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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連載]走出吳莊(十一)“一打三反”

(2014-11-09 13:03:52) 下一個

                                 十一

 因為要出門辦事兒,文景再解開發辮對著鏡子梳妝一番。文景的娘忙在灶口攏一把柴火,給女兒烤那件半幹半濕的黑白格兒上衣。伴隨著別剝的火聲和燎烤的氣息,母女的話題不知不覺就扯到了買什麽布料上。質地是洋市布,這沒有分歧。因為家境的貧寒,她們根本不敢奢望那剛剛時興的滌卡和的確良平紋兒。隻是在色澤的選擇上母女出現了分歧。母親的意思是姐弟倆一人一件上衣,都扯成軍綠的或者藏藍的(這兩種顏色都是流行色),合起來好裁剪,有丈一布票也就夠了。既省布票又省錢。況且,衣服穿在文德身上,象給滾坡的石頭穿了一樣,用不了幾天就斷碼了磨破了。文景卻懂得憐財惜物,仔細得很。這樣,文景穿舊的衣服,再給文德改撥改撥,又能支撐一半年。即便兩件衣服合一件,布料質地色澤相同,打個補丁也不顯山不露水。可是文景考慮的卻是自己常在宣傳隊活動,扮演各色的人物,軍綠、藏藍服裝都好解決,李鐵梅、江水英、阿慶嫂等角色的花上衣就不好借了。又且“借人的衣,不整齊”,穿上不合意的服裝上台都影響自信呢!她想扯件色澤鮮豔的上衣。這樣,就不能與弟弟文德合起來扯了。就得多花一、二尺的布票和錢。母親想打了補丁讓文德再穿幾年的計劃也就落空了。就因為誰也說服不了誰,母女倆的態度竟僵硬了。別別扭扭地誰也不理誰。原本都希望文景能盡早出門兒,可又都是硬性子,一時轉不過彎兒來。

文景娘思想不集中,將火撥弄出了灶口。幾乎燒著她要烤的衣服。便生氣地在地上亂踏亂踩。煙塵很快充涉了一屋子。

文景以為母親是朝著自己撒氣,一邊咳嗽,一邊用手掩著鼻際,也氣呼呼地衝出家門,靠了院當中的老棗樹出神。

聽得隔壁有響動,文景腦幕上便映出了慧慧娘和老李在雨中相攜的情景。那顆善感的女兒心隨即軟了下來。慧慧娘因為耳聾,從不與外人多言失語,是吳莊出了名兒的賢婦。這次還不是為了女兒?想想自己與母親鬧別扭未免滑稽。娘一清早就低聲下氣去春玲家賣布票,還不是為兒為女、為文景今日歇工趁早兒出門?隻要大事能成,賺了工資想穿什麽還不是由自己?人生少不了撒嬌賭氣,往往為雞毛蒜皮,哪裏能處處當真。想想今日要辦的三件大事,陸文景劈哩啪啦跑回家,不管不顧地扒到娘耳邊,繪聲繪影講了她昨晚看到的慧慧娘和老李親近的情景。

文景娘正在炕桌旁淌淚呢。不知是因為煙嗆的,還是叫文景氣的。聽了閨女的講述,神情略怔一怔,卻露出不驚不乍的智慧的明淨,佯怒斥責道:“你年紀輕輕兒,不可胡亂猜測。一旦冤枉了好人,天打雷殛哩!”知道女兒是借個引子來講和的。心裏那別扭早被閨女的淘氣理順了。母親便把炕桌上捋得又平又展的衣服披在文景身上,柔聲兒說道:“錢和布票都放在口袋裏了,管夠用的。”

文景穿了衣服,雖有柴煙的氣味,卻是暖烘烘的。出了街門,再偷偷兒點點母親給帶的布票和錢。布票是一丈五尺,錢除了那嶄新的十元,還加了幾張皺巴巴的毛票呢。怪不得母親說管夠用的!這柴煙的味道、暖暖的上衣和皺巴巴的毛票,讓文景感到世俗的親切。娘的本性並不是小氣黏滯的人,隻是家貧總不能對兒女的心事處處周全。母親掛在臉上的淚水仿佛滴到文景心上了,如同屋簷水衝去階前的花瓣兒一樣,文景對那鮮豔花上衣的熱切眨眼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文景!”文景已經走過了慧慧家的門臉兒,聽到背後有人叫她。扭頭看卻不見人影兒。聽得慧慧在門洞裏咯咯地笑,文景退後來扒到那門縫兒一眊,原來慧慧正躲在街門裏上下左右地揪扯,獨自臭美哩。勾住文景視線的是那件軍綠的女上衣。挺刮的確良平紋兒、棕色的軍用紐扣、領口是平平展展的尖翻領兒、腰身處朝裏捏了兩道折皺,將慧慧那脖頸、蜂腰襯托到了極致。偏偏慧慧又在軍衣內套了件雪白的襯衣,領口處露出白生生一豆芽寬來。下身配了深藍的褲子、白線襪子和黑條絨鞋。活脫脫一位颯爽英姿的女戰士。

“趙春樹寄來的?”文景羨慕地問。

“噓——”慧慧朝街上努一努嘴,示意文景要小聲兒。慧慧點頭稱是時,那少女的麵龐早被幸福的紅雲罩滿了。主動將衣襟拽到文景麵前,要文景摸一摸。團一團再撒開手,告訴文景不打折兒。

“幾時寄來的?”文景問。

“好些日子了。——一直不敢穿。怕春玲看出破綻。”慧慧輕聲慢語地告訴文景。

文景惦記著自己的大事,顧不得與慧慧多聊,就敷衍她道:“我今日要出門兒,等回來再好好兒欣賞。”話音未落,生產隊的大喇叭裏傳來革委主任吳長方的喊聲:

“全體黨團員積極分子請注意、全體社員同誌們請注意,今天有重要會議、今天有重要會議。請自帶小凳兒,到生產隊大院,戲台下集中……。”

文景一聽這廣播與自己的出行計劃相頂牛,小嘴兒就嘟了起來。臉上露出了無奈與不悅。

“你不知道今天有會?”慧慧不解地問。連她都從春玲那兒早早就得了消息哩。“全體黨團員必須參加。普通社員去開會,還獎勵工分呢!”

“革委會的決定我咋能知道呢!”文景嘟囔道。她在暗暗打主意,權衡自己該怎麽辦。

慧慧卻望著文景出神。心想:已經給長紅娘紮了好幾次針了,竟然連一點兒機密都得不到!文景這憨也罷了,那長紅的原則性也真夠可以!

“真是!好不容易休息一天!”文景想起那最棘手的兩件事,憋不住內心的煩躁,著急地跺了跺腳。

“今天的會你一定要參加!”慧慧早看出文景的態度消極,就平了臉兒,鄭重地勸告文景。“那一次傳達林彪叛黨的會,你沒有去,幾位領導都不滿意。連一些團員都有看法呢。”慧慧邊說邊脫下那件寶貴的女軍衣來,跑回屋換了件家常穿的衣服。“有些重要會議咱耽誤了,是自己的終身遺憾哩!”——慧慧既想顯擺,又不敢穿出去的留戀不舍的樣子,讓文景十分同情。可是,她象幫助落後分子似地教導文景的口氣,又令文景不堪忍受。文景訕笑著點頭,表示接受批評。心裏想:耶耶耶,還沒被我黨吸收呢,倒甩開官腔了!

“全體黨團員積極分子請注意、全體社員同誌們請注意……”革委主任又重複了幾次。

慧慧出門時還拉上了她那聾娘。去參加半上午的會,又賺工分又表現覺悟,何樂而不為呢?慧慧讓文景去叫她娘,文景卻說剛下罷雨地潮,怕她娘受不了。

開會賺工分的消息不徑而飛。文景、慧慧和她娘走到十字街井欄前時,帶著毛線活兒的小媳婦、納鞋底的老婆婆、抽著旱煙的男人們都往生產隊湧。走進生產隊西門兒,便望見戲台下已圍了一圈姑娘後生們。年輕人聚會,總有嬉笑打逗的由頭、嗡嗡嗡的吵聲中不時冒出一聲尖叫。隻見主席台的正中端坐著吳長方。在眾人廣座中,吳長方不想暴露自己那截空袖管兒,總是把中山服披在外麵。他的左右分別坐著工作隊的老李和幾位支部委員。吳長紅和趙春玲坐在主席台兩側。各人麵前攤著個十六開本子,大概是準備做記錄。這陣勢比以往的會議要隆重,文景這時才感到還是該虛下心來,接受慧慧的批評。

慧慧一入場,就有些緊張,抱怨說“哎呀,遲了”,急忙拉著她娘往台前挪。東張西望找尋最佳位置。文景便擠在後排冀建中、醜妮和紅梅花們之中。婆婆的胳膊和那招工的指標,這兩樁事成了她鬧心的病。她想:應個景兒、聽個大概後,瞅個機會能開溜就開溜……

“現在,宣布開會!”會議由革委主任吳長方主持。他首先宣布了開會的規則:黨團員積極分子們,誰若交頭接耳開小會,破壞會場秩序,就給組織處分。普通社員如能遵守會場紀律,每人獎勵四分工;否則,要酌情扣分。吳長方在大會上講話口齒利落、牙關有力、表情嚴肅、口氣斬釘截鐵,一下就把吳莊男女老少震住了。

接著是老李傳達上級精神。老李說:“我宣布,從今天開始,吳莊的‘一打三反’運動正式開始!”台下老百姓一聽又是運動,不禁你看著我,我看著你,驚呆了。有人就在心裏算計,不是說“七八年來一次麽,這林彪才剛剛垮台”。吳長方見大家懵了,忘了鼓掌。他自己又是一隻手,不能帶頭。十分惱火,就用胳膊肘捅一捅身旁的支委,啟發他鼓掌。於是,在那支委的帶領下,人們便七零八落地鼓起掌來。站在後排的紅梅花仗著自己是貧農出身,並不把吳長方宣布的紀律當回事兒。小聲兒對周圍的姑娘們嘀咕:“你們瞧瞧陸慧慧,恨不得把那手掌鼓到老李眼裏去!”不止如此,慧慧嫌她那聾娘遲鈍,一邊鼓掌還一邊用胳膊肘狠狠地戳娘一下。

“什麽叫‘一打三反’運動呢?所謂一打三反,就是嚴厲打擊反革命破壞活動,反對貪汙盜竊,反對投機倒把,反對鋪張浪費的運動!”

聽到這裏,台下的群眾就鴉雀無聲了。他(她)們都在腦袋中默記那“打”和“反”的具體內容。這與自家的切身安危息息相關呢。

老李接著說:“中共中央早就發出了《關於打擊反革命破壞活動的指示》和《關於反對鋪張浪費的通知》。可是,時至今日,我們下麵卻執行不力,得過且過。黨中央認為當前的國際國內形勢是:蘇修正在加緊勾結美帝,陰謀對我國發動侵略戰爭;國內的反革命分子也蠢蠢欲動,遙相呼應!……”

老李講到此就帶上了濃烈的階級感情,聲音非常激動。那支委來了靈感,急忙站起來鼓掌。他將手掌高舉過頭頂,一會兒朝台左鼓鼓、一會兒朝台右鼓鼓,帶動了整個台下的眾百姓。掌聲經久不息。老李不悅,扭頭瞥了吳長方一眼。吳長方隻得站起身來,示意大家安靜。坐下來就低聲嗬斥那支委:“連個掌也鼓不到點兒上!甚毬水平!”

“因此中央要求全黨:放手發動群眾,打一場人民戰爭,掀起一個大檢舉、大揭發、大批判、大清理的高潮!”

老李講畢,是吳長方講話。他著重講的是結合吳莊的實際,掀起“四大”的高潮。聽著一個“大”比一個“大”震耳欲聾,再加上革委主任那充滿殺伐之氣的腔口,陸文景便由此時的“四大”,聯想到了“大革命”高潮時的那些個“四大”(大鳴、大放、大字報、大辯論)了。想起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和地富反壞右頭上那高帽子、脖子裏吊著的木牌,心裏就著怕。原來想開溜逃會的打算也無影無蹤了。不由地琢磨這大檢舉、大揭發、大批判、大清理將會“火”到什麽程度。心情象沙塵滾過一樣,立時灰暗起來。倒黴敗興事兒旋風般紛至遝來。自己鋸旗杆、拒聽宣布林彪叛逃的會議,父親偷竊玉茭、土改時曾劃過地主……。越想越覺得心頭發涼。竟將革委主任宣布的“吳莊深入開展一打三反運動、推進‘鬥批改’向縱深發展的重要措施”當作耳旁風了。張皇之際,那迷茫的目光悠忽就轉到台側,落到吳長紅身上了。長紅早停止了記錄,正眼巴巴地望著她呢。兩人這目光一碰,即便風雨滄桑,亦象乾坤定位。長紅的下巴一晃一晃隻朝她點,文景雖不解其義,幹涸的心田已是春風化雨了。

這時,身旁的冀建中卻揪她的衣襟,扭頭叫她朝身後看。文景一轉身,發現是她父親陸富堂進來了。老漢懵頭懵腦正朝會場裏走。文景便明白了長紅朝她晃下巴的用意,是提醒她阻止他爹來參加這驚心動魄的大會。文景心頭一熱,急忙混在幾個上廁所的女孩中,拐個彎兒,跑過去截住她爹。不說青紅皂白就將爹拽到了生產隊大門外。

“不是說聽一上午賺四分工麽?”陸富堂說。

“你已經誤了一半兒,連二分也賺不下了!”陸文景毅然張了雙臂,堵著爹。

“管它哩!能賺一分是一分!”陸富堂倔倔地,依然要衝過女兒的防線。

陸文景突然想到身上的錢和布票,忙掏出來塞給爹。用哄孩子似的口吻說:“爹,勞駕您啦。快到紅旗供銷社給文德和我扯衣服去吧。——改天我跑一趟誤半天,比這損失還大哩。”

陸富堂攥了那布票和錢,默然掂對半天。覺得還是女兒的算盤打得精細。不過,他的眼神兒剛清澈一下就又渾濁了。堅持說:“還是你去扯吧,我來替你開會!”文景知道爹是怕扯不好布料,交代不了她和娘,就說:“我娘吩咐了,就扯丈一的軍綠洋市布!對,您再默念一遍!”

直到爹把那“丈一的軍綠洋市布”背得滾瓜爛熟,文景方返回會場。——天哪,剛剛離開不一會兒,會場裏就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一打三反”運動已經揭開了序幕。——第一號運動對象是一個女人,竟然是慧慧的娘!工作隊老李正在念早已準備好的稿子。文景側耳細聽,原來是下雨那天,老李滑了一跤。恰巧被慧慧的娘撞見了。她跑過來忙攙扶老李。老李腳後跟上的一根筋抽住了,起先邁不開步。慧慧娘就架著老李往前挪動。老李問她是哪家的女人、男人叫什麽、兒女都是誰,她搖搖頭一言不發。隨後指一指自己的耳朵,解釋她是個實聾子。老李心頭一喜,覺得吳莊群眾的思想覺悟就是高,連聾子都懂得學雷鋒。不料後來她就露出了‘投機’的狐狸尾巴,給老李送去半升紅棗、半碗黃豆,還問老李可不可以到她家吃頓派飯。多虧老李警惕性強,背過她一打問她的家庭出身,原來娘家是鄰村的地主。揭發至此,老李就慷慨激昂地上綱上線了。老李說:“其實階級鬥爭就在我們身邊。你想想,今日要答應到她家吃飯,明天她又會耍什麽花招呢?這難道不是趁人之危腐蝕拉攏革命幹部下水麽……”

慧慧娘不知被誰揪扯到了舞台中央。隻見她原本整齊的剪發已淩亂不堪,外衣紐扣也拉開了。這位一貫生活在無聲世界的殘疾人,實在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麽,張著癡呆愣怔的雙眼搜尋台下的女兒,希望女兒能用手勢給她比劃個說法。不料,慧慧卻低垂了頭不敢與娘對視,抽抽咽咽隻顧垂淚。

有了鬥爭對象,台下百姓那懸了半天的心也就踏實下來。早忘了吳長方公布的紀律,隻聽得嘁嘁嚓嚓一片議論聲。平日裏嫉妒慧慧太上進的女娃們,懷疑她娘的舉動是慧慧指使的,就嘲笑慧慧聰明反被聰明誤。說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人家老李是什麽人?平白無故吃你的賄賂麽?一夥邊聽邊往嘴裏扔料豆子的後生,更是煽風點火的主兒。他們說第一步是送吃食,第二步是請進門,第三步就是解褲帶了。美人計!絕對美人計。隻有幾位白發蒼蒼的老人們唉聲歎氣地搖頭,說世上真有沒良心的人!

看台下亂糟糟地一片嗡嗡聲,吳長方用那隻手使勁拍桌子,叫大家安靜。動員黨團員積極分子上台批判。台上的春玲見慧慧仍無動於衷,急忙撕了張紙,寫了幾句話,團成個紙團,扔在慧慧麵前。慧慧象溺水的人,抓了救命稻草。展開一看,上麵寫道:“快表態吧!擺在你麵前的唯一出路是和你娘化清界線要不你的願望就泡湯了。”那字跡在慧慧的眼前一會兒變大、一會兒縮小;一會兒又變成了重重疊疊的舞動的螞蟻。慧慧隻覺得渾身發熱,頭腦象要脹破一般。耳際如狂風吹過空穴似地“嘶”兒一聲就栽倒在台下了。

這天上午的“一打三反”就以慧慧的暈倒、文景的紮針搶救、眾人的圍觀而宣告結束。

 

                                                            

 

    直到午後,文景的心都沉甸甸的。這“一打三反”的序幕就象變魔術似的,雖然曾使她感到片刻的驚奇,甚至是如釋重負的輕鬆。但這種放鬆的快感轉瞬即逝,緊接著就是如同磐石壓住心髒一般地沉重。唉,可憐的慧慧娘、可悲的慧慧!參會前她們還認認真真打扮了自己,滿懷希望,滿懷向往!誰知道會是這種下場呢?

    母親和文德在欣賞爹扯回的軍綠布料。爹為他順利完成任務而沾沾自喜。文景敷衍了幾句便獨自踱到戶外,悄悄兒聽隔壁的動靜。

    深秋的中午,街上一個人影兒也沒有。隻有靠牆立放的秸杆在秋風中瑟瑟抖動。一上午沒有幹活兒,大概是喚醒了莊戶漢的乏筋,都睡午覺了。慧慧家院牆內探出的棗枝,也搖搖欲睡。那細碎的葉片垂在陽光之下,仿佛倦怠人懶睜的困眼。可惜蜜蜂和蝴蝶不識時務,還在嗡嗡嗡地吟唱。文景駐腳在慧慧家院牆外細聽一會兒,沒有啜泣聲、沒有說話聲、安安靜靜。緘口不語,其實是最佳的自慰方式。文景搖搖頭否定自己:她曾想進去撫慰慧慧幾句,細想想根本不知道說什麽好!

    生產隊背後的飼養處,傳來持續不斷的騾驢的嘶鳴。它們的吼叫倒叫人心靜。

    陸文景決定不把會上的內容告訴瘦弱的爹娘。盡量讓他(她)們生活在運動圈兒外。能瞞多久算多久!任何事件一旦落上歲月的塵埃,給人心靈的震撼就小多了。

    情思未經篩選,長紅在會上晃動下巴的影象又曆曆在目了。除了替她關心她的爹外,還有沒有別樣的信息呢?——文景最最掛心的消息?不管怎樣,從彼此互相關心發展到體貼對方的親人,文景覺得她與長紅的恩愛又加深了一層。她的雙腿不知不覺就把她的人舁到了長紅家裏。婆婆那軟溜溜的病臂就象一條繩索纏繞了她的愁緒。

    長紅在小憩。枕邊放著本小冊子,是毛主席的《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他沒有聽見她進屋的腳步聲響,卻猛然聽見“爹娘呢”的柔細的問話聲。這時,那男子漢臉上的其他部分還未徹底蘇醒,一雙眼卻透過惺忪的狀態、放射出燦爛的光芒。他既高興又驚奇地一躍而起,跳下地來痛痛快快伸個懶腰,那伸起的胳膊還沒放下來就抱起文景在地上轉開了圈兒。

    “放開!看叫老人撞見!”文景在長紅懷裏掙紮,用拳頭捶打他。

    吳長紅卻不管不顧,垂了頭就用他那棱角分明的嘴巴堵住了文景細嫩柔軟的雙唇。文景的小拳頭一下就酥軟了。她那顆易於激動的心,緊緊地貼著心上人的胸口,怦怦直跳。一對情侶由一個抱著另一個親吻,很快又變成了站著相擁著親吻。

    陽光透過窗戶,斜斜地照射進來。使屋內的暖壺、馬蹄表、年畫兒都變成了油畫中的靜物。陽光照在長紅的左膀上,也照在文景微微後傾的麵龐上。文景方正的額頭、紅撲撲的臉蛋、裸露的脖頸、烏黑的鬢發,都是光與影和諧的靜物藝術。吳長紅摟著陸文景,就象摟著陽光下酥酥軟軟的洋睡蓮,不,就象摟著陽光下曬過的小貓咪。隔著衣服都能感受到她那肌膚的細軟嬌嫩、感受到她那玉體輻射出的暖烘烘的熱量。

    “你是我的七仙女、畫中人,你是神醫華佗的女兒……”吳長紅用自己胡子拉茬的腮貼著文景發燙的麵頰,讚不絕口地念叨。

    “老人的胳膊好了?”文景掙脫長紅,張著吃驚的大眼問。

    “從你捏捺以後,那知覺便逐漸複蘇了。現在已經恢複到肘部了!——更神奇的是我給她解開那包了十幾天的紗布,食指上的舊痂象蛋殼似地脫落。鮮肉象剛出蛋殼的雛雀兒,粉紅粉紅的,長出新肉芽來了!”

    “真是瞎狗撞上肉包子了!”文景驚喜地跌靠到炕邊兒,神色倒有點兒不相信似地木訥。“真叫人難以相信!”

    “這不,趙莊的支書給後院送來些糖菜。我嬸兒叫上我爹娘過去切菜茵子去了。”

    聽說二老都去了後院,前院這偌大的空屋子就屬於長紅和她,文景便有些緊張和羞怯。想想剛才兩人那發狂親吻的樣子,便再不敢抬眼與長紅對視。文景便找借口說:“一塊石頭終於落地了。——我來幫老人收拾收拾家。”——事實上,自從長紅娘的手指害了疔瘡以來,這屋子的衛生狀況都降到最低標準了。躺櫃、碗櫥、灶台、窗台都需要好好兒擦一擦了。

    於是,長紅順從地給她找來了抹布、端來了水盆。文景便雷厲風行揩抹起來。——三點半以後,她們宣傳隊還要在戲台上彩排呢!

    吳長紅看似幫忙,其實是欣賞。他對於幹家務並不內行。見文景擺幹淨抹布,不加思索就擦開了灶台,就問她為什麽從灶台開始。文景說辦事情總得講究個章法,灶台與人的健康密切相連,它當然應享受第一抹的待遇。

    吳長紅心悅誠服地叫好。看著文景的一舉一動,眸子裏放射出縷縷的光芒。看她三挽兩挽將袖口卷到了肘部、露出了蓮藕似的小臂,看她那水蔥似的妙指在水中擺抹布時的搓洗,看她擦鍋台後沿兒時踮了腳跟、繃了纖腰那賣力的樣子,無一不是那麽美妙、那麽倩巧。她的從容利落的天性從她的肢體向四處漫溢。使她空靈活潑的靈魂也變得有血有肉、栩栩如生了。

    “哎呀!”文景突然驚叫一聲,用濕漉漉的手摸摸衣兜,羞澀地一笑,說:“我給你寫了封長信,都忘記帶了。”

    “寫了什麽貼心話呢?”吳長紅含情脈脈地走到她身邊,吻一吻她的額頭。自從那天早晨開了這親吻的頭,這欲望就很難遏止了。

    “你——猜!”文景轉身又擦碗櫥。

    “我還正要告訴你哩。”吳長紅象文景的尾巴,她擦到哪裏,他便跟到哪裏。“我二哥說招工指標要下來了。讓我和春玲給你建立份個人檔案呢!”

    “啊——”陸文景被這突如其來的喜訊震得目瞪口呆。她想問的話出人意料地從他嘴裏說了出來,弄得她都不能置信了。

    “你沒有騙我吧?”文景急忙追問。她嚴肅地望著他,那眼神似在逼問吳長紅的良心。

    “咱倆已到這個份兒上,我怎麽會騙你哩!——你知道今天下午為什麽要在戲台上彩排?那就是針織廠要下來相人了!”

    “天哪,這麽重要的信息,你這時才告訴我!”文景一慌,三抹兩抹把躺櫃和窗台粗粗地過了一遍,就要回家。她在窗玻璃裏望望自己,覺得頭發蓬亂,衣衫不整,左右不如意。

    “收拾不收拾,吳莊還不是你第一?”長紅驕傲地說。他突然警惕地望望屋外,伸出兩隻大手,從背後捂住文景的雙頰。一邊兒吻她的頭頂一邊兒低聲囑咐她:“相人的一關你別發愁。關鍵是我二哥,要給他好印象,讓他替你說話。”

    “可是,憑直覺,我覺得他對我有成見!”

    文景轉過身來,依偎在長紅的懷裏。想起那天鋸竹竿的情景,她以最純潔最良好的願望開始,出現的卻是最邪門最恐怖的結局,她眼眶裏已經蓄滿了淚水。可是,她又不敢把那件敗興事兒和盤托出,深怕長紅聽了也會失去幫助她的勇氣和信心。

    “我來操練你。”長紅緊緊握住她的手,帶著孩子氣的優越感道:“別看你聰明過人,搞政治運動搞階級鬥爭還嫩著哩。隻要你在關鍵時刻站在我二哥的立場,他就會讚許你。”

    “可是,哪兒有這樣的機會呢?”

    “今天晚上要開吳天才的批判會。”吳長紅耳語般地告訴她,“這才是‘一打三反’運動的最終目標呢!”

    “吳天才?”陸文景首先想起此人是第一生產小隊的隊長、種地的行家裏手。第一生產小隊的糧食總比其它兩個小隊打得多。

    “他犯了那一條?”

    “反對多交愛國糧,煽動幾個支委與我二哥作對!——他老婆前天去磨麵,又打壞了大隊的鋼磨。大秋天的,弄得人們磨不成麵;還得使用那原始的石磨。這不是正巧應上那‘打擊反革命破壞活動’的‘一打’了麽?”

    “他老婆膽敢打壞集體的鋼磨?”陸文景因為吃驚不自禁提高了聲音。這時,順子爺爺鬧生日那天,吳天才攻擊大躍進、攻擊割資本主義尾巴的情景就出現在眼前了。

    “今天晚上你發言踴躍些,我給你檔案中塞一條!”

    “眼前還真有反革命……”這位遵從真誠善良、信仰美好道德原則的姑娘仿佛突然醒悟過來似的,深為自己過去的單純和愚蠢而羞愧。同時她又為長紅能不顧原則,向她泄露機密而感動。長紅說我們已到這個份兒上,這便是連為一體了。

當文化室的鑼鼓聲響起的時候,一對情侶才鬆開對方的手。陸文景幾乎是又蹦又跳地跑到文化室的。想想美好願望的實現簡直是指日可待,她充滿激情,充滿歡樂。

 

                                                           

 

    晚上,陸文景早早兒就來到了吳莊革命委員會的大辦公室。隻見屋內燈火通明,兩根一米長的日光燈管嗡嗡地響著。早被通訊員吳順子揩亮的桌凳亦已擺放整肅。吳長紅、吳天保們正往正牆上貼著的馬恩列斯毛的頭像上方釘紅布橫幅。革委主任吳長方正不停地向後退,站遠了看那橫幅到底是東高還是西低。陸文景悄沒聲兒溜進去,搬了凳子站上去,踮了腳後跟就參予在貼橫幅的男人中。

    “把、一、打、三、反、運、動、進、行、到、底”,吳長方屈了他那右手手指一五一十地數著,說,“共十一個字,‘運’字應居當中”。於是,站在凳子上的人們便舉了雙臂,將那紅布橫幅一會兒向左一會兒向右地挪移。陸文景眼快,突然發現兩個黃色的‘一打’下麵正巧對著馬克思的畫像,兩個白色的‘三反’下麵恰巧對著恩格斯的畫像,急忙從凳子上跳下來,製止大家說:“不行,不行”。然後便慌哩慌張朝著革委主任闡述了不行的理由。眾人聽了,打一愣怔,便把目光齊刷刷地集中到吳長方臉上。

    “文景講得有道理。”吳長方望著陸文景變顏變色的嚴肅樣子,會心一笑。指揮大家下來,商討該怎樣貼。西牆上是錦旗,東牆上是獎狀。根據大家的一致意見,就把那橫幅釘到了東牆上。暫時覆蓋了獎狀。吳長方嘴裏還念念有辭道:“取個東風壓倒西風的寓意”。

    吳長紅見文景得到二哥的肯定,趁眾人不注意,把個大拇指豎到了文景鼻尖。這時的陸文景既激動又溫暖,早就幸福得一塌糊塗了。見大家揩拭踩過的凳子,她也揩拭;見有人拾撿落到地上的圖釘,她也拾撿。可是這些動作卻一件也沒往她心裏去。耳朵裏隻是響著革委主任的聲音“文景講得有道理”。那聲音是那樣地慈祥和動聽。還有那微微一笑,那是發自心底的讚許。——這種極度渴望得到什麽,而終於如願以償的極度喜悅、極度興奮的心情,沒有當過紅衛兵、沒有見過偉大領袖毛主席的人,絕對無法理解。陸文景想跳想喊、想抱住戀人吳長紅親吻。但她略感眩暈的大腦還在盡職地工作,提醒她這兒畢竟不是她狂歡的場合。不知為什麽,她的激動和幸福中竟然參雜了無名的委屈,鼻子一酸,眼圈兒一紅,帶笑的臉上就爬上了晶瑩的淚珠。為了掩飾自己的失態,她急忙躲出去,匆匆到廁所裏穩定自己的情緒……。

    參會的人三三兩兩地進入會場。有的人帶著火藥子照明。文景被揩拭過的麵龐還帶著淚光。但是,當她再度出現在會議室的燈光下時,卻已神采奕奕,完全是一幅王牌在手、穩操勝券的公主的形象了。

    紅梅花和一群追求進步的女青年們湧進來了。她們嘀嘀咕咕地咬著耳朵。不時地把晶亮而狡黠的眸子朝文景的方向飛拋忽閃。陸文景馬上就明白她們在議論什麽了。

    今天下午,宣傳隊隊員們在戲台上彩排,台下的觀眾除了吳莊的父老鄉親,還有三位帶城市味兒的陌生人(兩男一女)。其中一位戴鴨舌帽的後生和那位穿銀灰色短風衣的女子,不停地朝台上指點。文景周身一熱,便知道這三位是衝她而來的了。起先,她有些緊張、身上總冒汗。可是,當她想起長紅那“打扮不打扮你還不是吳莊的第一”的話時,一顆心就平穩了。因此,她的表演有激情有韻味、既投入又到位;而且,她還注意了節目的安排張弛有度,緩急起伏,有節奏感。尤其當她獨唱那首“抬頭望見北鬥星”時,她的情感、她的追求、她的理想、以至她整個的精神世界,完全與角色融為一體了:

                 困難時想你有力量

                 迷路時想你方向明

    她一雙虔敬的大眼遙望著深不可測的高空,仿佛白晝的天幕上真有北鬥在雲層裏閃現。她感覺那不是唱別人譜寫的樂曲,簡直是唱自己。——自己的期盼、渴望,自己的困惑和心聲。同時還有自己將要親曆的披肝瀝膽、赤誠奉獻。那不是用喉舌在歌唱,是用整顆心靈。靈魂在繞著絲弦飛翔!當她的歌聲與樂器的和鳴嘎然而止時,台下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直到她緩緩抬起謝幕的頭來,那三位帶城市風度的觀眾還在鼓掌。觀眾們扭頭看後麵陌生的三位,見他(她)們鼓掌,又是一陣熱烈的掌聲。出於禮貌,她不得不再一次頻頻地點頭,以謝觀眾的厚愛。可憐春玲,平日最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兒,一見她這轟動場麵,輪到她獨唱那“太陽出來照四方”時,倒縮頭縮尾幾乎冷了場……

    文景知道紅梅花們議論的就是觀眾中那特殊的三位與她的關係。紙中包不住火、雪中埋不住炭。看來她將要進城的消息是再也瞞不住了。既然木已成舟,瞞不住又有什麽關係呢?

    ——眾人齊聲背誦主席語錄的聲音灌滿了陸文景的耳朵。陸文景這才急忙收拾起激動興奮的表情,咳一聲清清嗓子,大聲地跟著大家背誦:

    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

    由於文景這脆生生的女高音的加入、由於有這文藝骨幹的引領,使原來那沉悶的念經式的呢喃變成了高昂的帶著階級感情的朗誦。革委主任吳長方精神為之一振,瞳仁亮亮地又朝陸文景望了一眼。——是平日望團委書記趙春玲的那種眼神!欣賞的眼神!鼓勵的眼神!但是,對於得到這種獎賞的陸文景與趙春玲相比,那種感覺就不能相提並論、同日而語了。在這決定命運的關鍵時刻,世界上任何人都不會象陸文景那麽把這種眼神看得如此珍貴、如此神聖!因為“小紅太陽”的每一個眼神都是這位村姑所需要的光照、都是她人生天平上的砝碼!

    春玲這天晚上為什麽沒有出現呢?這讓陸文景多少有些失望。如果在春玲在場的情況下,她也能獲得如此讚賞的眼神,那這眼神的價值就更顯得至高無上了。

    不知不覺會議的程序已經進入“讓反革命破壞分子吳天才交待犯罪事實”了。幾個年輕人架著吳天才的胳膊,呼一下就把他撂到了辦公室中央。吳天才的身子向前一個踉蹌,幾乎跌倒。辦公室頃刻便肅穆無聲,連空氣也凝固了一般。

    看到這場麵,陸文景不禁有些心跳。

    吳天才倔強地梗了脖子,高昂了頭望著正牆上的領袖像,不出聲兒。

    主持會議的吳長方掏出包煙,給身旁的老李遞了一支。旁邊幾個支委見頭兒們抽煙,便也卷了小葉子旱煙,就著火藥子點燃。吳長紅麵前攤著個記錄本兒,手握著鋼筆,眼巴巴望著吳天才,時刻準備記錄他的反革命言行。一會兒,女娃們先咳開了嗽,接著就傳染了不吸煙的男娃們。咳嗽聲如同火藥子和旱煙相混合的煙霧,此起彼伏,彌滿了整個革委辦公室。

    陸文景感到氣悶,轉身打開一扇窗戶。

    “吳天才你覺得自己沒一點兒過錯?”工作隊的老李問。

    吳天才好象沒聽見似的,緊閉了雙唇。毫無表情。

    “死硬頑抗不會有好下場的!”吳長方說。同時他的目光朝周圍的黨團員積極分子們掃了一圈兒。

    “吳天才老實交待!”吳天保用他那吆喝牲口的大嗓門帶頭呼起了口號。

    “吳天才老實交待!”大夥兒便跟著喊起來。

    老李示意大家不要喊口號。說要擺事實,講道理。這時,吳天才突然接了老李的話茬兒,說:“既然沒有不說話的權利,那我就說上幾句。老李剛才說要擺事實,講道理。毛主席也教導我們要實事求是。怎麽還沒有擺事實就把我定成了反革命破壞分子了呢?”

    聽到這裏,吳長紅的吩咐便在耳邊響起。陸文景的腦子便加速運轉起來,打一遍腹稿,又推翻掉;再打一遍腹稿,再推翻掉。她不知是該先講打鋼磨的事,還是先提吳天才那反動言論,怎樣講才更有說服的力量,批判的力量。其實,不管怎麽說,這兩條都是致命的。陸文景心跳得厲害,她的真實情況是既想說又不敢說。

    在她猶豫之際,已有人搶了頭功:

    “秋忙時節,你老婆打了集體的鋼磨,這是不是反革命破壞活動?”首先向吳天才質疑的竟然是他的副手、第一小隊的副隊長吳二狗。那天支委擴大會上,正是他與吳天才結成死黨,不同意多交愛國糧的。後來,因為拗不過吳長方的革命道理,他又拂袖而去,大罵世界革命。今天,想不到他突然轉變了立場,來個反戈一擊。這讓吳長方和老李非常興奮,兩人對望一下,又向吳二狗投去熱辣辣的激勵的目光。

    “老實交待!你是怎樣指使你老婆砸壞鋼磨的?”吳二狗繼續逼問。

    “家裏男女勞力都在大場上勞動,晚上得空兒才能剝些玉茭。新玉茭還沒有幹透,這情況大家都知道。”吳天才逮住這說話的機會,就慢條斯理講述開來。“我嫌鐵錐子捅玉茭慢,就製了個類似洗衣服的搓板一樣的工具。與搓板不同的是在木板上釘的都是二寸長的鐵釘。把一寸五分釘進了木板,另外五分留在外邊。橫三行豎四行就成。這樣先用錐子捅上幾行,再在搓板上搓,剝得很快。我還準備向一小隊的社員們推廣呢……

    參會的人們聽得新奇,便都竊竊私議:“這辦法不錯,咱回去也照著做一個。”“吳天才就是心眼兒多,怪不得一小隊的糧食打得多。”

    “安靜!安——靜!”吳長方拍著桌子,製止大家的議論。

    “誰叫你介紹經驗了?我在問你怎樣砸壞了鋼磨?”吳二狗斷然打斷了吳天才的講述。

    “搓板上有顆生鏽的鐵釘,斷在玉茭顆粒裏了。我老婆晚上篩玉茭又沒看仔細。嘩嘩就倒在了口袋裏,她第二天背了口袋去磨,那截兒鐵釘就掛破了鋼磨的篩籮。”

    “那你的玉茭磨完了沒有呢?”吳二狗吐著煙圈兒,揶揄地追問。

    “磨了一半就出事了!隻能對付著喝幾天玉米糊糊了。——我已經記下了咱大隊的鋼磨型號,打發我兒子到省城買篩籮去了。”

    “咳,你這反革命破壞活動真沒毬勁道!”吳二狗把煙頭摔到地下,用腳一擰,嘲笑道。“我還以為是夜深人定、月上三竿的時候,你在暗地裏站崗放哨,你老婆懷揣了鐵錐和斧頭,先撬開磨房門,然後鬼鬼祟祟撲向集體的鋼磨,惡狠狠掄起罪惡的斧頭……”

    經吳二狗這麽一損,參加批判會的群眾臉上都有了笑意。不由人就想起了革命樣板戲中的反動派南霸天、黃國忠等人的嘴臉。都覺得這半個鐵釘的問題夠不上“南、黃”的杠杠。聽了這實情,陸文景剛才鼓漲起來的批判激情也鬆懈下來了。吳長方和老李終於明白這吳二狗是陽奉陰違、明批暗保。兩人的臉色都氣得鐵青。吳長方聲色俱厲道:“吳二狗,嚴肅些!”

    “誰不嚴肅?你們當家作主的就不嚴肅!鐵釘掛破個籮子就是反革命破壞活動,照這樣,以後誰還敢來隊上磨麵呢?”

    別看這吳二狗平日粗獷,據起理來還真叫眾人心服。誰家來磨麵也保不準糧食裏會帶顆沙、帶粒石子兒!人人都覺得吳二狗說出了自己想說而不敢說的話。就連最是靠近黨組織的幾代赤貧吳天保也在私下嘀咕,一旦牲畜誤吃個圖釘什麽的,照革委這推理,自己可就麻煩了。陸文景當時也聯係到自己頭上,想起那鋸竹竿兒的動機,何其純潔,可讓吳長方一點終久是塊心病。與自己的切身利益掛了鉤,質樸的莊戶人那同情心悠忽就全倒向吳天才一方了。

    “吳二狗,你中吳天才的毒中得太深了。”

    工作隊的老李痛惜地說。他想提示吳二狗與吳天才劃清界限。

    “你才中了林彪的毒呢!——看上頭的眼色行事。吃上吳莊老百姓的飯、喝上吳莊老百姓的水,不為吳莊老百姓辦一件好事……”

    吳長方見工作隊老李臉上紅一股白一股下不了台,瞪了吳長紅一眼,大聲喝斥道:“基幹民兵幹什麽吃的?眼看偏離了鬥爭大方向無動於衷?”

    吳長紅火速扔下鋼筆,朝幾位參會的基幹民兵一揮手,民兵們聞風而動,七手八腳將吳二狗拖出了會場。吳二狗不服,一邊掙紮一邊破口大罵:“吳長方也不是好東西!陰謀家,野心家!吳姓的敗類!——明明是公糧的由頭,偏扯毬到鋼磨上!喪良心不得好死……。”

    那喊聲越來越遠,逐漸含糊不清,似乎有什麽東西塞了嘴巴似的。鬥爭的矛頭這才真正回到吳天才身上。首先是吳長方帶頭批判,條分縷析地曆數吳天才的反革命罪狀。說他身為一小隊隊長,群眾的帶頭人,卻不走社會主義的康莊大道,大搞資本主義複辟活動。其罪惡行徑,叫人觸目驚心。第一、自從革委會號召鏟除葦地,刨掉萌發資本主義的葦根,退葦還田後,吳天才就心懷不滿,說這是卡老百姓的咽喉。而且,每年收秋後,他都要帶了鐮刀、繩索到滹沱河河灘的蘆葦叢中,偷偷割回蘆葦,讓她老婆編席囤子、鍋拍子。不僅自家使用,還夜出晝歸,到西山、南山去賣錢!第二、明知私自養殖是萌發資本主義的溫床,他卻在自己的空場院裏養了七箱蜜蜂、十幾棵榆樹……

    盡管吳長方唇槍舌劍、天翻地覆慨而慷,但他講的第一條罪狀不僅沒有引起參會者的共鳴,反而倒引發他(她)們懷舊的情思。——吳莊村東離滹沱河不遠有十幾畝下濕地,原來盛產高杆兒葦子。吳莊人世世代代以編席子為副業。編了炕席能鋪、編了席條子能囤糧食、編了鍋拍子省了買鍋蓋的錢。不僅自家使用,還遠銷縣城、省城。農閑時,背了葦席走南闖北的吳莊漢子自豪著呢!把那明華華的席子往外鄉人麵前一展,底氣十足:“吳莊貨!地地道道吳莊貨!你瞧這花紋多密!這邊子拾得多直溜?既誇席子,也誇家裏編席子的那一位。男人是耙耙,女人是匣匣。耙個好價錢都得交給那匣匣保管呢。最幸福的時刻就是懷揣了賣席錢推開自家街門的那一刻,燈影裏的女人一個激靈,對孩子說“你爹!”,話音未落,人已迎了出來。接著便是孩子那稚笨的小手蘸著唾沫點票子,夫妻合計這錢的用項……。這種不帶浮躁的實實在在的歡樂,在場的三十幾歲的男子漢哪一位沒有享受過呢?

    吳莊的姑娘們對那片葦林更有特殊的感情。吳莊的葦葉堅韌耐用。用它包下的粽子有股自然清香的味道。在割資本主義尾巴之前,每當村姑們頭上帶艾葉的時候(農曆五月一日至五月初五,家家門前要插艾葉,用以辟邪;女娃兒們頭上戴艾葉,期望為人所愛),吳莊的葦地也開放了。鬢角戴了艾葉的妮子們就提了竹籃三五結隊鑽到了葦海裏。五月豔陽,葦搖風影。她們一邊兒打葦葉一邊練習包粽子。手笨的包個老太太的尖腳,手巧的包個菱形香袋。紅梅花至今都記得文景和慧慧手把著手教她的情景。她做其它家務粗疏,唯獨包粽子得了文景些真傳,比她母親都包得精幹呢。潛伏在一望無際的綠色海洋裏,既不熱又不涼,灑脫而富有情趣,多少愜意?文景記得她剛剛畢業回村的那一年,初進葦地不習慣,總覺得尖尖的葦葉子光蹭她的臉。便把隨身帶的一張報紙做成個圓筒,將自己的頭臉都裝了進去。隻在兩眼和鼻際挖了三個洞。她把兩手一舉,雙眼一瞪,嘴裏哇呀呀一喊,裝成怪物的樣子。猛可裏嚇得姐妹們落荒而逃。她們返回頭來又都嘰嘰喳喳搶她的紙帽子戴。都說也隻有她能想下這絕招。這裏,既是她們競技的場所,也是她們見習由一個頑皮女娃演變成莊重女人的課堂。在這裏即使你出什麽洋相:比如扯破了褲腿、比如少女初潮洇濕了褲子,都不會被男性發現。這是女兒國女娃們的世界。玩笑之後,她們總是把打下的粽葉碼得整整齊齊,把自家的竹籃子夯得磁磁實實。除了自家使用外,也要托靠準備進城的可信賴的後生們代她們賣一些,再給她們捎些紅頭繩呀、發卡子回來……

    吳長方見聽眾眉目傳神、情緒似有些呼應,還以為自己講到革命群眾的心坎兒上呢。滔滔不絕地繼續講他的第三、第四。被批判的吳天才一直低頭不語,好象是個木樁子似的。突然見押出吳二狗的基幹民兵屏聲斂息返了回來,就把腳步挪動一下,抬起頭深深地窺視吳長紅一眼。那急切的樣子仿佛要從吳長紅臉上讀出什麽,顯然是推斷吳二狗因他而受了什麽處罰。

    紅梅花不識時務,用肘碰一碰身邊的姑娘,慫恿她回顧那關於破葦子、編席子的謎語:

                  穿過刀山(指用鐮刀破葦子),

                  滾過石崖(指用石滾子壓葦子),

                  花媳婦巧手扣撥出來(編席子)。

                  二娃子背到那花花世界(集市),

                  明呼啦啦展開,

                  人字的花紋一排一排……

    這是吳莊人祖祖輩輩世代相傳的謎語。自從“割”了葦地,不編席子,人們也就再沒心情念叨它了。兩個姑娘想不到你一句我一句還能湊乎下來。兩人一得意,聲音就高了。吳長方發現聽眾注意力不集中,這時就停止了批判,盯著紅梅花和那位姑娘,說:“來來來,你倆有話來這裏講!”那姑娘臉一紅便嘟了嘴惱了,恨恨瞅了紅梅花一眼,怨她招引她犯錯誤吃評。紅梅花倒被人說教慣了,一伸舌頭一聳肩膀,換了副誠懇接受批評的表情,雙目炯炯地望著吳長方。臉也不熱不紅,仿佛是東南風吹過耳尖似的。

    “叫你講你不講,別人講你不聽!”吳長方口氣咄咄逼人。“剛才你倆講的什麽?能不能放到桌麵兒上,說給大夥兒聽聽。”

    “大檢舉,大揭發,大批判,大清理,這是上至中央下至地方的戰略部署。”工作隊的老李也為吳長方助陣。“這麽嚴肅的會議,你們怎能眉飛色舞呢?敢不敢坦白你們說話的內容,讓大夥兒聽聽!”

    這時,那受到牽連的姑娘便用胳膊肘一下又一下地捅紅梅花。意思是你掉了屎盆子你自己收拾。紅梅花急中生智,突然想起那天陸文景和陸慧慧在“革委辦”門前輔導她舞蹈動作時曾聽到的吳天才的反動言論,就添油加醋說:“反革命分子吳天才一貫對黨不滿。那天吳順子的爺爺鬧生日時,他就說:‘土改時沒收了地主富農的財產,入社時又收繳了中農的騾馬土地,大躍進吃食堂是吃塌了各家的鍋灶糧囤子,現在又割資本主義的尾巴:不叫養羊種樹……’這顯然是對土改不滿、對入社不滿、對大躍進不滿、對割資本主義尾巴不滿。這還不是地地道道徹頭徹尾的反革命麽?他還說:‘莊戶人這窮是窮塌天了,別說吳順子爺爺過不起生日,誰家能過得起?’——我當時聽了還覺得有些道理,現在聽了革委主任的批判,才知道是中了毒。我們剛才就是議論:革委的決定太英明太及時了。太偉大太正確了。有深遠的曆史意義、重大的現實意義。大快人心……”

    紅梅花在這樣關鍵的時刻能拿出這等殺傷性大的重型炮彈,連接受批判的吳天才也沒有料到。隻見他又移動了一下腳步,頭垂得更低了。工作隊老李、吳長方更是喜出望外。連吳長紅都停下嚓嚓嚓做記錄的筆,向紅梅花投去刮目相看的讚賞。沒想到這邋寶子在人麵前說話倒一點兒也不膽怯。老李馬上就對紅梅花表示諒解,說:“等主任講完後,大家再自由發言,深入批判。大家別急,後麵給你們空的是時間!”紅梅花這才把話打住。

    吳長紅瞥了陸文景一眼,把嘴巴朝紅梅花努了一努,要文景向人家學習。

    接到這暗示,文景又慌了。她準備揭發的兩項內容一項叫吳二狗搶了,一項又叫紅梅花搶了先。到自由揭發時自己可揭什麽好呢?

    “第十,吳天才竟然在革命群眾中鬧分裂、搞派性。他說從老根子裏追,吳莊的吳姓是大戶人家,都是地主;陸姓人家其實是給吳姓做地的,是長工。他說吳姓中之所以出現三代赤貧,是因為富農子弟吃喝嫖賭,敗了家業。這種抹殺階級性、按姓氏宗族論成敗、毀謗吳姓貧下中農的論調,完全是別有用心……。”

    吳長方這第十條極有鼓動性。飼養員吳天保首先就坐不穩了。據傳言,他的老爺爺原本家財萬貫,就是因為抽鴉片抽到片瓦根椽、繩床土灶的。這才使他爺爺、他爹與他享受上三代赤貧的待遇。所以,不等革委主任吳長方把結束語念完,他就站起來大罵吳天才滿嘴噴糞。並且還揭發吳天才在飼養處有過“富不過三代”、“窮可以續根”的反動言論。

    平日靦靦腆腆的吳順子,一聽吳天才在詆毀他們吳姓貧下中農,也十分氣憤。臉紅脖子粗,鬥膽發了一言。說他爺爺鬧生日那天,他說他爺爺“老翻了”,吳天才曾低聲對身旁的人說:“順子爺爺老翻了這樣麻纏,不知國家領導人老翻了怎樣呢?”

    常到飼養處偷吃豆餅的年輕人,在飼養員吳天保的鼓動下也作了檢舉。說吳天才還誣蔑趙莊貧下中農階級弟兄是“拄著棍子靠著牆、單等國家救濟糧”。吳天才對多交愛國糧一直不滿,認為“吳莊多交了愛國糧是支援了趙莊的懶漢”。

大揭發大批判的浪潮一波推著一波。誰也沒想到這個吳天才是夾不住棒子的笨熊,把那反動言論走到哪裏撒到哪裏。批判的高潮象一股股激流,衝蕩著陸文景,席卷著陸文景。一會兒把她這失了依托的軟木塞子拋上波峰,一會兒又卷到穀底。可氣那麽多反動言論都沒被她拾撿幾個!經過幾個回合的衝動和醞釀,陸文景突然想起吳二狗咒罵世界革命的話來,就覺得自己再也不能瞻前顧後了。於是,她便鼓足勇氣,揭發吳天才說:“反革命分子吳天才還咒罵過世界革命。說世界革命倒是個無底洞!”她覺得光揭發這一句話有些單薄乏力,就又展開了豐富的聯想,說:“無底洞是《西遊記》中老鼠精的老窩兒。反革命分子吳天才正是用成了精的土包子老鼠來影射偉大領袖毛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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