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甕城的鐵門「磅!」一聲關上,嗡嗡餘音在四麵磚牆間回蕩。
磚牆上的小窗透進點點星光,我得點燃火把,才見到瑟縮在角落裏,戴著手鐐腳銬的嵇縈。
我解開她的鎖煉,抽出塞在她嘴裏的白布條。
嵇縈沒說話,隻是緊緊地摟著我。我輕拍她的背,就像不久前田續那樣安慰我。
分別這半日雖不長,卻發生了許多事。我本想告訴她傅僉悲壯的死,告訴她諸葛緒窩囊地坐上囚車,但一見著她的麵,又不想說了。
我隻想這樣抱著她,分享她的體溫。這漫長的一日,正該結束在安寧溫情裏。
但還有最後一件事得做。
「沒受委曲吧?」
「沒有。我沒當自己是嵇縈。」
她的臉頰上有幾道血痕,她不說,我不問。
在這一天的陽安關城,隻要兩個人都活到最後,彼此相擁,已經是無比幸運。
「所以……你真的向田續投降了?」
「……可以這麽說。」
「他到底是你的什麽人?」
「……舊識。」
「不要膚衍我。你答應過要從頭說給我聽。」
但是我怕,怕她恨我。
「妳放心,田續是站在我們這一邊的。是田續的人把獨帶到這裏。從那扇門出去,就是城牆外了。」
「答非所問。田續到底是你的誰?親生父親?」
「嗬嗬,長得不像吧?我答應過妳,一定會告訴妳。隻是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
「什麽事?」
「妳看我帶來什麽?」
一個沾滿塵沙的油紙包,打開一看,裏頭是一個黃絲邊布包,邊上有圈風乾的水漬。
「……哈哈。十萬人裏沒一個識貨。」
再打開布包,木香醉人。一排雕花玉徽映著搖曳的火光。
「還記得那晚在成都茶館,妳聽我彈琴?」
嵇縈突然抓起我的手,拉扯到右臂箭傷,有些疼。
「哈。有個大男人膽子奇小無比,逃了!」
一逃出去,正好撞見田續,我帶他去廣場,告訴他站在台上的是蔣舒的兒子……
「現在膽子夠了大嗎?」我撥弄著嵇縈修長而骨感的手指,指尖上有些厚皮。我輕按著那些老繭,隱隱有些心疼。
「我都沒感覺。你就這點能耐?」
我再摸上嵇縈的手背,筋脈清晰,肌膚光滑柔細,左手腕卻有一道三寸長,早已愈合的傷疤。
我不想問起她的過去,因為她必定會反問我的。
「膽子還能再大嗎?」
「……這麽問,當然就不行了。」嵇縈把我的手甩開。「妳想我彈琴?會不會引來魏軍?」
「不怕,田續引開他們了。但我不想妳彈,我想……繼續那天晚上沒做完的事……」
嵇縈身子一縮。「什麽事?」
「我想彈完我的家鄉童謠。」
「……哦……彈吧。」
我正襟危坐,擺好架勢,第一弦是商音……
嵇縈用力閉起眼睛。
我有些失望。九年來,我編造出一個故事,深深埋藏著真實的過去,直到那天晚上彈這首兒歌,我的童年回憶才重見天日。
也許正是那一刻起我喜歡上嵇縈,我感覺自己信得過她,這個同樣是中原來的年輕率直的小姑娘;她必定能了解客居異鄉的愁悶,明白被夾在仇敵之國間的苦衷。
我知道自己彈得慘不忍賭,但這是我最真誠的心聲。我願意把最真實的自己交在她手上,隻是我還缺少說出真相的勇氣,一再拖延……
「啊。這曲子這麽感傷,不是童謠吧?」
「可能吧?總之是小時候我娘教的。」
「旋律挺好的,被你摧殘了。讓我彈一次,來。」
「聽一次就會了?」
「哈。太瞧不起人了。」
十指連心,甕城裏餘音不散。嵇縈把曲子的味道彈出來了,那的確不是童謠,而是暮年老人回憶往事。奇怪的是,這回憶的味道並不陳舊,似乎也是當今發生的一切,甚至是將來的事情,卻又在很久以前上演過。類似的悲歡離合一遍又一遍重覆,隻是我們不知道而已。
「怎麽樣?」
「好聽!妳還會譜曲啊?」
「哈哈哈哈。你以為我真能把長長的《廣陵散》從頭記到尾,一音不差?記不得的時候就自己隨心境配。剛剛第一次彈,許多音還不夠味。給我點時間,我一次次改得更好。」
「好啊。等下次見到妳一定再聽。」
「什麽意思?」嵇縈接過黑色大布包,詫異地看著我。
「裏頭是衣服丶乾糧丶水袋丶傷藥丶妳的魚腸劍和武庫裏所有剩餘的飛刀。守軍不在,今夜是逃走最好的機會。」
「那你還浪費時間彈琴?天都快亮了!我問的是你為什麽說『等下次見到我』?」
「因為……」
「你答應過我,要對我說實話!」
「因為現在有個好機會,也許可以挽救幾萬人的性命。我不願放棄這個機會。」
「什麽好機會?帶我一起去!」
「妳有腳傷,行動不便,我要去的地方很危險。」
嵇縈扯著我的手臂,她似乎忘了我會痛。
「哎呀!求求你啦,我從不求人的,第一次就給了你,咳咳咳。」
「謝謝厚愛。但真的不方便。我這是去陰平,找征西將軍鄧艾。」
「找鄧艾?你忍心回頭殺漢軍?你腦子被流箭射中了嗎?」
「如果我無所作為,可能有幾萬人白白犧牲。我就躲在鄧艾後軍吧。」
「救幾萬人?你哪來這麽大影響力?」
「……鍾會說我有。」
不好,在嵇縈麵前提了禁忌的名字。
「哈!那個說話像放屁的奸人給你灌了什麽迷藥?他要你做什麽屁事?他捧你兩句,難道你把季漢的一切都告訴他了?」
嵇縈不知道我的過去。把季漢的一切告訴鍾會,是我的責任。
以前我一直逃避這個責任,好在這個該死的任務終於結束了。
不幸我又有新任務了。鍾會以平蜀為上,諸葛茂以全蜀為上,鍾會要我回去蜀漢朝廷,實現我們共同的平蜀全蜀理想。
但我是季漢諫議大夫,這新任務同樣地該死。
「你不是答應不騙我嗎?難道那個無恥小人比我重要?」
我剛答應了鍾會不說,但嵇縈也有道理,再說鍾會是嵇縈的仇人……
不行不行,我不能為自己的背叛找藉口!
我又把背叛的責任怪在自己身上了……
我就是要說!怪就怪吧,去他的!
「沒時間說細節了。總之,鍾會主力要進兵劍閣,希望鄧艾走五百裏陰平小路,偷襲江油城。而鍾會趁漢軍分心與鄧艾作戰,大軍推進,直取成都。鍾會要我跟著鄧艾,趁著鄧艾與漢軍作戰的時候回去。」
「放你走?何不現在就放?」
「鍾會要我回成都朝廷,不是回薑維軍中。鄧艾走陰平小路,離成都更近。」
「這個陰險賤人,為什麽要你回成都?」
「他要我聯絡黃皓與譙周,作為魏軍內應。如果他們說服季漢朝廷投降,自然可以保全幾萬人的性命了。」
「我操!卑鄙!下作!這條走狗改不了吃屎!他比狗還不如!」嵇縈失控尖叫,希望外麵沒聽見……
不過嵇縈也沒錯,拉攏黃皓與譙周是卑鄙惡心,我也不想。
「不是為了和我活下來才假投降嗎?難道真要背叛季漢?去巴結閹賊黃皓,討好腐儒譙周,背叛所有信任你的人?你到底是幫誰?」
「當 然是幫……好人!勸降是最壞的打算吧。如果鄧艾兵敗,漢軍又打退鍾會,我回去成都不就正好嗎?如果鄧艾戰勝,薑維戰敗,鍾會又兵臨成都,當然我也不希望這 樣,但若真的到那一步,投降也可以保全薑維丶諸葛瞻丶小玉等季漢誌士的性命,一起活下來影響魏國,把魏國變得像季漢一樣,徹底打敗魏國,這樣不是更好?」
「嗬嗬,這是你一廂情願的夢想,怎麽說你還是替司馬昭鞏固江山。司馬昭可不會像季漢天子一樣,讓你隨便亂來。再說你們就幾個降臣,怎麽可能改變一個國家?你們連季漢皇宮裏的一個老宦官黃皓都鬥不過。黃皓的影響力比諸葛瞻大多了。」
「不, 黃皓不過是因循敷衍人性,他沒有影響改變任何人。但諸葛瞻與一班有理想的季漢大臣已經促成了史所未見的改變,他們使得成都人重視律法,讓成都的太學生自主 表達意願,或者誌願上戰場。諸葛瞻的理想是以律法淩駕人情,以並蓄兼容培養是非善惡之心,也許在我們有生之年成效有限,但隻要一代接一代地堅持下去,愚公 移山,終究能解決黃皓背後的人性茍且與貪婪。」
「你知道愚公移山故事的結局嗎?是神仙幫他們的。要不是神仙,隻怕他的子孫到今天還在移山。」
「說句朝真觀裏不能說的話:神仙才是一廂情願的夢想。一切靠自己,何必勞煩神仙?如果從來就沒有神仙,親手搬山便是唯一的選擇!每搬一塊石頭,高萬仞的太行丶王屋山就矮一寸!」
「嗯。」嵇縈點頭感歎。「要像你這麽樂觀,我實在辦不到。我隻能祝福你們成功。你臉皮夠厚,心地夠善良,這樣竟然還不太笨,搞不好真能做些事情。」
「……謝謝。」這是我聽過嵇縈最良心的恭維。
「所以你不帶我去鄧艾那裏,怕礙事?」
「……陰平小道已經荒廢了幾十年,開山鑿路五百裏,腳上沒傷也不見得能活到最後。」
「那你也受傷啦,還去冒險?」
「不出力就不礙事吧?妳放心,我臉皮厚。」
「嗬嗬,那什麽時候才能再見?」
「五百裏荒山野嶺,或許得走快一個月?我會去成都,應該不難找吧?」
「唉。」嵇縈側頭,把耳朵湊到我的心口。「才不見你半日,就好像過了一個月。真要不見你一個月,我大概都忘了自己是誰了。我該去哪裏捱過這個月呢?」
「妳可以就近回漢中養腳傷,等戰事結束了再來成都。妳也可以回漢軍找小玉,或者先回成都丶去青城山找我養母。妳自己選吧。」
「躲起來太自私,成都在千裏以外,我這樣怎麽去?我去幫小玉吧。」
「好啊。請妳告訴小玉我還活著,但千萬別說我投降了。」
「嗬嗬,小玉這麽崇拜你,你要保持形象,對不對?」
「說到在小玉心中的地位,薑維是太陽,我隻是根臘燭,晚上勉強一用。我這是怕她難過。妳就告訴她我還被關在牢裏,一時死不了吧。」
「要不要來點嚴刑逼供?兄長臨死不屈!地位上升到月亮了!」
「哈哈,沒吃點苦頭似乎說不過去。但我大概做不到臨死不屈。」
「對,我剛才略施美人小計,你就泄露天機,說鄧艾要走陰平小道!這事對漢軍太重要了。我必須告訴薑維!」
「……對。」
我太對不起鄧艾了,他對我有恩啊,我竟然恩將仇報……
「那你小心薑維埋伏。埋伏通常都是放過前軍,專打中軍主將。你離鄧艾遠點吧。」
「好。」
嵇縈還在聽我的心跳,我順手把玩她的短發,像胡人一樣無拘無束,挺好的。
「哪天妳也給我剪個胡人短發好嗎?」
「你別學我啊,要有自己的風格。我幫你剃個胡僧光頭好嗎?」
「哈哈,人家胡僧為了配合習俗,一個個戴發修行,我卻來個剃發不修行。」
「對對……挑戰成都人的容忍程度,直到你被趕出去為止。不如再穿件太極道士袍?」
「沒問題的,隻要成都還是季漢……」
嵇縈抬頭看我,眼神有些憂鬱。
「我再求你一次,你和我一起走,好不好?忘了季漢丶忘了仇敵,一起住在竹林裏麵,就算一片竹林枯了,我們再搬到另一片去!」
「剛才說我想救人……」
「不準用同樣的理由!換一個!」
「……我不能拖累田續,是他保我的。我跑掉,鍾會要為難他。再說鍾會看來挺信任我,如果有機會,我或許能影響他,網開一麵,少下殺手。」
「別作夢!那顆臭混蛋哪裏是你能影響的?他一對血手上纏滿著絲線,操縱玩弄著所有身邊的人!」
「這我也看出一些。但是在鍾會心裏,操縱別人也是必須的吧?他的眼界高,人又聰明,他自然希望其他人都聽他的。但妳別擔心,鍾會控製不了我。我知道自己該做與不該做的事,況且我現在要離開鍾會,去找鄧艾。」
「不,你擺脫不了鍾會!快和他切斷一切關係!我們一起走,走得遠遠的,走到鍾會找不到你的地方,去東南那個孫權開發的荒島夷州,買塊地,弄片莊園好嗎?」
「就像你爹……對不起這是最後一次,就像妳爹隱居起來,躲著鍾會?」
「哼,這個狼心狗肺的,哪有那麽大麵子,讓我們躲著他?隻不過賤人賤性不改,還是找上門來巴結,還帶了他令人作嘔的新作。我沒告訴過你嗎?」
「沒有。什麽新作?」
「《才性四本論》,通篇狗屁!」
「真巧,剛才鍾會也向我提起了。最後說『才性合』,才能與德性漸行漸近,以才育性,以性育才。」
「自吹自擂,低級!惡心!你若相信他,狗屎都能吃!」
「但我覺得他真有些道理。一個聰明的將軍,總是勝多敗少,減少傷亡吧?這樣便是為將之德。」
「哼,怎麽不說聰明的才懂得騙人,像你這樣的?騙死千萬人也可以吧?」
嵇縈從我身上爬起來,背向著我。
「消消氣呀,別讓他破壞了我們的關係。」我輕揉著嵇縈的肩頭。
「好。你說說,德性是怎麽來的?」
「唔,德性來自父母師友的教化,也是自己生活的領悟,發現人們必須彼此關懷幫助,天下才能和平,知禮尚義,同榮共存。聰明的人是不是領悟得更快些?」
「哼哼。號稱絕世聰明的鍾會領悟到了嗎?」
「也不能怪他。魏國是很危險的地方,生存壓過誠信,一說錯話就丟官喪命。鍾會領悟到改變人性是不可能的,領悟到關懷幫助庸人,不如利用庸人,還領悟到緊跟司馬昭,得到他的信任,才能施展他的王霸理想,也就是他所謂的德性。所以……才性合不合,也必須看環境吧。」
「哼。這塊生蟲的朽木還對你說實話?他靠這樣騙取你的信任!」嵇縈搖頭。
嵇縈當然不相信鍾會。她也是魏國人嘛。
但我相信鍾會說的是真心話,雖然我不同意他。如果鍾會能在成都生活幾個月,也許會改觀?
「諸葛茂,你剛剛說才能,似乎把才能限定為聰明,是不是?」
「我明白妳的意思。才能不隻是聰明,像小玉那樣勤習武藝,勇冠三軍,也是才能。」
「所以才能有很多種。」
「對。」
「那小玉能不能領悟出人們必須彼此關懷幫助,天下和諧進步?」
「……小玉天生就這麽善良。」
「沒悟出來?」
「嗯,沒有。這是她天生的德性。」
「所以不是所有的才能都能悟出後天的德性。」
「對。」
嵇縈真是難得的清談人才,比我厲害!怪不得養母一見麵就喜歡她。
「那麽德性能不能培養所有的才能?」
「嗯,我想到個例子,譙周譙老是個老好人,非常好學,他飽讀群書,學識豐富,才能眾多,智慧豐富。」
「你的麻沸散還沒過嗎?你說這腐儒才能眾多丶智慧豐富?那諸葛瞻不是已經飛升成仙了?」
「嗬嗬,聰明與智慧不太一樣,就像力氣與武藝不同吧。譙老的好學之德轉化為他的史學成就,可為天下師表,其他就不一定是大師了。」
「譙周以性育才,隻育了史學一才羅?其他的都是半調子?」
「也可以這麽說吧。人生有限,能育成一個專才也就很了不起了。」
「好!那才性四本論的結論已經很明顯了!」
「好!答案就是……就是……」
「你剛才有沒有專心聽呀?我懶得再說一次了。你說,『才性不合』是不是比『才性合』更說得通?」
「呃,隻有『悟性』這一種才能可以增進後天的德性;而德性也不能培育所有的才能,往往隻能挑一種;而合不合還得看環境。所以『才性不合』比『才性合』更有道理。但『才性不合』不是四本論的選擇之一呀!」
「那是他的題目出得太差勁了!試試在『才性異』裏分出『才性合』與『才性不合』!有沱自認聰明的狗屎,妄想用歪理證明自己的品德高尚。正好,找拋狗尿照照自己的愚蠢醜陋德性!」
「嗬嗬,但鍾會也希望創造太平盛世吧?他也不是完全缺德。」
「哪個奸人不這麽說?他的太平盛世下麵埋了幾萬十具屍體還是幾百萬具?狗屎一堆,你還捧著說香!我呸!」
嵇縈拿起白布條,有些愧疚地抹去我臉上的口水。
好像越擦越濕了……
「……嗬嗬,我都沒想到這些。否則剛才應該會與鍾會談得很精彩。」
「精彩你的頭!你是傻人有傻福。這條曠世惡犬心胸狹窄,如果他覺得你比他厲害,他便妒火中燒,非把你燒死!」
如果我發現一個人比自己聰明,又處處討厭我,也開心不起來吧。
「啊,原來我逃過一劫!不過妳真厲害,能輕鬆駁倒鍾會。」
「不是我,剛才那些是我爹當年說的。」
「這麽複雜深奧的事妳還記得?」
「當時我爹說了七丶八條理由反駁,我隻記得三條。 喔對了,他還說『性』絕不隻德性一項……」
「啊啊啊可以了可以了。所以鍾會當年帶著《才性四本論》來找妳爹,言語上被狠批暴打了一頓,灰頭土臉地走了?」
「哈,這塊爬滿了蛆的腐肉哪裏配得上我們親手料理?我爹根本不開門,他一疊紙往我家裏窗裏一扔,走了。我爹隻在如廁的時候看,看完一張,隨手擦屁股。」
「……」
但鍾會還是把文章留下來了。
我大概能體會鍾會的失望。寫了篇文章,心裏挺得意,但他這麽孤獨,沒人能交流,想聽聽高人的意見,誰知道嵇康根本不屑。
要我是嵇康,看到這一個腦袋不清不楚的庸人來煩我,就假裝讀一讀,隨口說兩句好聽的改進意見,何必「自取滅亡」呢?
但嵇康一定比我聰明,他的境界我無法理解。
如果真能猜的話,我想嵇康是刻意不與鍾會合作,犧牲自己與鍾會的麵子,卻給世人造一個高士典範。
這風骨與勇氣讓人肅然起敬,我有這個膽子就好了。
我用適合自己厚臉皮丶不太笨的方式吧,我與鍾會站在一起,想辦法改變他……這可能嗎?
「啊呀,天真的要亮了!」
「不行,再聊一會兒。」嵇縈雙手撐地,一屁股坐在我腿上,她的傷腳翹在半空中,纏腳的布條上有一小片乾掉的血漬。
「守軍回來就來不及了。」
「知道知道。茂子,你在魏軍,我回漢軍,我們在戰場上不就變成敵人了?我看你這呆頭呆腦的活靶好欺負,飛刀誤殺了你怎麽辦?」
「嗬嗬,那我留在後軍,妳飛刀射不到。」
「萬一鄧艾輸得後軍變前軍呢?總得有個好認的記號。」
「也對。……我拿條黃布帶纏在脖子上,好嗎?」
「黃巾賊?也好。我也這麽幹。我們快來對真言暗號!」
「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哈哈哈……」
我與嵇縈同時報出十六字真言,開懷大笑。
「……不,今年是癸未年。」
「歲在癸未,記得了。妳聽見『歲在甲子』千萬別手軟。」
「嗬嗬,好。」
有默契,心意相通,在一起真開心。
我真不想放她走。
「妳見到小玉,幫我帶句話給她:『錯不在妳,該發生的事還是會發生。』」
「什麽意思?」
「就是字麵上的意思。」
「廢話。喔,你要她別為蔣舒投降難過?兄長很體貼嘛。對了,你剛才說小玉在哪裏?白水關?」
「呃,我還沒說。鍾會判斷薑維會與眾軍退守劍閣,妳往劍門關去吧。」
「劍閣?你這死沒良心的開什麽玩笑?陽安關到劍門關三百裏山路,你要我一個瘸子自己走?不怕被老虎吃了嗎?還不能走官道,會被魏軍抓回去!」
「可惜妳不會騎馬……那就去漢中躲起來吧。去沔陽找那個蔣……」
「不行!鄧艾要走陰平小道,這麽重要的軍情我一定得告訴小玉和薑維。我不去就對不起他們!」
才性合,我和嵇縈都想做有德的人,在道義與私欲的掙紮中,盡量選擇前者。
於是我們也合了。
「而且茂子啊,陰平小道不是年久失修,幾十年沒人走嗎?那沱黃鼻屎是不是騙你的?他是不是故意放我走,要我騙開薑維,促成他進軍成都?」
「薑維沒那麽好騙吧。妳的身份隻有田續知道,田續信得過。」
「不,魏國人沒一個信得過!攸關性命的時候誰都會背叛你!」
「鍾會說鄧艾在遝中一戰即退,又留在陰平按兵不動,就是準備走陰平小路。挺有道理的。」
「千萬別相信這個齷齪下流的人渣!他隨時都在算計人!」
「好好。我不相信他,我相信妳。」
正要摟著嵇縈,突然一聲雞啼,窗外鳥鳴婉轉。
分別的時候到了。這一別,會不會是永別?
即使是永別,這也是我們的選擇。我去成都,她去劍閣,雖然不舍,也明白自己更該做的事。
打開鐵門,探個頭出去,沒見到守軍,城牆上卻傳來交談聲……
「我得進去了。答應我,別回頭!快走!」
「嗯。」
嵇縈才跨出第一步,還是回頭了。
「諸葛茂,你再答應我一次,別丟下我一個人死了!」
「好好,妳再不走,我們就要一起死了!」
「你如果不忘了我,我答應你,以後我和你一起死!」
「嗯?什麽意思?」
「哎呀!」
嵇縈摟上我脖子,兩瓣嘴唇貼了上來。
這傻人閉上雙眼,安享一刻濕濕滑滑的傻福。
她沒有回頭,我卻不忍心進去。
回到田續空蕩蕩的軍帳,我靠在一口木箱邊,再睜開眼時,天色大亮。田續搖醒我,要我參加關城誓師,鍾會交待不去就殺頭。
我什麽都不是,躲在最後頭。關城裏塞滿了人,伍什嚴整,部曲鮮明,就像春耕一塊塊田裏插秧一樣。黑色與黃色的稻苗宣示陽安關易主,宣示平蜀之戰旗開得勝。
關城在手,漢中丶陰平丶武都,整個季漢北方已在鍾會掌握之中。漢中周圍的漢城丶樂城丶黃金孤立無援,鍾會大可以下令強攻,各堆一萬具屍首在城牆下,盡快拿下這些要塞。
但誰願意濫殺無辜?鍾會的目標不是平定漢中,而是打下整個季漢。他在三城之下各派一萬活人看著守軍,剩下的十萬主力便沒了後顧之憂,全心撲向成都。
晴空萬裏,子龍山頂的城樓被昨日的大火燒垮了一半,沒垮的也被薰得烏黑。城牆垂下各色旌旗,正中間城門上方是一麵巨大的青色纛旗,「鍾」字的每一筆劃都比一個人身還要粗長。
鍾會出現在內城城牆上,差不多是傅僉跳下去的那個位置。他全身的銀甲映射著烈日的光芒,像大白天裏一顆閃耀初升的明星。鍾會一舉手,十萬將士高聲歡呼,慶祝英明的將軍奪取三郡,慶祝大方的統帥犒賞三軍。反對的斬首,聽話的重賞,恩威並施,照田續的說法,治軍不正該如此?
「大魏天威,晉公聖武!」
「萬軍討賊,誌在平蜀!」
口號震耳欲聾,我想跟著喊,卻喊不出口。
鍾會也明白自己該做的事吧?他很聰明,連司馬昭都聽他的。為什麽他隻想到利用魏國,卻不願改變它?
與其讓鍾會走下子龍山,我更希望十萬人全站在內城上,雖然這看來是不可能的事情。
在那之前,我想站在山下的人群裏,雖然他們有時令人氣餒。我要學習諸葛瞻的包容,一步步改變他們,期待千年丶萬年之後,他們都能站到鍾會的高度去,平視彼此,俯看山川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