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樂:TES5: Skyrim - One they fear by Jeremy Soule
(十六)
日出前半個時辰,人形依稀可辨。濃霧塞穀,丈青至魚肚白的平明隻好全憑想像。
這次我不孤獨,前後左右都是人。
我暗數前麵軍士鱗盔上插的雁翎,褐羽丶白羽……第七枝在灰霧裏若隱若現。
幾隻不幸的大雁沒能捱過這個冬天。
嘴裏發麻,咬了整夜的樹枝終於吐掉,但我們已經習慣沉默。
火種從後麵傳來,魚腸劍刃上映著火光,嵇縈朝我淺淺一笑。
大敵當前,心神恐懼,熱血翻滾,很少人笑得出來。
莊周亡妻而奏鼓樂,阮籍喪母卻食酒肉,嵇縈似乎也看開了身邊的生離死別。昨夜臨行前,她不也在城牆上彈《廣陵散》,這首為一去不複返的壯士譜出的挽歌?
「殺--」殺聲從前方傳來!
「殺啊!」眾人扯破喉嚨大喊,高舉火把鐵刀,大步向前!前方軍士早已劈開鹿角,漢軍如洪水潰堤般湧進魏營,見人砍人,見馬刺馬,不準割首級報功,不準劫掠錢財兵器,見糧燒糧,見帳燒帳,夜色掩護奇襲,濃霧製造恐慌,兩千殺進兩萬,誰知道敵人來了多少,這一夜,我們就是無當飛軍!
「哇啊啊啊!」右邊霧裏奔出一名全身著火的軍士,烈焰上的雙手無助地揮舞,把我們的臉映紅了片刻,再跑進左邊霧裏消失。
軍隊裏盛傳怎麽死都舒服過被燒死,還是一刀斷頭最痛快。
戰鼓銅鐃齊響,喊聲四起,前方泛著片片紅光,霧中刀光劍影乍隱乍現,濕氣夾雜著嗆鼻的黑煙,一路往裏麵跑,地上已經橫陳著衣甲不整丶手無寸鐵的屍首!
「別動手……哇呀!」兩個衣不蔽體的老者自眼前跑過,隻要頭頂沒有雁翎就是敵人,左右漢軍圍上去,轉眼間慘死刀下!兩千虎狼精兵四下放火殺人,我緊跟著一身黑甲的嵇縈頭盔上的白羽,專向漢軍少的地方跑去,路轉霧開,眼前驟見一座大營篷,帳口的守軍不知去向!
「哈哈,武庫!」嵇縈掀開帳幕一角,得意大笑!
「諸葛茂,快燒!」
昏暗的大帳裏堆滿了木梯丶輪軸丶勾繩,少說也能架起十座雲梯。我急忙解下背後的乾草,灑在木梯周圍,腰際一壺油倒在草上,左手火把一扔,火勢在乾草上燒開,點亮昏暗大帳的一個角落!
「蜀賊進去了!」
「蜀賊放火燒武庫了!」
帳外傳來魏軍吆喝,不好不好……
「魏軍來了,快走!」
「帳裏暗點更好!你吸引他們注意!」
嵇縈沒等我回應,黑色的身形閃到了帳口一邊的暗影裏,頃刻,五名鐵甲魏軍提著火把,怒氣衝衝跑進帳來!
「卑鄙蜀賊!」帶頭的老兵滿臉橫肉。「快滅火!滅火!」
還好,他們不是弩兵!
「別過來!」我舉起元戎弩,直指他們的臉,「這是十箭連發的元戎弩,先過來的就沒命!」
這麽近,十箭裏肯定射得中一兩箭吧?
五個魏軍彼此看了看,滿麵怒火化為疑懼。
「你剛來,你上!」老兵拔刀一指,中選的少年看來隻有十丶三四歲……比我初到益州的歲數還小。
這麽年輕還要體認戰場的殘酷,還不如當細作。我狠得下心射他嗎?但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我們一起上,他不能一次射我們五個人!」少年為了自己的性命央求。
乾草猛火,身後熱氣難耐,我趕緊往前站一步……
「別過來,我要射啦!」
「違令者死!抗命我就砍死你!」
無奈的少年哭喪著臉,高舉鐵刀,深吸一口氣,大吼一聲「殺啊!」
正當他跨出第一步,我與他四目相接,我看得出他眼神裏的驚慌無助……
「咻咻咻咻--」
我扣下弩機的手指沒有顫抖,他的害怕反而令我信心倍增。在他轉身翻倒之前,一枝又一枝銳利的弩箭插進他瘦乾的臉。他倒在我腳邊乾咳,全身扭曲掙紮。
「上 --哇啊!」老兵正要衝上來砍我,卻被身後一閃即逝的刀影劃斷了咽喉,鮮血噴濺上已經著火的帳頂,他的軀體頹然倒下;飛刀起處,又一個魏軍抱著臉頰慘叫, 我順勢抄起鐵刀,大步衝上去,看準他的脖子奮力斜劈,一聲悲吼,斷掌飛落一側,嵇縈一刀正中心窩要害,讓他走得痛快。旁邊兩個魏兵轉身就跑,一個背後插著 把飛刀,總歸是逃了出去;後一個被地上的屍體絆倒,我高舉鐵刀,以全身的重量反覆刺他的後頸,暖和的鮮血噴濺在手上……
「夠了,夠了。留點力氣。」嵇縈抓起我顫抖的手,清淡一笑。
一地死屍,少年的遺體已被火舌包圍吞噬,家裏再也聽不見他的下落。
這是我該做的事嗎?
我不知道……我隻想活下去。
兩千漢軍丶兩萬魏軍此刻都是這麽想的吧。
還有蔣舒那兩千人攻北路,他們也在拚命吧?
是吧?
「別看了!快走!」
帳內火舌飛竄,起火的一角早被燒得透天,灼燙的熱氣與濃煙叫人窒息。隨嵇縈奔到帳外,竟感到一股透心舒暢的清涼。擦去額角上的汗珠,我竟悠閑自在地欣賞四周的營帳接連起火,遠方還有一片連天的巨大火光,也許是糧倉?盡量燒吧,燒光了沒吃的了,就都能回家……
「噗喔--噗喔--」山穀前後響起魏軍集結的胡角,此起彼落地呼應。大地轟隆作響,一大隊驃騎於近處呼嘯踏過,頂著「忠義校尉諸葛玉」白旗的一百精騎縱橫衝殺,所向披靡。小玉本該找上魏營的主帥決鬥,但昏暗濃霧裏誰知道敵人身在何處?
「哺哺哺哺嗚--」漢 軍集結的衝鋒號響起,見好就收,小玉要帶著我們全身而退,在魏寨與關城之間殺開一條血路!我們隻知朝向號角聲奔跑,繞過毀壞的鹿角,繞過傾倒的車仗,兩邊 漢軍不斷加入,魏軍也越來越多,起初隻是落單的倒楣鬼慘死在亂刀下,接著是三五成群的小隊垂死抵抗,再來是十來人的小軍勢,有盾有刀,攻守有序,多虧前麵 騎隊幾次翻身殺回;每一次她們衝散擊潰敵軍,眾人便響起一陣歡呼,爭著上去補刀。我們是一群凶惡的豺狼,母狼撲倒獵物,小狼蜂擁搶食撕咬,諸葛茂這隻小狼 又何嚐不揮上幾刀丶射個幾箭?我們這些批著人皮的惡狼毀壞著周遭的一切,哪管身後血流成河丶獄火衝天?
「噗喔--噗喔--」魏軍的胡角再次響起,這次近了很多,似乎隻在左右前後百步之內。一路上魏軍燒之不盡丶殺之不完,似乎是白霧憑空造出來的,扛著大鐵盾的丶騎馬的,才探出頭就再退回霧裏。好一陣子沒聽見號角了,難道我們走偏了方向?
「咚咚咚咚--」
前方滾雷似的低沉戰鼓驟然響起!不妙不妙!小玉他們到哪裏去了?
「當!」銅鐃一聲,弓弦齊響,弩箭呼嘯,前麵的漢軍傳出一片淒厲的慘叫!身邊軍士四散奔走,轉眼不見嵇縈蹤影!
「哺嗚嗚--哺嗚嗚--」後麵竟響起了漢軍的衝鋒號!怎麽小玉到後麵去了?她們難道沒聽見前麵的慘叫,還要把我們往箭頭上逼?
「衝啊!」軍令就是一切,漢軍往前衝了!
「殺啊!」
不管,衝上去!
「颼颼颼颼--」
剛邁開腳步,又一陣弩箭從頭頂耳邊長嘯掠過,身邊的戰士們頻頻慘呼,撲倒在地!奇怪的是,我竟沒有憐憫他們悲慘的遭遇,隻因為在殺戮戰場上,人人都罪有應得……
不!沒罪!我們沒有一個人該死!求生隻是自然本能!
我要活下去!
看清了來箭的方向,我緊緊跑在一個大個子後麵!
「殺呀!」身邊的漢軍齊聲大吼,前麵灰霧湧現無數黃衣魏軍,果然是弩兵!
「颼颼颼颼--」
又一陣箭來,大個子一聲悲鳴,仰麵倒下,臉上脖子上各插了一箭!我隻能感謝他救自己一命!這三輪射下來,漢軍已經是七散八落!我這裏已經成了最前線,此時若不拚命,還不被當成練箭草人!
「啊啊啊!」我大喝一聲,隻見正前方褐旗飄揚,一片黑甲魏軍簇擁出統兵大將!擒賊先擒王,殺弩兵不如殺他!我舉起元戎弩,瞄準田字旌旗下麵,鐵甲白馬上的那張福態的圓臉,小而上挑的斜眼--
四目交接,將兵各自一震!
「田叔!」
「茂子!」
田續一臉驚喜,想必我也是,一對失散的忘年之交……
「別射!別射!」田續連忙擺手。
「停!」
「別放箭!」
箭在弦上,將令在後,鐵刀在前,弩手不敢亂發!
「過來!快過來!」田續急急朝我招手,但我的雙腿就像鹿角木樁一樣,深深插進土裏……
回到祖國,是否真的能一了百了?
諸葛緒要追殺我到扶餘丶高句麗,田續能保得住我嗎?
親娘想著我呢,鄧老頭還答應了要給我做媒,但嵇縈不可能跟我回去,還要與小玉和養母變成敵人……
我該不該回去?我不是早打定了心意嗎?
「殺啊!」弩箭不發,身後大片漢軍殺至,挾帶著震耳欲聾的喊聲衝進田續的弩陣,田續收回友好的臂膀,嘴裏不知下了什麽命令,那麵「鎮西護軍田續」大旗竟隨著弩軍陣線向右後方急急後退,漢軍死咬著狂揮猛砍,一隻斷臂飛上半天!
這難道是田續為了報答諸葛茂的退避三舍?再見麵時就是敵人?
就因為我一個人,又不知道害多少魏軍慘死刀下;但如果我剛才投降,田續繼續放箭,後麵又要多傷亡許多漢軍……
「諸葛茂!你怎麽還在這裏?」嵇縈赫然站在眼前,戰甲已被鮮血染紅,胸前那排飛刀用去大半。
「我剛才看見熟……」
「你妹妹在左邊開路,快跟上!」
左邊霧後隱約有火光,一陣陣喊殺聲傳來!嵇縈跑在前麵,忽有四丶五個魏軍舉刀朝這裏斜刺過來,我沒多想,與身邊一群漢軍元戎弩百箭齊發,把他們射倒,跌作一堆;前麵又有三個魏軍上來攔截,嵇縈飛刀出手,正中當先一卒麵門,抱臉飛奔;剩下的對看一眼,又慌忙退回霧中……
我終於經習慣了身邊的死亡,雙手不再顫抖,穩當地把弩箭一隻隻塞進連弩的入箭口。
每次扣動板機,這十箭就要奪走一個人的性命。我不再期望弩箭盡快射完;不再反問自己何不將箭袋清空倒掉;也不再想,如果敵人正朝我殺來,我是不是能用說動他放下鐵刀……
那些想法已經成為過去。戰場上不殺敵就是被敵殺,唯一的真理就是活命!
隻有活下來,才能挽救更多的人!
嗬嗬,我竟然如此偽善。我的理想是否要建築在死屍堆成的高台上?
一路上打打殺殺,平地轉為上坡,登上一座小山丘,眼前乍然一亮,頭頂是淡藍的青天,我們竟突破了山穀間灰霧的籠罩!關城與子龍山是白芒霧海上的一座孤島,相反方向則是一片日出前的金黃橙亮,雖不比染紅半天的黃昏壯麗震撼,卻有另一番涼爽清新的秀美……
高地上除了漢軍,四周都是「胡」字大旗,中間牙旗寫的是「鎮西護軍胡烈」,鐵甲軍士吆喝之中,白袍銀甲丶粗眉細眼的年少將軍挺著銀槍,騎著重甲戰馬,意氣風發地出陣!
「賊將報上名來,與胡淵決一死戰!」
「大漢忠義校尉諸葛玉,特來討賊!」
小玉挺槍拍馬,電卷風馳的汗血馬奔向胡淵,轉瞬間兩馬相交,「當!」一聲巨響,隻見一把銀槍飛上半空!
小玉什麽時候學會了鄧忠那招?
胡淵失了槍,正要拔劍再戰,小玉回馬一槍,戳進鐵甲沒覆蓋上的戰馬小腹,戰馬吃痛,馱著緊抱著馬脖子的胡淵,狂奔下山,鑽進霧海去了!兩招便解決了敵將,漢軍這裏響起一陣歡呼!
「蜀將休得囂張!」魏陣中又轉出兩將,左邊一個金槍金甲,身形粗壯,闊臉蛋上橫生胡渣,右邊一個身著皮甲,手持雙劍,身材矮瘦,斜挑的細眼下生著一張尖嘴!
「來會會胡烈!」
「帳下督丘建在此!」
胖的原來正是魏軍主帥胡烈!這兩個一左一右要來夾攻小玉,小玉策馬繞丘而走,一個回馬,將胡烈與丘建擋在身前,一把流水行雲的丈八槊矛格擋突刺,胡烈丘建一槍二劍的攻勢連番受阻,一時無法近身!漢魏兩軍見了主帥酣鬥,竟同時鼓噪叫好!
「咚咚咚咚--」關城方向鼓聲大作,本以為是蔣舒來援,想不到霧裏出現的是「許」字大旗,又是黑甲魏軍!「鎮西先鋒牟鄉侯許儀」,這是開路的先鋒軍,前夜晚上看見的火光八成就是他們!
「虎癡壯侯許仲康之子在此!」黑馬上金甲大將好像一座山似的,一個要抵兩個胡烈的塊頭!粗獷的麵容,蠻橫的眼神,宏偉的身形操著劊子手砍頭用的大斧,人家兩隻手才拿一把大斧,許儀左右手各持一把!
「賊將,受死吧!」孔武有力的許儀輪起大斧,透著殺氣,驅馬直進,人高馬卻不大,上坡不快!小玉這裏抵敵胡烈丶丘建勉強戰得平手,哪有辦法再顧及這個虎癡兒子?可不能被板斧劈成三截!
「小心後麵敵將!」
小玉似乎聽見了我的叫喊,橫矛一頂「當!」硬生生將胡烈長槍架上半空,回身策馬疾馳,繞著小丘轉了大半圈,甩開胡烈丶丘建在後,直直朝向半山的許儀衝了下去!
這邊許儀舉起大斧,也要朝小玉劈去,相距三十步內,許儀突然勒馬急停,原來小玉早已拉開六石大弩,瞄準許儀寬大的身軀!
鐵甲再厚也不比鐵盾!六石硬弩三十步內還不把他整個人都射穿了?許儀想要拉轉馬頭,太遲了!
「颼--」萬鈞之箭射出!
「啪!」 一聲鐵鍋炸裂似的聲響,小玉這一箭射在許儀胯下坐騎前胸,貫穿鐵甲,插進了馬身一尺有餘!那黑馬悲鳴一聲,前腿跪倒,許儀如泰山崩倒,「砰」一聲給重重掀 在地上!小玉快馬已到,本可像插魚似地補上索命的一槍,但她已在馬上彎腰拉開第二箭,原來後麵胡烈丶丘建已經追到!
「蜀賊,受死吧!」丘建舉雙劍刺來,小玉回馬流星搶先一箭,「啪!」又是一聲巨響,丘建座下黃馬翻身撲倒,但丘建身手俐落,飛身棄馬,在地上滾了兩圈,起身就跑,身形忽左忽右!
「卑鄙蜀賊,專射戰馬!」胡烈指著小玉破口大罵,小玉沒有回話,拍馬舉槍應戰,胡烈竟扭轉馬頭,退到霧裏去了。而這邊許儀正被一幫魏軍奮力抬回陣中,丘建早不知去向……
「好啊!」眼見主將一人打退三個,小山頭上眾漢軍一片讚歎歡呼!
「噗噗噗噗喔--」更多的魏軍朝這裏來了,得趕快回關城去!子龍山離這裏不遠,中間卻隔著一片霧海,與霧海下百丈寬的江水……
「噗喔--噗喔--」不知多少魏軍從朝陽初升的方向殺出來了,金光刺眼!
「我 們殺下去!」小玉長槍一指,與眾騎俯衝下山,直直朝向西邊關城方向突圍!後麵漢軍士氣大振,紛紛跟著再衝進白霧裏!隻聞前方衝鋒號角,一路下山地上散落著 屍首,跑了約有百步,前方霧裏又是無數軍士湧現,心中先暗叫不妙,緊跟一陣欣喜,眼裏盡是赤甲軍士,旌旗寫的是「漢中都督傅僉」,這是軍議裏在天明接應的 軍隊!
「放箭!」
「颼颼颼--」全身銀甲的傅僉一聲令下,上千隻弩箭射進濃霧,看不見丶卻聽得見敵人中箭倒下!漢軍聽了上下雀躍,我也真心為敵人的死亡而興奮……
小玉滾鞍下馬,蹲拜於地。「感謝都督接應!」
「快走浮橋入城,這裏我來斷後!」
「都督,剛才沒見著蔣督的兵馬!他可能還身陷魏寨之中!趁著日出前濃霧未散,我們可以再翻身殺回……」
「哼!」突然傅僉瞋目切齒,一柄長劍指向無盡的白茫;
「狗賊帶著兩千人馬降賊了!」
「什麽?……」小玉猛然抬頭。這是她最不願相信的結局……
蔣舒終究降魏了。這不幸的結局早在心裏一遍遍上演,我們卻始終未能扭轉它。
「關城守軍不足,今日敵軍必來攻城,諸葛校尉快回去準備防守!」
「都督,蔣舒為什麽要降賊?」
「不為什麽!他就是一條無恥下作的狗!他不配做漢將!」
「他為什麽騙我們?為什麽?」
「快回去守城!」
「他不是誠心和解嗎?不是承諾盡忠漢室嗎?為什麽!為什麽!」
小玉對著幽冥的老天一遍遍哭喊,噗簌簌的淚水滑落她的臉頰。
從成都到遝中,老天一次次站在小玉這一邊;而今天,老天即使聽見,也得認同活下來的蔣舒……
兩千精兵就這樣被蔣舒帶走了,難道他們沒有抗命,沒有逃跑?沒有做他們認為是對的事?
「別傻了。」我暗嘲自己。每一個兵背後有伍長的眼睛,伍長背後有什長,上至軍侯校尉,層層監視,誰抗命誰挨刀。
軍隊裏長官即是真理,活命就是一切……
「為什麽狼心狗肺……」小玉喊破了嗓子。兵荒馬亂,她還能對誰控訴一個「隻想著活下去」的人?
「別難過,還沒完!」傅僉拍拍小玉的肩。「這裏我斷後,妳快過浮橋回城,分一千守軍防守東門!」
「都督,我要殺回魏寨,提蔣舒的狗頭回來!」
「不,敵人已有防備,霧也快散了,快回關城固守!」
「我隻帶本部一百騎!不殺了蔣舒就不回來!」
「不必多言,這是軍令!妳回去!」
傅僉長劍西指,白霧之間隱約是滾滾大江,一座浮橋延伸至未知的彼岸。
蔣舒為什麽降魏?
是他本來就不忠於漢室?是小玉親手殺了他的兒子?還是她兄長引導魏國暗通蔣舒?
也許這三個原因缺一不可,但很不幸,它們接連發生了……我也有無可推脫的責任。
漢軍爭先恐後地跑上浮橋,木桶搖晃,拍動岸邊層層浪花。
「哼哼,你看。」嵇縈的冷笑很不是時候,小玉怎麽受得了更多的打擊?
「我早說蔣舒靠不住,你們就是不聽,才淪落到今日!」
雖然心裏同意,我也必須挺身而出!
「不對!」
「怎麽?」
「聽了妳的話就不是傅都督丶不是漢軍,而是妳骨子裏多疑殘暴的曹阿瞞!妳不想死就走吧,想死再陪我們上城死戰!」
嵇縈反常地愣了一下,嘴角閃過一抹自信的微笑,「諸葛茂,你把我當什麽了?」
「把妳當成有情有義的嵇中散的女兒!」
「我再說最後一遍,你把我當成我自己!」
嵇縈跟著眾軍士大步跑上浮橋,突然回頭,「三千兵力守外城不夠,要有退守到內城的打算!」
「妳怕死就先退進內城去拉床弩!」
「你這頭豬聽不懂人話嗎?怕死的還敢幫漢軍?東門見!」
話沒說完,那道清瘦的身形飛步輕盈,消失在白霧後。
「諸葛大夫!」
傅僉回頭看我,那堅決但哀怨的眼神,簡直是九年前的父……
「……都督!」
「請快快回城!為守城盡一份心力!做你認為是對的事!」
「好!請都督放心!」
我突然明白,為什麽臨別時父親要那樣告訴我。
因為換作是我站在關城浮橋前麵,我也會把這句話告訴子孫。誰都會死,但傳承的精神是不滅的。
但今天我不能讓傅僉那樣平白送死!田續也在魏軍中間!我還要活著見一次田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