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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連載】走出吳莊(十七)十指連心

(2014-11-29 08:17:22) 下一個

                                    十七

       盡管第一天回婆家就遭遇了許多意料之外的事情,但文景倒也一件一件地應付過去,沒出什麽差錯。文景刻意要好,在次日一個陰雨綿綿的早晨,她早早兒起來,望見院裏積了一窪一窪的水,急忙收拾好自己的房間、梳洗過後換了身家常穿的衣服,跑到院裏找了張鐵鍁就捅街門旁邊的出水口。一夏天沒怎麽下雨,出水口處積了不少柴渣棍草,流水不暢了。昨天的經曆,檢驗了她處理意外事件的本領。她感到做上等人家的媳婦這一新任職務並沒有母親所擔憂的那麽複雜。反而很新奇很刺激。公婆們所喜愛的無非是勤快、節儉、和自家人貼心。這有什麽不可勝任的呢?

“這活兒不用你!”趙福貴從窗玻璃口望見文景在冒著蒙蒙細雨捅水口,急忙戴了草帽趕了出來。一邊走一邊埋怨老天爺,“該下雨的時候是赤日炎炎,開了鐮反而陰雨綿綿。”

趙福貴的女人也急忙撐了雨傘,擰了小腳顫危危地來接文景。她說:“咱家可是男女分工明確。今後千萬別幹這種男人們的活計,讓肚裏的娃兒受了屈娘可不依哩!”

文景笑著把鍁交給公公後,攙扶著婆婆回了屋。見婆婆正張羅早飯,便說:“我去抱柴禾。”轉身又踅到柴草房。趙福貴和他女人,一個在街門口、一個在家門口,隻把那眼兒朝柴草房覷。欣賞文景的一舉一動。隻見她半濕的濃發上閃著明亮的小水珠,一張年輕的臉兒滋滋潤潤、白裏透紅。舉止從容不迫,楚楚動人。幹什麽都有條不紊,訓練有素。瞧那折玉茭杆兒的動作:兩手抓了玉茭杆兩端,把中間往抬起的膝蓋上一頂,咯吧咯吧都折成了二尺多長的短棒棒。攏到一塊兒後還在柴草房門口墩了墩,恐怕有葉屑兒撒落在院中。老夫妻倆相望而竊喜,心中美孜孜的。見文景的肩頭和後背已濕透、緊緊貼了身軀。街門口的公公就朝家門口的婆婆做手勢,揪一揪自己肩頭的衣服,示意那婆婆給文景找春玲的幹衣服穿。

文景也不推辭,換上春玲的衣服就扒到灶口掏灰。那婆婆卻堅決不依,說文景打從結婚以來,在家裏都沒住過一天。現在還是新媳婦呢,必須住完“九”才能幹掏灰加火的營生。——河東人的鄉俗:新媳婦到娘家回過門後,按慣例就該在婆家一直住九天,叫“住九”。大概是取地久天長之意吧。文景是勤快人,一旦閑下來,倒覺得渾身不自在,做新婦沒趣。那婆婆也真會見機行事兒。蹭到她身邊兒,對著她的耳朵說:“快給春懷、春樹寫兩封信,打探打探春玲去了沒有。”

“家裏有紙和筆麽?”文景忙問。

趙福貴家指指窗外,意思是叫文景小點聲兒,別讓趙福貴聽到。趙家果然是要什麽有什麽的人家。那婆婆一會兒就從裏間屋找了鋼筆、墨水瓶和信紙信封來。推一推文景讓她到隔壁自己的小屋去寫信。

這婦人雖然嘴上在抱怨春玲,那不過是氣頭兒上的話。其實在心裏卻無時不牽掛那閨女。看著文景換上春玲的衣服、婷婷嫋嫋的樣子,眼前便幻化出春玲的身影。鼻子一酸,幾乎掉下淚來。當娘的與子女們生氣,把氣頭上的話抖盡,或者是閉了眼睡一夜後,氣就全消了。隻剩下親情與關愛。這不,她本來在生火做飯,卻管不住自己的雙腳,一趟一趟地擰著小腳往文景那屋跑。小聲兒囑咐道:“你寫上,如若見了春玲,千萬別責怪她。人生在世,誰也難免有個閃失”;“你寫上,讓春玲別灰心喪氣,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天下好女婿多的是哩……”

文景吸足了墨水兒、鋪開信紙,照著婆婆的吩咐給趙春懷寫畢一封信後,從前到後默誦一遍,搖搖頭覺得不妥。就果斷地團了那信紙。她托著腮、凝神靜氣打一會兒腹稿後,又重新寫道:

春懷吾兒:

近日你好麽?文景現在咱家中,如春玲在爹娘膝前,大慰父母胸懷。秋日漸涼,                兒值班時注意冷暖,文景說你的秋衣秋褲在床下紙箱中的粗藍布包袱裏。飲食亦不可遷就。一日三餐要有菜蔬,飲酒切莫過量。凡事要心胸寬廣,待人宜放開眼量。若遇意外,多朝各方麵想想,年輕人來日方長!來日方長!

這幾天春玲所在的針織廠放假,未見她轉回家鄉。不知是否去了你處?如果她去了省城西站,希望你領她到市中心轉一轉。買些她喜歡的用品。然後告訴她爹娘極想她,勸其速歸!

家中一切均好,爹娘身體一如以往。娘與文景親如母女。腹中胎兒發育正常。

切莫掛念!秋安。

給趙春懷寫罷,又給趙春樹重新擬定一封。文景字斟句酌,團了寫,寫了團。直到婆婆叫她去吃早飯,這才住筆。

早飯後,雲過雨歇,清風拂麵。趙福貴穿了高筒雨靴去了自留地裏。婆媳倆顧不得洗鍋洗碗就同到小屋去看那信。文景朗聲讀,婆婆仔細聽。對叮囑趙春懷吃好穿好、給春玲買東西婆婆倒沒意見,隻是覺得沒把她吩咐的幾條寫進去,心中不悅。感到文景似乎不尊重她。文景忙柔聲兒解釋道:“娘啊,您說的意思其實都寫進去了。‘若遇意外,多朝各方麵想想。年輕人來日方長’那就是您的意思啊。千萬再不可挑明了!您想想:她大哥、她二哥兩個去處,春玲必定先去一個地方。咱怎麽可以在兩封信中都把事情寫得太暴露呢?那不是擴大了宣傳力度,自家髒潑自家?萬一春玲到哪兒都不向哥哥們吐露真情呢,咱不能先就揭了她的短,讓她在兩個哥哥麵前不好抬頭!”

“啊呀呀,好我的賢媳婦、親閨女!你咋想得這麽周到呢?”趙福貴家的恍然大悟後,脫口誇道,“這腦水簡直與我年輕時一樣樣兒。娘現在真是老糊塗、不中用了!”一般人家的姑嫂,最容易互相猜忌鬧矛盾。況且,春玲頂替了文景去縣城的傳言,趙福貴家也有耳聞。見文景不記前嫌,這樣替春玲護短,那婆婆感動得不知再說什麽好。心想:春玲的為人處事能有文景一半兒的穩誠持重就好了。

那婆婆眼巴巴地看著文景將信瓤疊折整齊,塞進信封裏,急忙跑到她那邊的裏間屋,又找來了郵票和瓶裝的漿糊。老人家親自封了口、貼了郵票,就催文景快快送到大隊去。她屈指一算,說郵遞員三天來一趟鄉下,今天正好是送信的日子。

帶著這兩封信出來,文景如獲什麽美差,三步並作兩步地往生產隊大院趕。仿佛去會久別的親友。這次回家鄉,深深感到作了新婦的女人到底與姑娘時不同。做姑娘時自由自在,想到哪兒瘋就到哪兒瘋。做了新婦,首先得考慮各方各麵的關係,各方各麵的體麵,把自己拘束住了。不想說的話也得說,不想做的事也得做。其實是宛若河槽裏的石頭被碰圓了、磨滑了,世人反倒說你懂規矩識大體……。

走在雨後的村巷,空氣清新,萬物如洗。文景覺得一身輕鬆舒服極了。看看鄉鄰們一家家破門斷牆的情景,文景才進一步感受到針織廠那兩位外調人員所謂的“好人家”真不是空泛的概念。趙福貴家的殷實,體現在方方麵麵。櫃子裏有十幾年之前就舊存的布料(那塊外蒙的黑大絨便是明證)。人家的布票還嫌不夠使用,偶爾向花不了布票的人家購買布票呢。秋天到了,糧房裏仍有當年未磨完的舊玉茭,新舊相見。早飯時,上麵蒸了二大王(白麵和玉茭麵混合的窩頭),鍋裏熬了小米稀飯,婆婆還又在其中下了些龍須掛麵。還用胡麻油熗了麻麻花和香椿,噴鼻地香,喝的人直冒汗哩。雖說婆婆是特意待她,可吳莊的一般人家哪兒有這水準呢。自行車、縫紉機、半導體等大的物件自不必說,瞧那小物件:雨傘、雨靴、大小剪刀、大小菜刀、磨刀石、鋼筆、信紙等真是用什麽有什麽。一般人家得過且過,一分錢掰成兩半兒花,哪兒舍得購置這許多。象文景的娘家,沒有外地的親戚,一般也不寫信。文景去了省城,文德給她寫信時,也總是從他練習本後麵撕上一頁紙,把牆上貼過的舊年畫翻過來自製個信封。那漿糊呢,常常是娘在飯勺裏捏一撮兒玉茭麵、加點兒水後,蹲在灶口煙熏火燎攪半天,自製而成。玉茭麵粘合度不好,常常是信未寄到,那封口早就開了。與人家趙家儼然是兩個水平。再瞧瞧人家那廁所,更比別的人家排場。一般莊戶人家都是下麵一個大坑、四周圈些矮牆。蹲坑者起身後上半截身子露在外麵,露人露天。遇了陰天那氣味兒就穿窗越室、蒼蠅繞屋。“擦屁石”一經雨淋,一擦一屁股泥。人家趙春懷家則不然。茅房也規劃得整整齊齊,屋頂有天窗,朝街一麵牆有百葉窗,入口還有嚴嚴實實的木門。而且,早就淘汰了“擦屁石”,用上了衛生紙。廁所地下總是撒一層白灰,用來消毒。更叫人稱絕的是茅房門口還掛著個小木牌。木牌的正反兩麵分別寫著“有人”和“無人”。誰若進去解手,就把“有人”翻在外麵。解畢手出來後再翻出“無人”那一麵來。就象火車上的公廁一樣,多麽文明!想著這樣的好人家雖然遠不及紅樓夢中的“鍾鳴鼎食”大富大貴,畢竟在吳莊還是獨一無二。自己能做這等有模有樣的殷實人家的媳婦,也該知足了。

文景邊走邊想,不知不覺就來到了生產隊大院。一抬頭望見那熟悉的戲台、戲台左側的二小隊打穀場、場牆上立著的濕漉漉的帶穗兒的高粱,文景心中一咯噔腳步就慢了。過去排節目時姐妹們嘰嘰喳喳的情景、打穀場上熱火朝天的場麵、自己日夜思念的人和事又紛至遝來。說忘懷、說不牽掛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兒哩。那天,二小隊的打穀場到底發生了什麽呢?

聽得革委辦公室裏小順子和幾個年輕人在說話,文景的心竟然砰砰地跳了起來。站在熟悉的革委辦公室門前,她竟然覺得生分。不,甚至是心慌意亂。駐足傾聽半天,穩住了慌亂的情緒她才拉開那扇沉重的門。

屋內辦公桌上坐著兩個八、九個月大的娃娃。小胖手抓著幾張撲克牌玩。旁邊幾個年輕人圍成一圈兒在玩牌。聽口氣玩的是“爭上遊”。小順子和幾個圍觀者,一邊看打牌,一邊逗著兩個娃娃玩。順子把眉頭一蹙,衝其中一個扮個臭臉兒,說:“首先,來,看叔叔!臭一臭!”這孩子就學著順子的醜樣兒把小嘴兒一噘、眉頭一蹙,扮起了臭臉兒。順子一樂,又衝另一個孩子叫道:“其次,看姐姐,看姐姐!”那孩子便也跟著擠眉弄眼作弄怪臉。兩個孩子稚氣而又認真的表演,逗得大家直樂。

“誰家的娃娃呢?”文景一進門就喜歡上這兩個孩子了。

“啊呀,是春懷嫂子!”順子突然驚叫道。此前,他們還以為是上廁所的長紅進來了呢。他這一叫,在場的人都把齊刷刷的目光集中到文景臉上了。文景覺得挺不自在。她尤其不喜歡他們稱呼什麽春懷嫂子,聽起來別扭極了!

“誰家的孩子呢?這麽可愛!”文景也來逗孩子玩。

“長紅家的一對雙胞胎!”有人便故意將孩子抱到文景麵前顯擺。“閨女搶先來到人世,叫首先;男孩兒遲了一步,叫其次。瞧瞧這長紅與紅梅花會插秧種豆吧,一作弄就鬧出一對兒。還特別機靈!”

接著,那幾個觀眾便再不看玩撲克,都來看有了城裏風味的文景怎樣逗長紅的孩子。隻看得文景臉熱心跳、既難為情又下不來台。農村的已婚後生們遇見別人的漂亮媳婦,是絕對不管你尷尬不尷尬、難堪不難堪的。早把那張著小雞兒的其次塞到文景懷裏,要文景抱。出於禮貌,文景接過那其次來抱一抱,吻吻孩子的額頭。再接過首先來也抱抱,親一親孩子的臉蛋。孩子們柔軟的小胳膊小腿兒、光潔的裸露在外麵的小屁股蛋兒、稚嫩的小白牙、奶腥奶腥的味道,真是妙不可言。從文德長大以後,文景已經十幾年沒有觸及過小毛娃娃了。早已經忘掉抱孩子是什麽感覺了。想不到這嫩豆芽真招人親!說實話她還有點兒舍不得釋懷呢。

“臭一臭!臭一臭!”文景把孩子放到辦公桌上,也學著順子的樣兒來教孩子們做醜臉兒。不料孩子們都不聽從她。爬過來就摘她的紐扣、發卡子。小家夥們總是把進攻的目標集中在細小的新奇的東西上。

那幾個圍觀者一邊欣賞文景的一舉一動,一邊朝窗外了望。他們希望長紅快些回來,希望親眼目睹這對昔日的情侶今天遭遇後將出現怎樣的局麵。

文景卻渾然不覺。她隻是想順著娃娃們的心意,就將自己頭上的發卡子摘下來送給那其次。可是首先比其次手兒快,一把就抓了過去塞進了自己的嘴巴,用她的不規則的乳牙來咬。嚇得文景急忙奪過來,重新戴在自己的頭上。她掏掏自己身上的衣袋,懊悔沒有任何吃食。看孩子的手太髒,就用自己的手絹擦一擦。突然發現首先脖子裏爬著個虱子,文景便悄沒聲兒捏到地下,一腳碾了。翻開首先的衣領來看,內衣上有虱卵。文景撓撓首先的嫩脖子,便覺得渾身癢癢。

“爸爸呢,爸爸呢?”文景情不自禁問起了不會說話的孩子。

那首先和其次隻有爹的概念,跟著文景的話音兒竟然“叭、叭”地鼓起掌來。鼓掌的動作也被一些人叫做“歡迎”。於是,文景也笑著一邊拍手,一邊逗孩子說:“歡迎!歡迎!熱烈歡迎!”

大家正逗著孩子玩,長紅進來了。戲逗聲嘎然而止。長紅與文景四目相對,突然怔在那裏。楞住了。驚呆了。連“爭上遊”的四位也停了手中的牌,直瞪瞪隻看他(她)倆。這吳長紅也真做得絕,等他清醒過來時,竟以不屑搭話的神色瞥了文景一眼。上前去分別把兩個娃兒往兩條臂彎裏一挾,抱了孩子踢開屋門就轉身離去……

望著長紅氣衝衝的背影兒,文景悵然若失。原先,她得了婆婆讓她送信的差事,猶如出籠小鳥美孜孜的,正是因為生產隊革委會是長紅常去的地方。她希望看到他。可是,進了生產隊大院、將進辦公室之前,她又臉熱心跳,意亂神迷,害怕遇到他。夢境中的一次次相會本不是這樣的啊。想不到二年之後的不期而遇竟是這麽不尷不尬的匆匆一瞥!他已是兩個娃娃的父親。她腹中也懷著旁人的孩子了。看得出,他恨她。可這正說明他心裏還有她。愛之甚才恨得深啊。是她傷了他的心。在他慘遭蜂毒住院期間,她不告而別,棄他而去,攀了高枝兒。世人都是這麽想的,長紅毫無例外,也會這麽想。因此,他一見她就觸及創口、引發傷痛,抱了孩子躲走了。——經過那次變故,他雖然臉膛黝黑、神情冷峻,瘦削了許多,蒼老了許多,但棱角卻更加分明、更具有男子漢氣概了……。

“春懷嫂子,你有什麽事麽?”順子的問話打斷了文景的思路。文景忙把口袋裏的兩封信交給順子。囑咐順子說:“家中有些事想與出門人商量,郵遞員來了務必讓他帶走。”

“好。好。”順子態度倒十分和藹。旁邊卻有人探過身子來,瞥一瞥信皮兒上的兩個收信人姓名,嘀咕道:“這倒是吃那家的飯,勞哪家的心!”

 

                                                           

 

文景不願意再遭受吳長紅的同情者的奚落,辦完自家的事就迅速離開了革委辦公室。不過,他們的旁敲側擊、諷言諷語,絲毫沒有動搖和傷害到她的自尊。恰恰相反,它從反麵證明紅梅花即使為長紅生了聰明可愛的龍鳳胎,他們從內心仍覺得長紅失掉文景是婚姻的不幸。這就充分說明文景在吳莊年輕人心目中的地位、說明了她的人生價值。在滹沱河東麵這塊貧瘠的土地上長大的陸文景,從孩提時代就耳濡目染著鄉親們相互維持著的這種公允。維護自己周圍的人的利益、同情弱者、同情失意者、不得誌的人。嫉妒有錢人、尤其看不慣靠邪門歪道而交了好運的人。這就是他們所遵從的公理、他們的正義感。至於為什麽會出現這樣的不幸、為什麽會發生令人痛心的結局,他們從來不去考究深層的原因。在沒有遭受被人頂替了工作的打擊之前,文景所維護和信奉的也是這種公理。而現在則不同,她體會到了人生在世的複雜和無奈,體會到了不能主宰自己命運的小小老百姓與命運抗爭時所遇到的不可抗拒的衝擊和宣戰,從而也就認識到了這種公理的片麵和局限。有了這樣的認識和思考,她就不在乎他們那冷言冷語了。

“瞧瞧他們那自得其樂的小樣兒!”文景在心裏想,“年紀輕輕兒的,沒有個追求和向往!敢到革委辦公室甩上把撲克牌就牛氣哄哄了。”文景有點小瞧他們,甚至覺得他們可憐。不過,在前二年階級鬥爭的弦繃得特緊的年頭、在任何事情都要用階級觀念這把尺子來丈量的日子裏,小紅太陽吳長方的視角無所不在。誰敢在革委辦公室、馬恩列斯毛的畫像下打撲克呢?這種新現象似乎折射出些什麽動態。是上麵的政策寬鬆了呢?還是因為失戀的緣故,吳長方心灰意懶沒有心勁兒了呢?

文景信步走著。在一棵楊樹下淋了幾點樹葉兒抖下的清涼雨滴,涼嗖嗖地落到她的後脖頸裏了。猛抬頭,她正繞過幾個小水窪、穿過戲台旁的窄巷,來到了第二生產小隊的打穀場。

場院裏靜悄悄的、濕漉漉的。所幸穀垛和玉茭堆都在地勢高處,未被淹沒水窪中。否則即將到口的糧食就會生芽、發黴,鄉親們一年的辛苦就打了水漂了。繞過一個高高的秸杆垛兒,文景發現看場人陸靠公正在掀揭遮蓋脫粒機的大蓬布。遭了雨淋的蓬布上還殘留著一窩一窩的雨水。靠公爺爺怕濕了脫粒機,一會兒站在這個方向抖抖水、一會兒又轉到那個方向抖抖水。神情非常專注。見他似乎想把那笨重的蓬布揪下來,文景忙跑過來幫忙。老靠公竟然連眼皮也沒抬,就指揮她揪了蓬布的兩角,兩人把那蓬布平放在空地上。

“昨天場裏發生了什麽事呢?聽得人們大呼小叫的。”文景問。

“噢,這鐵家夥又把人的手咬了。”老漢指著脫粒機說。

順著他的指點,文景發現那“鐵獅子”的牙齒(帶齒的滾筒)上、唇邊和地下還殘存著發汙的斑斑血跡。想想那筋骨血肉被帶齒的滾筒粉碎的情景,文景打一冷噤,毛骨悚然。

上了年歲的靠公爺爺仿佛對人生憂患習以為常似的,仍然在慢騰騰地幹他的活兒。並且不客氣地指使她與他卷了那蓬布,一人扛著一端舁起來,搭到附近的木架上。他說:“曬不幹發了黴就漚爛了。”

“傷得重也不重?是誰呢?”文景問。

“不怎麽嚴重。聽人說是絞了個小指,也許牽連到小指她四哥。”

“這朽老頭子!絞了兩個指頭還不嚴重?”文景小聲兒埋怨道。十指連心呢!可他看人的手指頭仿佛還不及集體的蓬布值錢呢!

“不是我家隔壁的慧慧吧?就是那二年整天與我在一起的那女娃兒。”文景急不可耐地追問。

“慧慧?你是誰家的閨女呢?”

老漢這時才覷了老眼認真地打量她。

“算了。算了。告訴你你也記不住。”文景且說且笑離開了打穀場。

文景的笑有兩曾意思:一是笑靠公爺爺眼裏隻有打穀場上的脫粒機、蓬布和糧食,見物不見人。二是笑自己自以為是。剛才從革委辦公室出來時對自己的估價還滿高哩。認為自己過去不論是在青年突擊隊,還是在吳莊舞台上、黑板報前都是耀眼的明星,以為自己家喻戶曉非常重要呢。沒想到同是一個小隊的老靠公爺爺竟然不知道自己是誰家的閨女!簡直是反諷!

文景從大場出來,路過十字街口時,遇了幾位頭戴草帽,手提籃子的姑娘。她們興高采烈地說笑著,說是要趁這天歇工的空兒去南坡采摘麻麻花。一提到采麻麻花的事,文景立即又想到了慧慧。兩年前的這時節,也是這涼陰陰的天氣,正是她和慧慧上南坡采麻麻花、互相交心的日子呢。情不自禁就又問到了昨天二小隊大場出事的人是誰。

果然是慧慧!當文景的擔心得到映證時,她隻是在心裏叫苦:慧慧總是搶在最苦最累最危險的活兒跟前!久走冰層怎會不跌跤呢?可是,身懷有孕還受人脅迫,這又絞了手,她可怎麽應對這一切呢?

那幾個女娃兒繪聲繪色給文景講了當時的情景:眾人正一抱一抱地傳遞著高粱穗子,聽得啊呀一聲尖叫,是一個叫辮兒的姑娘把盤在頭頂的長辮子掉了下來(那年月本不興留長辮子的。文革高潮時,把長辮子也歸為封資修一類,剪辮子成風。所以這特別喜歡長辮子的辮兒總是將辮子盤在頭頂,裝扮成電影裏正麵角色阿詩瑪的模樣),辮梢兒絞到了脫粒機裏了。一般情況下慧慧總在脫粒機跟前,這天正巧她剛剛被這姑娘頂替下來。可是當人們都嚇蒙的一霎那間,慧慧撲上去就象拔河似地與那姑娘死命地拽了那長辮子就往外拉。辮兒的雙手在上、慧慧的雙手在下。兩個女娃的力氣怎能抵得上電的力量呢?當人們想起快拉開電閘時,慧慧的手指已血肉模糊了……

當問清慧慧仍在五保戶聾奶奶家裏養傷時,文景急忙往那裏趕。文景一路走一路咒罵上天的不公:你讓她家庭出身有殘缺,就不要讓她的愛情與婚姻不順利;你讓她婚姻不順利就別讓她身體受傷害,怎麽這倒黴事兒象續根兒韭菜、一茬茬往她身上栽呢?怎麽可以讓一位女娃兒承受這麽多打擊呢?

轉而又想自己這個朋友也百無一用。文景真是捶胸頓足地生自己的氣。慧慧希望她在趙春懷麵前替自己說幾句好話,她卻不僅沒敢透漏慧慧和趙春樹的戀情,笨得連自己與趙春懷的夫妻關係都處得半生不熟!慧慧希望她能在婆婆麵前添些好話兒,她又總是找不到有利的時機!當慧慧在最難受最需要支持和關愛的時刻,自己總不在場!想象慧慧見了她傷心痛哭的情景,痛不欲生的樣兒,文景的眼眶裏已溢滿了淚水。她搜腸刮肚都想不出一句安慰慧慧的得體的話來。慧慧啊慧慧,你讓我說什麽好呢?說什麽才能安慰你那顆飽受摧殘、飽受折磨的心呢?

來到五保戶聾奶奶的家,屋裏的情形讓文景吃了一驚。一把手吳長方與慧慧的母親都坐在炕邊。聾奶奶坐在炕中,三人成鼎足之勢。受傷人慧慧反倒立在地下,靠躺櫃站著背朝著她的母親。隻見她脖子裏掛著白色繃帶、繃帶上吊著一塊小木板,受傷後被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右手就躺在木板上。包紮傷口的白色繃帶內滲出的分泌物又紅又黃,還有碘酒的棕色相混合,非常瘮人。但是,慧慧神情的沉著冷靜、淩然不可動搖的姿態倒把文景弄懵了。他(她)們聽到文景進來,幾乎是同時抬頭望了一眼,就又回到了原來的僵持狀態。猶如兩派觀點不同的人在辯論會場上一般,各人堅持著自己的立場。之所以沉默是因為一時還沒有想出足以擊垮對方的道理。倒是那聾奶奶朝文景招招手、拍拍炕,示意文景往炕上坐。

“文景你說,慧慧到底是回自己家養傷好還是在這兒好?在這兒是讓聾奶奶照顧她呢,還是她照顧聾奶奶?”慧慧娘首先亮出了自己的觀點。盡管她說話嗚嗚囔囔的,帶著濃重的鼻音,但態度卻非常堅決。看來她是聽說女兒受傷後來叫女兒回家的。

文景望著慧慧,一言不發。她已明白了她們爭執的焦點就是慧慧要不要回自己的家。但不好表態。

這位殘疾人母親先是用一雙紅腫如熟桃似的細眼直勾勾地盯著文景,就象盼望救兵快快增援一樣。見文景不動聲色,目光就暗淡了下來。視線又集中到女兒傷殘的手上,象自己受了天大委屈似的,眼眶裏噙滿了淚水。用她那音色不準的半啞人的語調說:“娘因為自己有殘缺,受盡了苦。惟恐再生養個殘疾孩子,在你們姐弟小時候提心吊膽,不知操了多少心!誰知你二十多歲的人了,還又弄下個這!”說到此,她勉強抑製著雙肩的悸動,捂著鼻子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如今的醫生高明,不會再出什麽大問題了。”那聾奶奶文不對題地安慰慧慧的聾娘。挪了挪身軀,湊過來輕輕拍了拍慧慧娘的腿。

“你看,聾奶奶也是同意我的主張吧。哪怕你養好傷後再來這兒住呢!”慧慧娘一相情願地自言自語,“支書和文景肯定也同意這樣。——你恨你姥爺,娘也恨他呀。都是他死腦筋,起早貪黑開荒開荒,就喜歡個種地。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一聽到有人賣地就賒下來。硬是買成個地主。把禍水引到了俺娃們身上……”一直生活在無聲世界裏的慧慧娘,常常不遵從正常人的對話規則,隻顧自說自話。說到痛處,那憐惜的淚水便泉湧一般滔滔不絕。

“願意在哪兒住,最終還是你說了算。”吳長方也望著慧慧說。語氣平靜得很。

“組織上既同意我火線入黨,我就是黨的人了。”慧慧將身子一擰轉過身來,雙眼熱切地望著一把手表態道。“我要以英雄人物為榜樣!我是決不會向困難、病痛低頭的,決不會同我娘妥協的。請組織放心!”慧慧以斬釘截鐵的毅然決然的姿態挺立在大躺櫃上方的領袖像前,連正眼也不掃她娘一下。“這一回,多虧了革委會調動人手,救治及時,我永遠不忘領導的關心。”慧慧又背書似地向文景介紹。

此時,文景發現五保戶家的大躺櫃上擺放著消炎止痛的藥瓶子。她明白一把手吳長方已經將慧慧負傷後的醫治工作當作大事來抓了。並且告知慧慧已同意吸收她入黨,這就給了慧慧精神上的安慰和支撐。這樣文景也就放心了。在這非常時刻,慧慧願意接受的隻有領導的關懷、組織的溫暖;不僅聽不進她娘的磨叨,甚至厭惡她在這節骨眼兒上來添亂了。那麽,慧慧此刻是不是也不希望文景——頂嗆過吳長方的冤家對頭出現呢?

“慧慧希望你珍重!”文景不尷不尬地站了一會兒,就準備抽身而去。

慧慧這時卻用她那健全的左手揪住了文景的後襟,朝她娘努了努嘴。用央求的眼神示意文景哄勸她一起離去,嘴裏還小聲兒嘀咕道:“交給你了。”文景心領神會,上前來便對慧慧娘比劃,要她與自己相跟上離去。

“讓老人多待一會兒也沒關係。”吳長方突然一改剛才冷峻的氣概,聲調柔和起來。主動朝著文景發話道,“文景,慧慧這次的表現挺感動人呢,難道你忍心讓她的血白流麽?”

文景猜不透吳長方的心思,木呆呆地望著他。此前,她的目光一直回避與他對視。

“你文筆好,能不能以‘打穀場上的一首舍己救人的凱歌’為題,好好兒寫上篇報道,寄給縣報社,擴大擴大影響,在咱紅旗公社也樹起個典型呢?”

“哎呀!真是不同的境界會表現出不同的關心!”慧慧激動得臉兒紅撲撲的,晶亮的眸子裏噴射著渴望的光芒。她情不自禁在文景肩頭擂了一拳,說:“答應吧。你的筆杆子行!”大約是得意忘形而牽動了右手的傷口。話音方落慧慧又看著自己的右手皺皺眉、咧咧嘴。倒抽了口冷氣。

 

                                                        

 

盡管文景答應了慧慧,要好好兒向在場的人采訪一下,將她舍己救人的事跡報導出去。但心裏卻圪哩圪瘩不順暢。起初,她也不知道是為什麽別扭。後來,把她在五保戶聾奶奶家所看到的情形聯係起來分析,才明白自己是為吳長方“你忍心讓慧慧的血白流麽”那句話而耿耿於懷。她當時聽了那話就覺得不受用。這明明是將人的軍、逼人按他的指揮棒轉嘛,他偏偏要用這種帶有感情色彩的反問的語氣!這就是吳長方的語言風格、領導藝術!據說,當吳長紅聽說他二哥使用了“調包兒”的計謀,讓春玲取代了文景時,氣不打一處來,曾扛著那被蜂蟄得腫脹如柳鬥的腦袋去找他算帳,吳長方也是用這種語氣:“長紅啊,階級鬥爭的形勢這麽嚴峻,你不珍重自己,快去醫院看病,還有心情為女人們的小事來與二哥內訌麽?”他立即叫來幾個基幹民兵就把吳長紅送進了縣人民醫院。一度時期,春玲把吳長方這種風格也發揮得淋漓盡致。記得林彪剛剛垮台時,文景和慧慧不知情,正出批判“黑修養”的黑板報;慧慧忍饑挨餓、一手粉筆灰一手煙煤黑地忙碌,春玲卻悠哉悠哉走過來,道:“啊呀呀,天要塌下來了,你們還有心腸出黑板報麽?”仿佛她們身體力行埋頭實幹的人永遠沒理,而他(她)們故弄玄虛者倒一慣正確、永遠是真理的維護者似的。可惱就可惱在他要你幹什麽還不直截了當說,要繞個彎兒讓你理虧,逼你就範!可氣就可氣在你還真找不出適合時宜的大道理來與他理論!就象猴子一樣就得順著耍猴人的鑼鼓點兒朝著他豎起的杆兒爬!真是又陰又損,碰上他就等於碰上了鬼!

但是,文景還是準備認認真真完成這篇文章。不為別的,隻為慧慧需要。瞧慧慧一聽說要樹立她為舍己救人的標兵,那神情昂奮的樣子,簡直把肉體的疼痛、殘疾置之度外了。猶如吃了定心丸、興奮劑似的。隻要真能減輕其痛苦,幫她渡過難關,文景就再不計較自己內心的感受了。不論處鄰居也罷、處朋友也好,總該誠心誠意盡點兒責任和義務。自己總說幫助慧慧,可除了在精神上能給她點兒支撐外,實際上對她最上心的事沒起過任何推動作用。苦於沒有機會,幫不上忙。這一回真該拿出渾身的解數了。一旦這篇文章能登出去,慧慧的感人事跡白紙黑字上了報紙、或者在大喇叭裏一播,家喻戶曉,那就是政治資本。慧慧的入黨、與趙春樹完婚也就順理成章了。慧慧腹中的胎兒也就同樣是趙家的寶貝圪蛋了。——從這個角度想想,吳長方那步步為營的辦事方略也有失算的時候!想到此,文景的嘴角泛起了旁人不易覺察的冷笑。

——文景來到第二小隊打穀場采訪時,正是女人們休息的時候。幾位新當了媽媽的婦女正接過婆婆們送來的嬰兒,坐在玉茭堆上解開衣襟掏出奶子來喂奶。一個娃兒大約是嫌奶水流得不暢,咬了娘的奶頭。那當娘的驚驚乍乍尖叫一聲,揪了娃兒的小耳朵,親昵地罵道:“咬!咬!看娘揪下你的小耳朵!”那娃兒的奶奶便喜滋滋地附和道:“牙牙要出土了,牙床癢癢哩。”這媳婦便埋怨道:“這也長得夠遲了。瞧人家紅梅花家的首先和其次,五個月時,四顆門牙就都頂出來了。”另一個奶孩子的媳婦兒便撇了嘴說:“吔吔,咱拿什麽與人家紅梅花的娃兒比呢?前後院兩吳家捧著一對兒寶!大人能吃喝上,娃兒才壯哩。母壯兒肥嘛!”一席話說得幾位婆婆沉默不語,相視而苦笑。眾人一時間都僵住了。

望見文景過來,媳婦們的目光不約而同都集中在文景的身上了。輕微的秋風正一撩一撩地掀動文景的鬢發。隨著那輕快的腳步,她耳旁兩個濃黑的短刷刷也一跳一跳的。村婦們覺得文景喝了城裏的水,臉白了,模樣兒更俏了,具有城市人的韻味兒了。她們看見文景穿的是紅底兒黑花的上衣,就小聲兒嘀咕道:“瞧瞧,城裏又時興紅花衣服了。女人們到底是穿紅的鮮亮嘛。”她們見文景的褲腳兒沒頂到腳麵上,又羨慕地說:“嘖嘖,真精幹!又時興短褲腳兒了!”其實,文景身上穿的還是“京殼兒”退回的經她婆婆改過的嫁妝。但吳莊的盲目追風的姑娘媳婦們總會照著她的樣子去購置衣物、花掉那金貴的錢和布票……

當她們得知文景是來打聽慧慧怎樣被脫粒機絞了手時,一個奶孩子的媳婦就用手捂了她娃兒的耳朵,朝著遠處的高粱架大吼起來:

“辮兒!辮兒,快過來!”

結果她旁邊的一個玩弄玉茭的娃兒受了驚嚇,哇的一聲哭了起來。那母親急忙將孩子抱起來,噢噢地哄孩子,並且罵道:“瞧你嬸子,冷猛陣兒嚎,叫驢似的!”那媳婦卻不認錯,嘻嘻笑道:“瞧俺這侄兒,還男子漢呢。膽子小得如虱子的蛋,能成個氣候?”兩人言來語往,先還是半開玩笑半認真狀態,後來竟臉紅脖子粗罵開了髒話。文景知道遇到沒文化的婦女吵架最好是別打勸,否則她們會更來勁兒。於是就象沒聽到似的朝著高粱架旁的姑娘們去了。

當剪成短發的辮兒和幾個過去曾與文景一起打過場的姑娘認出是文景時,都圍上來問這問那。並且把她們剛剛裝在衣袋中的葵花子、野麻子掏給文景,叫她吃。文景一邊回答女娃兒們的問話,一邊就著野麻子吃葵花子,感受這純樸的清香,濃濃的鄉情。她們的問題無非是一雙尼龍襪子幾塊錢、省城裏的姑娘們的秋裝是一字領的西式褂子還是中式領,褲腳是乍開的短的、還是寬的長的、買的確良減不減布票,等等。 她們毫不掩飾自己對文景的羨慕,一邊問一邊撲閃著單純而興奮的眼睛打量著她。文景在與她們的交談中,獲得的是毫不設防的天然的樂趣,一身的輕鬆。直到那褐色的葵花子把她們的紅唇和舌尖都染成深紫色時,文景好不容易才將話題引渡到慧慧的事情上來。

“那一天若不是慧慧,我的腦袋也讓脫粒機攪成糊糊了!——要不人家說長辮子是封資修的遺毒呢!真後悔剪得遲了!”辮兒用手摸一摸她的短發說。

“可是,怎麽我聽人說這惹禍的由頭也是她呢?”辮兒身旁一位快嘴快舌的姑娘道。

一聽這話,辮兒的臉就紅到了脖子根兒。她用肘頭碰一碰那姑娘,示意她別再多言多語。

“這有什麽呢?我們又沒說她是故意的。”這快嘴女娃兒卻滿不在乎道,“休息時慧慧解開辮兒盤在頭頂的辮子,替她捉虱子。上工時手忙腳亂,沒給紮緊頭繩,那辮子就掉下來了。真出了事,她得擔責任哩!要不,慧慧首先就衝上去了?”

“不管怎麽說,最後受傷的還是慧慧!”文景急忙扭轉話鋒道。她渴望聽到的是頌揚慧慧的言論。

“可是,真奇怪,慧慧掉了兩個手指頭卻沒落一點兒淚。流血流得臉色都黃了,還說別管我,先看辮兒!”
    “咱眼裏沒見過這樣的硬骨頭!”

“你們聽到了沒有?當革委主任吳長方到場後,問明了事情的經過,誇她‘好樣兒的’時,慧慧還咧開嘴笑了笑,背書似的說了一句‘這是我應該做的’呢!”

…… ……。

姑娘們七嘴八舌地談著她們的見聞,堵得文景都插不上嘴。好在上工的鍾聲響了。文景如釋重負,草草結束了這場采訪。她想:再不可太認真了,一旦受她們的猜忌情緒所左右,這文章可就更難寫了。

在離開打穀場的路上,她越琢磨那快嘴姑娘的話越覺得後怕。“這惹禍的由頭也是她呢”,“沒給紮緊頭繩,那辮子就掉下來了”,這幾句話反複擊打著文景的耳鼓。“天啊,真夠淺災了。”文景萬分僥幸地自言自語。猛然想起以前曾對慧慧說過的“若要入黨除非投入火海搶險、跳入河中救人”的話來,文景不禁毛發倒豎,激起一身雞皮疙瘩,感覺自己就是那惹禍的由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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