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親引以為榮的貧農娘家,一直是我填寫政審表時的亮點。
不過據我娘隱約透漏,其實她娘家過去也是殷實人家。不然,怎麽會與我們這樣的大戶人家聯姻呢?隻是因為我老爺後來抽開大煙,把土地賣了個一幹二淨。我姥姥生育有三男二女,七口之家無法維持生計。我姥爺煙癮一發還摔打東西,氣得我姥姥常瘋癲發狂,咒姥爺天打雷劈,早死早轉生。不幸雪上加霜,我大舅又得了肺癆,拖延難愈。我姥姥不得不把我姨和我娘早早就聘嫁出去。全家人靠什麽維持生計呢?二舅和三舅小兄弟倆人挑一副貨郎擔子,販賣些針頭線腦、絨花冥幣、土堿肥皂等;寒暑不歇、走街串戶、養家糊口。
禍福相生。土地改革時我姥姥家就成了貧農。革命的依靠對象。
分了地富家的浮財,工農政府號召貧下中農參軍、兩丁抽一。我二舅和三舅爭相報名。據我娘透漏,除了革命熱情外,兄弟倆還有個小九九。二舅生性沉穩、略通文墨(賣貨時都是他算賬),能見機行事。三舅則是猛張飛性格,敢作敢為不怕出醜變怪(賣貨時是他大聲吆喝)。患難兄弟情深,二舅怕三舅當兵參戰時出事,說槍子兒沒長眼睛。三舅則說能打勝就打,打不勝他就跑;怕二舅斯文逃脫不得。不管私心公心,反正是被樹為爭當革命軍人的光輝榜樣。最終選擇了略通文墨的二舅。披紅騎馬,二舅成了光榮的革命軍人。
少小離家,披堅執銳。二舅參加過十一次激烈戰鬥。三十四歲回家成親時,軍裝上戴著一大片軍功章。據說有一次激戰我軍失利,打得隻剩下他一人。耳旁聽得槍聲的呼嘯和敵兵繳槍不殺的喊聲,二舅當時卻彈盡力竭,且肩頭已(被子彈穿過)負傷。他轉身一看,身後荒草叢生中有一深淵,情急中跳了下去。原以為會一命嗚呼,不料中途屢屢被枯藤牽掛;墜入淵底,下麵盡是柔軟淤泥。後被我方打掃戰場的戰士救起,竟然拾撿回一條命。
十八歲的高小畢業生(我的二舅媽,我們叫二妗子)仰慕英雄,毅然嫁了我二舅。二舅結婚時,我五歲。記得那是我姥姥家最興旺榮耀的的日子,也是全家大團聚的日子。姨媽帶著一男兩女三個孩子,我母親帶著我和妹妹,三舅三妗結婚早,那時也有一男一女兩個孩子。二舅專門從縣城請了攝影師,照全家福時,聚會了十四口人。看著英氣勃發的二舅、胸口插著鋼筆書卷氣很濃的二妗子,真是英雄美人天作之合,一家人高興的全合不攏嘴。隻有忙裏忙外的三舅和三妗在敬慕中不免露一點兒失落和自卑。因為作為弟弟和弟那時若他搶了這身軍服,那光芒說不準比二哥還耀眼哩。
兄弟情深,二舅說隻要有機會,他就把老母親(那時姥爺早去世)和三舅一家都接到大城市生活,瞅機會給三舅找份兒工作。當時,親友們都以為這是安慰三舅的應景兒寬心話。
幾年之後,二舅兌現了他的諾言。當時二舅在二機部下屬一個工程公司任機關黨委書記,而三舅曾跟著我爺爺當小工,學會了泥瓦匠手藝。所以二舅在招工時,就將三舅招了去。不久,二舅與三舅就把姥姥和三妗及孩子們全接去了蘭州。
雖趕上大躍進年代,經常加班加點,但三舅從小吃得大苦耐得大勞,在工隊幹得得心應手,遊刃有餘。三妗除了照看老人和孩子,還買了縫紉機給工人們縫縫補補。一家人很快就適應了大城市的生活。三妗雖然沒有文化,但天資聰明。很快就模仿著大城市的知識女性穿戴,仿照著人家的做派辦事。盡管三舅的工資遠不及二舅,但三妗很知足,因為這比農村拾柴打碳的日子強了幾百倍。再加上二舅是孝子,還經常周濟老母貼補他們。
好日子沒過幾年。困難時期來臨,大躍進運動隨之結束,上麵有政策壓縮城市人口,下放到農村安家落戶。二舅作為機關黨委書記,率先將三弟一家及老母親攆回了農村(為什麽用一個“攆”字,因為三舅三妗都不願走回頭路)。
回家後最不能適應的是掌勺人三妗。灰門土灶,沒柴沒碳、沒米沒麵,一切得重新開始哪!緊接著一年難過一年,為了省些嚼用、為了養家糊口,三舅隻身一人走西口(到內蒙靠泥瓦匠手藝)打開了工。
三舅不在家的日子裏,每隔三、四個星期,母親就打發我去看我姥姥,並幫三妗幹些農活兒。有一次三妗帶我到菜地裏拔草,兩個趕車漢笑盈盈邀我們坐順路車。三妗並不客氣,上車後便平了臉兒不理他們。其中一趕車人從口袋中掏了葵花籽給三妗,三妗接了卻給了我,全裝在我的衣兜裏。十二、三歲正是長個的年齡,偏偏趕上困難時期。我如獲至寶,感激三妗對我的好,一路上磕葵花籽,沒在意那兩漢子笑逐顏開說些什麽。
這段時日,我姥姥的瘋癲毛病又犯了。常常莫名其妙發火、咒天罵地。我回家後告訴我娘,此時姨父新喪不久,娘和姨姨商量,就把姥姥接到姨姨家居住。娘說這樣一解你姨的孤寂,二來便於姥姥養病。
約莫半年之後,初冬的一天,三妗和姨突然哭喪著臉跑到我家,說姥姥失蹤了。姨姨說她站在屋頂上目送姥姥快進村時,才扶著梯子下了房。——冬季日短,為了省糧家鄉人都吃兩頓飯。中晚飯合而為一,一般吃在三四點。那天正是這個時辰,姥姥執意要回,姨姨感冒發燒就沒有上路送她。姨姨感冒康複後,去接姥姥,三妗說姥姥沒回去。姥姥家與姨姨家相距也就六、七裏,常走的熟路,怎麽會失蹤呢?
娘丟了,二舅請假回家,三舅停工回家,發動親朋好友一起來尋。張貼尋人告示、打卦算命、周圍土崖山溝、水井旱井,把全公社十一個村莊的河道水溝翻了個底朝天,沒有姥姥的影蹤。
官差不自由,假日期滿,二舅隻好含淚告別親人。
在這件事上最為愧疚的是三舅。二哥每年給家中寄錢,要三弟照顧好老人。結果他卻拋下一家老小出門打工,親人們雖然沒有怪他,自覺無地自容。因此一賭氣說再不離家了,餓也要餓死在老娘丟失的土地上。
這時,三妗表現得格外賢惠。給三舅拆洗縫補破舊衣服,竭盡家中所有做可口飯食 。三舅在家呆夠兩個多月,內蒙工地來信,動員三舅複工。三妗便不溫不火勸三舅再去務工。她揭開所有糧缸糧甕,讓三舅看家中的窘境,勸三舅說:“你出去不僅少一個大人的嚼用,還能賺些回來;眼看兩個孩子上學用功,將來還不上個中學大專?咱雖沒什麽大本事,也指望娃們成人後能像他們的二伯伯一樣……。”三舅耐不住賢妻的解勸,家中又有糧荒和緊迫用錢的虧空,再次走上西口之路。
三舅背了行李,繞道來我家向二姐告別。興衝衝說他這次出去會掙到頭等匠人的工錢。娘問他帶足路途的幹糧沒有,他拍拍肩頭褡褳,說娃他娘給烙了兩樣餅子,有粗有細。娘吩咐他剛出門不遠先吃粗的;走遠了更為饑渴,再吃細的。三舅笑著說:“娃他娘也是這樣吩咐的。其實細的也就兩個白麵餅子”。我娘那時正患十二指腸潰瘍,麵黃肌瘦。三舅還從路費中擠出一塊錢,要二姐買些古巴糖。
我娘好歹不要那錢,說出門在外,難處多呢。姐弟倆為那一元錢推讓半天。誰知,那竟是親人間的永訣!那麽壯實直樸的猛張飛三舅走的是不歸路!
三舅途中斃命的消息是二舅通過書信傳達我父親的。三舅下了火車吃完家中帶的食物,徒步返工地時,突然肚子火燒火燎地疼痛,仿佛有人在腸胃中點火熏煙。僥幸遇了個工友,他就央求工友給他討一碗水喝。那工友看他疼得變顏變色,急忙討水救命。結果喝下水後症狀更重,三舅神誌一會兒清楚一會兒昏迷。他費了好大功夫從口袋中掏出一張紙條,交付那工友,說自己一旦有意外,拜托他照紙條上的地址寫一封信,那地址是他親二哥的工作單位。二舅請了假趕到內蒙工地時,三舅已喪命十多天。工地上的哥們仗義,按公傷湊了些錢買了薄薄一口棺木,就地掩埋了事。都說是暴病身亡,有說盲腸炎的,有說腸梗阻的,也有說腸穿孔的(三年困難時期,吃草根吃樹皮,常導致消化不良,這些病屬於時代病。與今天的時代病:高血脂、高血壓、高血糖一樣)。
二舅沉痛不已,覺得自己出生入死打江山,是為親人們過上好日子;結果落個母親活不見人死不見屍;自己胼手砥足的三弟,竟然暴屍在異地他鄉被草草掩埋。滿腹惆悵又無處傾訴,就給二姐夫(我父親)來了封長信。並鄭重囑咐,三舅去世的消息在家鄉要先瞞住三個人:我娘、我姨、我三妗。爹懂得:這三人都是逝者的至親啊。
三舅離家四個多月之後,有一天我放學回家,母親義憤填膺地對我說:“活活把人氣煞!你三妗今天來咱家說你三舅死在內蒙,我說:‘好端端怎麽會死掉?這是誰咒他呢?’你三妗說是得了暴病,叫什麽‘絞腸痧’!娘又問:’你聽誰說的?‘她支吾說’人們‘。”我當時也納悶,怨我娘沒追問“人們”是誰,應該有名有姓!我娘這才意意思思對我挑明聽說是我三妗招紅惹黑,在村裏不正經。娘懷疑野男人們造謠生事,盼我三舅遭殃呢。
這樣的情形發生過幾次後,我爹看再隱瞞不住,才把三舅病死在打工路上的實情通告所有親人。當時最悲痛的是我娘我姨。娘每常悲歎三舅的英年早逝,念叨不該在他出門前留下那一塊錢;再就是心疼那未成年的兩個孩子(那年表妹才虛十一歲,表弟虛九歲)。姥姥的失蹤和三舅的病逝幾乎是發生在同一年。這雙重的打擊對娘心靈的折磨體現在頭上,一年間她濃重烏黑的頭發全然變白,突然老了十歲!
我爹雖行伍出身,不乏普通百姓的悲憫之心,每逢節假日就打發我去看兩個孩子,看看三妗是否需要幫忙。有時還允許我娘背過爺爺、奶奶,偷偷給三妗處捎些吃食。
我那時正上初中。為什麽初中生反而有閑暇呢?記得六一、六二年縣立初中三個年級統統改了糧油供應。先前我們是把生產隊分到的口糧糶到縣城糧站,再吃國家供應,每月領三十斤飯票。現在由每月三十斤減到二十二斤。不足部分由自己家補足。家裏不支持再念書的,統一發給肄業證。在校學生每周末都放假,讓回家帶補貼。我娘給我帶的總是老三樣:炒麵(玉米、穀糠、紅薯幹、紅棗、蒲根等磨成的麵)、鹹菜、蘿卜幹兒。吃得我大便幹結,苦不堪言。有一次我提出抗議,娘撩起她的褲腳讓我看,她的腿老粗,一按一個深坑,已因營養不良患了浮腫病。愧得我無地自容。上有年邁的奶奶爺爺,下有未成年的弟弟妹妹,我實在沒理由挑三揀四。
我很樂意去看表妹表弟。正如老百姓所言“香不過豬肉,親不過姑舅”。姑舅姐弟本來就有血緣親情。再者,我三妗待我更勝從前。其實,三妗家的茶飯飲食比我們家強很多。每去了三妗處,都有葵花籽、炒黑豆等零嘴兒。有一次,我隻給表弟表妹帶了兩個雜麵豆包兒,三妗卻背著表弟表妹塞給我個純白麵的三尖(餅兒)。那是用糧票在縣城才能買到的高級食品啊。攪了糖精的大三尖虛虛的甜甜的十分滋養舌尖和喉嚨。——我原本想省著吃留些給家中的弟妹,沒忍住吃了個精光。因此,回去也沒有告知爹娘。
確認三舅死亡的消息後,娘嫌三妗不夠悲傷。我與娘有不同的看法。有一次,三妗領我和表妹表弟去看出殯發喪。大概那死者也是暴病早殞吧,那妻子哭得死去活來。我見三妗陪著那家屬撲嚕嚕掉淚。當那妻子哭訴到“我不稀罕你東奔西跑呀,不稀罕你掙下萬貫家財呀;就盼你平平安安呀,和我養兒育女把娃們培養成才呀……”三妗扶著一雙兒女,直哭得不能自持。我理會那就是哭死去的三舅。我跟著也難受了好些時日。這之後,三妗形容憔悴,語言短缺,仿佛換了個人。而且,我還見她動輒在東牆底燒紙錢,那大約也是在祭奠三舅的亡靈吧。
我把這種情形轉告母親後,我娘、我姨與我三妗的關係又親近了許多。
大約是八、九個月之後,我三妗提出要招贅一個老處男做孩子們的繼父。二舅得知這老處男是地主出身,心裏不悅。我娘我姨我父親等都表示讚同。我爹說:“隻有家庭出身不亮堂的才娶不下老婆,沒有自己的孩子。這樣他才會入贅咱家,對咱的人好。你到哪兒找個根正苗紅的老光棍呢?——再說,他們又不領證。咱孩子也不改姓,填政審表也不填他!”於是,入贅成功,三妗又變成四口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