺傷力有多大,不料卻被吳天才方麵的人聽去,他們便竊竊私議。據說吳長方確實有為弟弟賄賂選民的行為(主要是拉攏他過去得罪過的人)。

“長了張賣x臉子就得了理?過手一個男人又過手一個男人,莫非要把天下男人嚐遍了不成?”換個精明的女人,絕不會在丈夫參選前夕這麽大動幹戈。更該掂量掂量文景那話的份量。但紅梅花氣暈了,哪兒管這些!自打結婚後,一家子三條光棍,隻這麽一個花媳婦,緊接著又得了雙胞胎,她被寵慣了、慣壞了。大大伯子有錢,一回家就給買這買那;二大伯子有權,人捧人敬。可從今年正月開始,二大伯子對她就越來越冷落,這幾天又聽說春玲要嫁吳長方,她心中本來就有氣,又聽說吳長東替文景花了三百塊贖娃娃,內心更是不平。不料今早起來,紅梅花娘家人來借買化肥的錢,從躺櫃中尋錢時,又發現短了一百塊(她在辦其它事時馬虎,在管理金錢上卻毫不含糊),就仔細盤問吳長紅。吳長紅竟然吞吞吐吐說是支持了來借錢的困難的選民。紅梅花立即猜中這困難選民是陸文景!這樣,紅梅花和吳長紅在家中打鬧一頓後,仍覺不解心頭之恨,徑直就討伐到地裏來了。

“從吳莊浪到省城,又從省城浪回吳莊;擦屁石掉到了茅坑、褲襠裏裝了臉,自己不覺臭。誰不知道你肚裏那小九九,下一個目標就是西山煤礦了,恨不得把好男人都拉下水……”紅梅花唾沫飛濺,已完全失去了理智。

“哼,有大伯子管小嬸兒的,未曾見過小嬸兒管大伯子的,真不知哪一個沒臉?”這真是逼上梁山了。文景勞累了一早上,唇幹舌燥,本不想和她吵,可是想逃脫也沒法兒逃脫。她希望有人來解勸,但眾人卻聽得興味很濃。

“我管我家的人,與你什麽相幹?未嫁過來就想壓人一頭不成?”

正在難分難解之際,又發生了戲劇性的一幕。一向和藹的吳長東今天黑封了臉,天罡地煞般闖進人圈兒。他朝著紅梅花惡狠狠地呸了一口,拿過文景的鍬,順手拉住文景的手,說:“走,咱倆領結婚證去!”

 

                                                         

 

從紅旗公社民政助理處領上結婚證出來,吳長東和陸文景的腳步都慢了下來。吳長東推著自行車在前邊踽踽而行,陸文景默默無語地跟在後邊。兩人都陷入了沉思。來時那股氣衝霄漢的憤慨沒有了。周身湧流的義無返顧的衝動沒有了。由憤慨和衝動而轉化的笑傲紅梅花的勝利感也沒有了。隻有凜然豁出去任由世人去評說的勇氣還未徹底消退。

走在紅旗公社的街巷中,與他(她)們插肩而過的幾位村姑們都用怪異的目光打量著他(她)倆。僅從外觀上來衡量,很難斷定這是剛剛領了大紅喜帖取得法定資格的夫妻。男的耳朵上架了墨鏡,身穿土黃色風衣,走起路來心事重重的樣子,倒象個耍筆杆兒的。但那雙握車把的手卻榆樹皮似的裂裂巴巴的,比老農民強不到那裏去。而且,一腦門子官司的樣子完全不象個新郎官兒。那女子的矛盾心境更是生動如畫。她一邊走路一邊將腳前的一枚小石子兒踢得忽溜溜轉,故意作弄出無所掛礙的神態。但她服飾的陳舊,頭發和睫毛上掛滿的風塵、緊閉的朱唇和迷惘的眼神,無不透露出神馳局外的幽思和凝想。她們猜想這可能是對貌合神離的夫妻,剛離罷婚出來,彼此還有些糾葛尚未兩清。

出了紅旗村口,前麵推車的吳長東突然站住了。他第一次昂了頭直麵陸文景,說:“你若後悔還來得及。”

文景道:“你也是。”

吳長東苦笑道:“我怎麽會後悔呢?我剛才認真地分析了自己當時的衝動!今天一早起來,我聽見紅梅花聲嘶力竭與長紅吵,張口閉口捎帶你,就氣壞了。我有意不過去勸架,是嫌長紅揍得她不狠,想讓長紅好好兒教訓教訓她。後來,聽見紅梅花從前院跑了出來,知道她是找你鬧事,我就說不清是怎樣地不安、怎樣地擔心!但出於大伯子和小嬸兒之間的忌諱,我強忍著沒有追上去。可是,你想不到我在家中的那種難熬勁兒。我拿起鐵鍁出了街門,又返了回去;拿起掃帚掃院也掃不到心上。耳朵裏灌滿了紅梅花辱罵的聲音,那感覺就象我受到汙辱一般;腦海裏盡是你受盡委屈、苦不堪言的情景,我難受極了。後來,我實在按捺不住自己,就換了件衣服衝了出去。所以說我的衝動不是一時的興起,是蘊藏在情感深處的必然。我是借了紅梅花製造的場景,說出了自己平日不敢說的話……”吳長東雖然三十七歲,早過了而立之年,但從前沒有向任何女子表白過愛情,第一次的表白、向自己心儀已久的女子的表白,比自己在采掘巷道裏揮了大鍁鏟煤艱難多了。他的鼻際冒出一層細汗,口舌卻幹澀得很。“但我知道,你已經有過一次衝動的婚姻!我,我希望你冷靜……”

其實在兩人靜謐的這段時間裏,文景已將她的兩次婚姻作了對比。第一次,她確實沒有多少閱曆。那時候,她還是個血氣方剛、崇尚愛情的毛丫頭、未被經驗所染指的倔強少女。因為受了吳長方和春玲的戲弄,而又誤認為戀人吳長紅作了他二哥的幫凶,所以一氣之下就嫁了趙春懷。她的抉擇,有對吳長紅施加報複的成分。她的魯莽和草率,說明她不過是一名對任何事情都想隨意嚐試一番的學生。如今則不同。如今的陸文景已是一名曆經滄桑、飽嚐憂患的成熟女性。生存的壓力在她的情感和理智中注入了太多的經驗、太多的小心謹慎和老成持重。她的愛情觀、婚姻觀早在不知不覺中發生了徹底的蛻變。從那天吳長東陪她給納兒看病歸來,她心中就產生了一種踏實的感覺。猶如寒冬將至、家門口堆了小山般的煤炭的感覺,又如僵臥病床突然聽到神醫來臨的感覺。不,一切比喻都不貼切。文景對吳長東產生了一種對當家人般的依戀和信賴。所以,吳長東叫她去領結婚證,文景欣然前往的衝動看似偶然,其實也有必然性蘊藏在其中。

“啊呀,咱們怎麽把談婚論嫁搞得這麽嚴肅呢?”文景主動上前來扶了自行車的後座,撲哧笑道,“其實你那天要我靠近了坐,說是三位一體容易形成一個重心,我心裏就暖融融的。我希望你有下文,直白點兒,可是……”

“我不敢。我覺得我不配!”

“別!這話我不愛聽!”文景生氣地一推那後座,兩人又一前一後相跟著走。“戈爾巴喬夫額上一片胎記,柬埔寨的賓努親王還是歪脖子哩,那都擋不住人們對他們的崇敬!”文景一激動就露出了她那神馳九極富於聯想的天性。

“好文景,咱怎敢與那些大人物比呢!”吳長東搖頭苦笑。

“一個人人品的優劣與地位高低無關。——我不過是表白自己的崇敬唄……。”文景的聲音越來越低緩。她發現自己是不善於當著好人的麵賣好的人。

“好。好。有崇敬就足夠了。”吳長東長長地吐了口氣。

兩人就這樣一前一後地緩緩踱步。盡管初春的曠野不及夏天那麽豐饒、華麗,缺乏濃鬱的芳香、潮潤的濕氣,但空氣的質量卻顯得輕渺而清新。遠處山穀裏蔚藍的大氣亦生動得無與匹敵。兩人的心情都象萬裏晴空,坦蕩而明淨。他(她)們雖沒有新婚夫婦的那種衝動,卻有著經年夫妻的協調與和諧。兩人誰也不想騎車,默默地閑散地走著,隻想拖延在一起的時間。

“咱們該彼此提些條件吧?”吳長東說。

“對。我先提。”文景響應道,“我希望你今後再別下坑……。”

“別下坑?你嫌我是窯黑子?”吳長東突然又站住了。他的臉因激憤而脹得通紅,握車把的手也在微微顫抖。

“真是!你理解到哪兒去了?”文景也生氣了,突然從車後轉了過來,握了吳長東握車把的手道,“我攤了海納那病秧子,心裏總是擔驚受怕的,沒個安全感;現在,一想到你在坑下,就由不住要聯想到那瓦斯、塌方、漏水……。一個文德活生生被埋,我叫意外事故嚇得骨頭都酥了……。”說到此,文景止不住睫毛一閃,哀哀婉婉撒下淚來。她那滿是風塵的臉上立即就出現了濕濕的兩道淚痕,就如同受了委屈的兒童一般。事實上,這天一早就隨父親下地撒開了糞,她這位新娘子還沒來得及洗臉呢。

“別哭了。別哭了。”吳長東拍拍文景的後背道。“其實我從二十六歲下了坑,至今已十一個年頭了。一直在生產第一線,領導幾次與我談話,想調我上來做工會工作,我都讓給了有家口的人。現在,我也有了家口,該聽聽領導的調遷了。”

“瞧你剛才的神態,好嚇人!”文景嘟囔道。

“觸及心病,舍上性命嘛!”吳長東自嘲地笑了。文景想:誰都有弱點。今後在他(她)們的生活中是萬萬不能提“殘疾”和“窯黑”的了。

“還有什麽條件?”吳長東又問。

“人的安全有了保證,還有什麽條件呢?”文景反問道。“你有什麽條件呢?”

“第一,我不讓你上吳家去頂擋那兩重大兩重小。我要男到女家做倒插門女婿。第二,海容、海納就是我的親生女兒,我再不讓你受生育之苦。第三,我想讓兩個女兒上礦上的子弟小學,受最好的教育。這樣,你就得離開二老……”

“那第四呢?”

“沒有第四了!傻媳婦!”吳長東說著就挽了文景的纖腰,往上一提,把文景輕輕放到自行車的橫梁上。就象睡夢中搶了親的逃亡者一樣,突然上了車猛蹬開來。文景亦把身子緊緊地貼了吳長東的胸口,用心去感受他那撲通撲通的心跳。他(她)們倆人都心照不宣,對於長紅的事情隻字不提。隻是回顧兩人合作的日子,兩人業務往來時的愉快。仿佛那些辛勞而幸福的日子和現在這恩愛的時光本來就連成一體,就象那中間根本就不存在趙春懷一樣。

他(她)們還討論了怎樣安頓文景父母的生活。文景提議由她牽線搭橋,讓三貨和二妮銀河暗渡。再由吳長東去做吳天才家的工作,讓這對年輕人結成百年之好。然後托他(她)倆時常去照看陸富堂老倆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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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jun100 回複 悄悄話 好!
月下鳥 回複 悄悄話 寫得真好!
潛水客 回複 悄悄話 每次都看得我淚流滿麵。 終於看到善良的人有好的結局了
勇敢媽媽 回複 悄悄話 相濡以沫的愛情終於開花結果了,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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