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田續派人找到了我。昏暗的軍帳下,忘年之交緊緊相擁。
田續說,他明白為什麽我一早在戰場上沒認他。他帶了二十年細作,什麽狀況都見過。做這行最難過的一關就是麵對背叛--自己的背叛。
有的把責任推給亂世,隻有心狠手辣才能生存,職業的背叛者也隻是個養家糊口的工作。
有的把責任推給對方,輕易上當是自己該死,不能怪騙子本人。
有的把責任推給過去,讓複仇的怒火燒盡一切。
有的把責任推給大義,為了國家大義丶天下一統,付出什麽代價都值得。
但也有的根本不覺得自己背叛,他們絕對忠於魏室,毫不懷疑。
但田續知道我不是那樣的人。他說,我取得蜀國眾多大人物的信任不是偶然的,因為我把背叛的責任全攬在自己身上。
他猜到我怎麽看待對傅僉的死--就像親手殺死自己的父親一樣。
在我哭的時候,田續輕撫我的背,像安撫睡著的嬰兒一樣。
他不要求我堅持著做對的事,但是他了解我的痛苦丶支持我丶許諾我一個全新的開始。
天下之大,碰見田續,是我的幸運。
我把嵇縈的事告訴了他。
「投降的蜀軍裏頭是有幾個女的,還沒來得及發配。鍾會不獵女色,這事容易,包在田叔身上。」
「謝謝。田叔見過她,就是幾個月前和田叔一道來成都的那位女琴師。」
「哈哈,原來媒人是我呀?我還記得她的樣子,等會兒帶你去一道認出來。她叫什麽名字?我先派人關照一下。」
「她可能不用真名……鍾會和丘建都是她的仇家。」
「哦?為什麽得罪鍾會?還扯上丘建這怪人?」
我看著帳口的兩個衛士,輕輕搖頭。田續要他們在關城十五裏外牆上轉一圈。
「嵇康的女兒?」田續雙手覆麵沉思。
「必須盡快讓你們兩個脫身。」
「謝謝田叔。」
「但你走之前必須做件事。做完它,你九年的工作就圓滿結束了。可以嗎?」
「好。交待情報對不對?但也沒什麽新鮮事……」
「嗬嗬。你是十萬魏軍當中最了解蜀國的人。你知道的事重要過數萬大軍!鍾會尤其想了解蜀國朝廷。」
「喔。」
「田叔知道你不想多說,尤其不想對鍾會說……但田叔保證,鍾會問完話以後就讓你回北方,下半輩子衣食無憂。」
「謝謝田叔。」
但是嵇縈不願回中原,我又想阻止更多的戰爭傷亡,留在這裏或許更好;而嵇縈又要當心鍾會與丘建,我也要小心諸葛緒……
「田叔,我騙過諸葛緒,怕他今後可能對我不利……」
「嗬嗬,陰平橋頭的事我知道了。真有你的啊。」
「實在抱歉,當時我不想背叛……」
「我明白。不用解釋。」
田續微笑點頭。
「你把做人的原則看得比國家重要,這樣很好。既然回來了,就安心回來吧。」
「嗯。」
「等會兒我們在鍾會前麵一口咬定,陰平橋失守是諸葛緒的錯。」
「但騙人的是我。」
「嗬嗬,茂子啊,田叔認識你這麽多年,鍾會認識你多久?你說是你的錯,諸葛緒也說是你的錯,你要是鍾會,在眾將麵前該怎麽判?十幾萬人全歸他管,鍾會一天得做多少重大決定?不把握機會為自己辯解,就是自尋死路。諸葛緒擅離職守,放了薑維過去,有通敵的嫌疑!對不對?嗯?」
「……好的,謝謝田叔。」
不是才說我不像其他細作,把責任推給被騙的苦主……
「田叔幫你對付諸葛緒,但鍾會那裏就得靠你自己了。田叔相信你一定辦得到。」
「辦得到什麽?」
「給鍾會一個好印象。」
「讓他喜歡我?」
「對。鍾會不喜歡的人啊……」
田續仰頭看著帳頂,似乎想起許多往事。嵇康肯定不是鍾會唯一的手筆。
鍾會不是當世奸人嗎?要讓他喜歡我,我是不是也得奸邪詐偽一番呢?
好人喜歡好人,但奸人喜歡奸人嗎?
「還得田叔教兩招。」
「嗬嗬,好。你的未婚妻別讓他知道。」
「當然。」
「別和鍾會唱反調。」
「可以。」
「但也別巴結恭維。鍾會聰明絕頂,在士族官場裏打滾數十年,他看得穿你。你無論如何都要拿出誠意。」
「拿出誠意,好的。他問什麽,我都實話實說。」
「不不不不……」田續使勁搖頭。
「誠意不代表實話實說,誠意是讓他知道,你是站在他這一邊的。魏國官場鬥爭得厲害,昨夜威風八麵,今早萬人唾罵,人人自危,揣摩上意,見風使舵。你得讓鍾會相信你是幫他的。」
「田叔也讓鍾會這麽覺得?」
「嗬嗬,要不我怎麽會從鄧艾身邊跑來鍾會這裏?」
如果嵇縈在場,大概要站起來痛罵田續趨炎附勢吧。
若我也巴結鍾會,嵇縈豈不恨透我了?
「還有,魏國不像蜀國說話百無禁忌,司馬晉公不能直呼名諱,不能批評他和他的父兄。軍中耳目極多,監軍衛瓘為首,長史杜預為副,鍾會都要讓著他們三分。」
「鍾會不是司馬……晉公身前第一紅人嗎?怎麽還派人監視他?」
「嗬嗬,不放心啊。晉公能相信誰?洛陽的童謠怎麽唱的?田叔想想……」
田續招招手,讓我把耳朵靠上去。
司馬昭,崇禮教,忠義仁勇最愛孝,
賈充好,荀勖妙,滿朝文武爭仿效。
司馬昭,學曹操,不謀帝位兒子要,
弑天子,立天子,司馬昭心路人曉。
「這……這歌有人敢唱?」
「哈哈,不敢在大街上唱。在蜀國這麽罵諸葛瞻沒問題吧?」
諸葛瞻不學曹操,學父親諸葛亮,盡心竭力輔佐漢室。
可惜的是,諸葛瞻之心,路人卻不知曉。
路人不喜歡他阻止薑維北伐,不喜歡他縱容黃皓隻手遮天。
但我了解諸葛瞻。他非常敬佩薑維,而且他巴不得黃皓這樣的人永遠消失--不是見一個黃皓殺一個,而是根本不再生養出來。
諸葛瞻要招回薑維,不正是避免戰爭與傷亡嗎?
原來我一直學的是他……
「諸葛瞻可以罵,罵得對不對就難說了。」
「當然,眼界不同,站得高才看得清全貌。」
「看來晉公治國不得人心,與前朝末年董卓一樣?」
「呦,可不同了。現今老百姓都吃得飽飯,就是一些自命清高的讀書人嘴上發牢騷而已。前朝末年強豪兼並土地,動輒數萬人為了吃飯造反,整村整城的洗劫屠殺,田叔小時候領教過。今日再怎麽差,日子都過得去。這還得感謝曹操和晉公,手腕強硬,才鎮得住刁民。」
也對,諸葛瞻有些治不住季漢的刁民。他希望有朝一日,人民不靠朝廷,也能管住自己。
如果把季漢這一套搬到中原,可行嗎?雖然諸葛瞻不會答應仕魏,但他的理想與措施是可以搬過來的,隻要司馬昭聽得進去。
「明白自己的不足,才能改過進取。晉公如果不接受批評……」
「當然能接受,但你絕不能讓他認為你是個威脅,否則他會先下手為強。不是有首詩說:『君子防未然,不處嫌疑間。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這道理你在魏國很快就會明白。」
「人人都怕死,滿朝就沒人敢說真話了。」
「嗬嗬,是。田叔自知才智不足以自保,不敢說真話。但有人敢:太常博士張華丶秘書監羊祜丶還有晉公的次子,步兵校尉司馬攸。你有想法就與他們商量。但咱們現在領兵在外,得特別避嫌,絕不可與內臣聯絡。」
「羊祜?泰山羊祜?」
「對。」
洛陽往事翻湧上心頭。羊叔都當上秘書監了,魏國的秘書監就是季漢的秘書令吧?真巧。以後可以找他。
但這樣一來嵇縈她……
「別讓鍾會等了,我們一道去吧。」
「好。感謝田叔關心。」
「你是值得關心的人啊。再說我們患難之交,同乘一條船,今後多多照應。」
「好的。」
這句話不是蔣舒才對我說過?
我的船上怎麽有這麽多人?還是別人老覺得我坐在他船上?
水涼的夜,關城糧倉前麵車馬擁擠,魏軍將一輛輛空車推進去,又將滿載的糧草推出。武庫裏外戒備森嚴,刀槍劍戟森然羅列,盾盔鎧甲堆積如山。本是用打魏軍的糧食兵器,轉眼拿來對付自己。兵器不長眼。人呢?
降將諸葛茂揉了揉眼睛,右臂隱隱作痛。
漫長的一天還沒過完,一閉上眼就要倒地睡去。
但即將見到鍾會,還可能被諸葛緒丶丘建認出來,我還得打起精神。
走在武庫裏的長廊上,我低下頭,緊緊跟著田續的腳步。
田續出示護軍令符,層層刀斧手挪開阻路的長鉞。
軍議開設在關城武庫中庭的操練場,上百名將校全身披掛,挨個屈腿坐在兩側草席上,圍成四方的三邊。每人身後站著一個軍士,手持火把,將操練場照得快天亮似的,置身其中,竟暖如炎夏白晝。
還好,在座沒有諸葛緒與丘建,大概在養傷;也沒看見蔣舒,還提防著他吧。
中年主將安坐高大胡床,巍然挺立於百名魏將中央,杏臉桃腮,眉清目朗,從容沉靜,風姿瀟灑。這真是鍾會?
「許將軍……你這是怎麽啦?」鍾會語速極慢,字字清楚。我們來得嫌早了,關城之戰的賞罰軍案還沒判完。
「末將是個直性子,不明白將軍的暗示。有話就直說吧!」大塊頭許儀答得豪爽,不愧是虎癡許褚之子。
「好。」鍾會點頭,麵無表情。
「許儀,你身為開路先鋒,修棧道,柱樁鬆落;鋪平路,滿目瘡痍;造浮橋,在江心破了個洞,我的馬一腿踩進去,差點讓我淪為波臣。十八萬大軍主帥命喪於自己人手裏,可不是千古笑談?你說,你是怎麽啦?」
「……是末將未盡職責!將軍催促進軍,五千軍士日夜趕工,就為了今朝造起三座寬浮橋,如期攻打關城!」
「再怎麽趕,也不能讓浮橋中間有個洞吧?」
「應該是蜀軍床弩射破的。」
「嗯,原來得怪蜀軍。」
「大人,屬下有句實話,不知是否合適。」
「田護軍請。」
「屬下今早在南門外參戰,蜀軍的床弩射得到江邊浮橋,卻射不到江心。」
田續說得沒錯,我當時在城牆上,床弩再怎麽厲害也射不到二裏外的江心。
鍾會瞧著田續,臉上卻沒有感激。
「許將軍,你怎麽說?」
「末將親自監工造橋,絕不允許有大洞!就算真破了,也會立刻拿板子蓋上。這洞很可能是後來的魏軍踩破的,還來不及修補。」
「看來是我的馬太重了?」
「也許。」
「浮橋上麵還要過雲梯車呢。雲梯車多重?怎麽就不說你沒把橋造好?」
「……末將已經盡力,士卒也需要休息!」
鍾會微微皺了下眉,側身看著自己右邊的一個魏將。他上身瘦長,麵色蒼白,鳳眼斜挑,嘴邊兩道細須無力地下垂。
「伯玉兄。你怎麽說?」
「一切聽大人評斷。」伯玉乾咳幾聲,似乎有病在身。
「再說一件事。許將軍,今朝你被女蜀將一箭射倒,損我大魏軍威;後來這個敵將身陷關城之內,身邊隻有數十騎,朝你這邊衝殺過來,你卻不加攔阻,放她逃出去城去搬救兵。你這是怎麽了?」
「將軍,這女蜀賊出招險惡,專射我們的馬!」
「你的座騎沒披鐵甲?」
「鐵甲被射穿了!」
「哈哈哈……」
「怎麽可能?」魏將傳出一陣哄笑,他們不明白小玉不是一般的女將,手上也不是隨便的角弓……
「千真萬確!」許儀一張大臉都急紅了。
如果我替許儀說公道話,就不是站在鍾會這一邊了……
「將軍,要不是這蜀將卑鄙,我兩板斧當頭劈下去,還不把她砍成三段?」
鍾會閉上眼。
「當時胡護軍正與這蜀將酣鬥,還是我挺身而出,為胡護軍解圍!隻是我一時粗心大……」
「夠了。」
鍾會站起來,雙手插腰。
「我聽見的是,那個女蜀將本可以一箭射穿你的腦袋,卻突然仁心大發,隻射你的馬。你後頭放她出城,是不是回報她不殺之恩?你這是通敵大罪……」
「將軍冤枉!誤會!」
「放敵將走該怎麽解釋?」
「……她們從關城上衝下來,沒人擋得住!」
「怎麽不學她,射馬?你沒有弩兵嗎?」
「當時關城裏魏軍極多,飛馬縱橫,不易瞄準,平射容易誤傷友軍!」
「給你五千兵力,就射一匹馬,怕什麽?」
「為將者,士卒的性命第一優先!」
許儀慷慨陳詞,鍾會一步步走近許儀,逼問的語氣越來越急促。
「你再說一遍,為將者,什麽第一優先?」
「士卒的性命!」
「那何必自請擔任當先鋒?為什麽不去後頭搬糧草?」
「一樣!前朝飛將軍李廣愛惜士卒,『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戰國時吳起為小卒吮瘡,將士效死!士卒的性命當然重要!」
操練場上議論紛紛,田續口裏也念念有詞。
「唉,你怎麽這麽迂腐?」
「將軍怎麽能這麽說?」
「為將的第一優先,當然執行軍令,爭取勝利!李廣治軍寬鬆,你可知他對匈奴吃了多少敗仗,害死多少人?學吳起吮瘡,卻不學吳起用兵,這是因小失大,目光如豆!」
「不!體恤士卒是為將的基本原則!為了追求勝利,視部曲性命為草芥的,不配為將!」
許儀也站了起來,一座山似的雄壯軀體與鍾會針鋒相對。魏將交頭接耳,鬧得更大聲了。
「體恤士卒,你去文章裏寫,我不幹涉!戰場上一切都是為了勝利!」
「不!即使戰爭也必須講信義!」
「你想讓晉公當宋襄公?」
「為什麽不當晉文公?信守諾言,退避三舍?」
「你隻看到表麵!那是他誘敵深入!」
「好好信義,卻給你歪曲成詭計!」
「兵 者詭道也,聽過嗎?『遠而示之近,近而示之遠』,要不是我當機立斷,放過漢中漢樂兩城,又設計讓蜀軍以為我在定軍山,這十萬人還來得及趕到關城?要不是內 外城牆下麵堆著一萬多具魏軍屍首,我們還能大談平蜀?你祖上三代老臣,屢立樊噲之功,哪知道生出你這無知無能的後代,你才不配領軍!」
「我祖上三代老臣,忠於魏室!你祖上也是!但你不是!你弑君之賊司馬昭的走狗!」
操練場突然安靜下來,聽得見身後火把「剝剝」地燒。
鍾會也冷靜下來,麵無表情,緩緩走回胡床坐下。
「伯玉兄。」
「在。」
「晉公吩咐我,大事皆與監軍商議,現在請你出點主意。」
「不敢,在下隻知盡心輔佐大人。」
鍾會的語氣和緩安祥,剛才的激辯竟像沒發生過一樣。
原來這個伯玉就是監軍衛瓘,司馬昭的耳目。
「監軍說吧,先鋒開路,橋麵穿裂,危及三軍;臨陣敗戰,放走敵將,鼓惑軍心。該怎麽處置好?」
「軍法處置。」
「哪一條軍法?」
「大人持節都督關中諸軍事,大人的話就是軍法。在下支持大人的處置。」
鍾會輕歎一口氣,輕描淡寫地揮了揮手。
「斬首。現在。推出去。」
操練場落入嚴冬,叫人心裏哆嗦。
「奸賊!你世受魏恩,卻阿諛小人,陷害忠良,必遭天譴!狗賊司馬昭,出門給雷劈死!我死了是條好漢,你死了就是條狗!」
許儀大罵不絕,十幾個軍士抓手抓腳,硬生生把他拖了出去。
沒人替許儀求情。我隻能慶幸,鍾會沒有惱羞成怒,先把許儀的舌頭割下來。
鍾會一手撐著額角,顯得有些疲憊。
帳外騷動,進來一個赤盔金甲大將,他身後還有一群將校,卻被刀斧手擋在外麵。
這是誰呢?秀雅的眼鼻,略顯老態。我心中一驚,趕緊別過頭去。
「諸葛刺史引兵到啦!請坐,坐。」鍾會神情一振,露出自信的微笑。
「哈,給在座各位帶來好消息!」
眾將驚神未定,諸葛緒滿麵春風,顯得特別僵硬不協調。他是否看見了許儀砍下來的頭?
「什麽好消息?」
「蜀賊薑維聽說大人取了陽安關,已經退往白水了,嗬,嗬。!」
諸葛緒笑著找了個空位坐下,正是許儀剛才坐的地方,也許草席還有餘溫。
早猜到薑維不會來了,他不會平白送死。傅僉那是保護小玉,不讓她落入鍾會手裏。
此刻小玉應該已經見到薑維了。她一定苦苦哀求薑維發兵來救關城吧。
小玉很可能以為我已經壯烈殉國了,她一定傷透了心。
不行,我要讓小玉知道我還活著,我不能讓她絕望。
「刺史專程帶來這麽個好消息啊?」
「大人這麽說,在下心虛有愧。還是來遲了半日,沒有為強攻關城出力。但是我們也有出力…」
「刺史客氣了,我們沒有要求刺史發兵相助啊,隻要刺史在陰平橋堵著薑維便行了。」
諸葛緒全身一震。
慘了,等一下可能連我一起倒楣……
「是是,在下起初不幸被薑維的奸計迷惑,但隨即與蜀軍就地周旋,拖住薑維,否則大人攻打陽安關也不會這麽順利。」
「嗯。這麽說來,我們還得感謝諸葛刺史的努力。」
「不敢不敢,在下這叫亡羊補牢,為時未晚。哈,哈。」
田續突然回頭,朝我笑了笑。「別擔心。」他輕聲說。
「伯玉啊。」
「大人。」
「昨天傍晚來的軍報怎麽說的?不妨趁這個機會與諸葛刺史核對一下。」
「是。」
衛瓘從懷中取出一條長木筴,從木筴裏取出一張黃絹。
「軍報說,三日之前,景元四年八月廿九,雍州刺史諸葛緒在白水以北與薑維作戰慘敗,車仗糧草兵器損失殆盡。」
諸葛緒麵無血色,白玉似的下巴微微顫抖。
「大人!我軍……浴血奮戰,退而不亂!說慘敗太冤了!」
「刺史麾下原本多少軍隊?」
「三萬!」
「還剩多少?」
「……兩萬餘。」
「餘多少?」
「……三千多。」
「殺蜀軍多少?」
「……沒有工夫統計,隻想盡快趕來關城!」
鍾會仰頭,深吸一口氣。
「死了六千多人啊?」
「不!戰死的隻是其中一小部份!大多數損失都是逃兵,或者還來不及跟上,迷路的。」
「究竟是浴血奮戰,退而不亂,還是一觸即潰,煙飛星散?」
「這……蜀軍深夜埋伏,一時沒有準備……」
「已經被騙了一次,怎麽不小心點呢?」
「一路聽說薑維救陽安關去了,想盡快來救陽安關,與大人前後夾擊薑維!」
諸葛緒比起許儀更會說話……不愧是諸葛家的人。嗬嗬。
啊呀,不好,他正在看我!
「就是他!大人!他是蜀軍細作!」諸葛緒大步走到我身前,指著我的頭頂!「快把他抓起來!殺了他!」
「蜀軍細作?」
「是誰?」眾魏將不約而同地看著我。
「自己人!我是魏軍細作,不是蜀軍細作!」
「什麽?」
「怎麽讓細作混進來軍議?」
「讓田叔來說。」田續拍拍我的肩。
「各位!」田續緩緩走到操練場中間。「這位是我軍安排在蜀國偽朝的高級細作,官至千石諫議大夫!他對蜀漢朝廷與軍事掌握甚多!」
「不,千萬不可以相信他!他最會騙人!」
「刺史錯了。正是因為鍾大人相信他,才能抓住今年的平蜀良機;正是因為十萬魏軍相信他,我們今夜才能安睡在陽安關城裏。」
不不,這不是我的功勞,這更像我的罪孽……
看來我又把責任全攬在身上了。
「不!就是他騙了我們,騙我們離開陰平橋頭!大人,快治他的罪!」
「陰平橋頭是陽安關城以外最緊要的去處,刺史擅離職守,有罪!」
「那也都是他的錯!」
「統兵大將身負重任,竟然怪罪自己的細作?」
「二位別爭了。田護軍,你的人騙諸葛刺史,是真的?」
「大人,他辛苦潛伏在薑維身邊,正要趕來關城與我們會合,通報最新消息,卻被刺史攔住,執意盤問機密!機密比性命更重要,他怎麽能隨便說?情急之下,他隨口編出薑維要走孔函道襲擊壅州,想不到諸葛刺史卻信以為真!身為大將,卻毫無基本山川知識!這究竟是誰的錯?」
一聽見諸葛緒相信薑維走孔函道,一幫魏將忍不住哄笑出聲。
「……他是惡意欺騙!隻怕你田續和他是一夥的!你跑成都跑了幾年,誰知道薑維是不是收買了你?」
「大人,刺史損兵折將,是否該軍法處置?」
田續一心期待鍾會幫他,鍾會卻一直不動聲色。鍾會究竟怎麽想?
「諸葛緒絕對比田續更忠於大人!我這兩萬三千人絕對聽命大人指揮!」
「哼,你放薑維過去了,心裏肯定怕得要死,是不是就近找陰平的鄧艾拿主意?剛才這話你有沒有對鄧艾說過?」
「大膽佞臣,血口噴人!」
諸葛緒指著田續鼻子!
「鄧艾這老頭,隻知屯兵陰平不動!我一心忠義,發兵支援陽安關,你這無名下將竟敢質疑……」
「夠了,夠了。」
鍾會手掌一抬,諸葛緒頓時封口。
「田護軍負責幕後工作,機要非常,最忌聲張。刺史要體諒他。」
「是。在下就是痛恨田續護著這小賊……」
「可以了。我知道了。」
「是。」
鍾會看著衛瓘那張蒼白虛弱丶暮氣陰沉的臉,簡直像具死屍,讓人心裏發毛。
「伯玉,刺史持節,非同小可。你就說兩句吧。」
「是。諸葛刺史已經簽下軍令狀,發兵陰平橋頭,不僅擅離職守,還要中計大敗,資敵兵器糧草,貶損大魏天威。」
「我不服!我有功!我牽製薑維東進,使他無法即時救援陽安關城!若沒有我們的犧牲,大魏也沒有陽安關城,大人丶監軍明鑒!」
鍾會長歎一口氣,有些無奈地點頭。
「好。軍令如山,不能不罰。刺史說是不是?」
「不!若殺了我,我的部將也不服!難保他們不會倒戈相向,如嘉平年夏侯霸之事!請大人三思!」
「哼,剛剛還汙蔑我是薑維一夥的,自己倒率先承認啦?」
「不!我絕對忠於晉公!大人,請讓我麵見晉公解釋!若晉公要我死,我二話不說,引頸就戮!」
鍾會又看了衛瓘一眼,衛瓘點頭示意。
他們之間的默契是什麽?
「那就如你所說,交出兵符吧。讓你當麵向晉公表明忠心,怎樣?」
「好!好!感謝大人!」
「身犯軍令,騎馬乘轎似乎不妥。用囚車行嗎?」
「感謝大人!倘若晉公網開一麵,日後必當登門道謝!」
「這可不敢,我隻是公事公辦。」
諸葛緒帶著有些尷尬的笑容,給軍士押解出去了;堂堂三萬大軍的主帥,竟為了一線生機,心甘情願地走上囚車,而被擋在外頭的部將眼睜睜看著主帥被帶走……
他們有了新的效忠對象。總比人頭落地強得多吧?至少能活下去……
田續又回頭過來,對我笑笑。
方才驚險萬狀,但田續似乎不以為意。在魏國說話,都得對上麵這麽小心丶對彼此這麽毒辣嗎?
魏國的官吏沒有尊嚴,他們小心謹慎地跟著江麵偉大聳立的樓船,深怕自己的走舸被旁邊的小船撞沉丶被下一個風浪打翻。
看來諸葛緒挺會拍馬屁,倘若司馬昭網開一麵,他不還要追殺我到扶餘丶高句麗?現在田續也得罪他了,以後怎麽辦?
為了活下去……我不會變成這樣的魏國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