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興》二.詭道之作(十五)
(2014-09-08 07:33:24)
下一個
(十五)
一個月裏,我最喜歡三十的夜空--沒有月亮。
眾星拱月,明月總是話題的焦點,就像出類拔萃的英雄丶婀娜姣媚的美女,曆史隻記得他們。
唯有月色無光時,西指的北鬥杓丶三桓二十八宿與漫天爭輝的繁星才得到它們應得的尊重與鑒賞。
秋夜濕涼,站崗的守軍正三兩小憩,嵇縈和我坐在子龍山頂的床弩邊。
她的側臉細致清秀,朱唇微薄,眼眸幽深,有些憂鬱地凝視遠方。她似乎總有複雜的心事。
嵇縈並不引人注目,也不要求人關懷丶觸摸她的內心。
我明白她不想說,我也不問;就這樣坐在她旁邊陪她,感覺這份不言而喻的默契,即使冷清也不覺得尷尬。
「諸葛茂你在看什麽?」
「呃……那裏。」
山頂視野遼闊,隻見東方山穀間有點點微弱的火光。
「兩萬魏軍前部到了。」 嵇縈反應平淡。常看她發怒,沒見過她恐懼緊張。
「妳怕不怕?」
「怕不怕,明日他們都要兵臨關下。」
此刻魏軍應該也看得見我們--城樓四周飄忽不定的火把,吸引著飛蟲傻傻地撲撞。
「你怕了?」
「牛頭山那天我差點被那個軍假侯射死戳死了。」
「嗬嗬,多練練吧,算了,人都有專長,你粗手粗腳,練武事倍功半。我保護你吧,你這次再跟緊點呀。」
「好……」
嵇縈挪了挪身子,緊挨著我坐,我感覺到她身上的溫暖。
男人被女人保護,這氣氛不太對……得扭轉一下。昨天發現她被誇了會臉紅,不妨試試看。
「咳咳。嵇縈。」
「怎麽?」
「妳聰明丶有見識丶臨危不懼丶莊敬日強!」
「哈,我沒那麽好。」
嵇縈低頭看指甲了,嗬嗬。
「諸葛茂。」
「嗯?」
「你心地仁慈,樂善好義,口甜舌滑,專會招搖撞騙!但你騙不過我的。」
「……是嗎?」
也對,她一開始就懷疑我是魏國派來的奸細。
「我最痛恨虛偽的人。你敢騙我,就讓你的肚子嚐嚐魚腸劍!」
「那……如果我以前不小心騙過妳呢?」
「騙我什麽?……算了,我不想知道。過去的事就忘了吧。從現在起不騙我就行了。」
「……好。」
「來試試看啊。諸葛茂你回不回魏國?」
「不回了。」
嵇縈難得嫵媚一笑,側頭靠在我右肩,一股淡甜的花香飄來。今夜她臉上還抹了粉妝。
「嵇縈,我問妳一個問題好嗎?」
「別廢話,問。」
「嗯嗯。如果今天妳遇見一個長得非常像妳父親的男人,妳會怎麽看待他?」
「你問我會不會喜歡上他?」
「不是不是,他的年紀也與你父親差不多。」
「長得像沒什麽吧?心思接近才重要。就交個朋友?你問我這個做什麽?」
「傅僉的相貌好像我的父親,他們也都是為了信念而戰。」
「哈,原來你父親長這樣啊?」
「……什麽意思?」
「好的意思,神武英明!嗬嗬。可惜你呆頭笨腦的不像你父親。」
「……令尊想必是一身英氣煥發,智慧的化身呀?」
「不是叫你別提?」
嵇縈把頭歪回去了。
遠方魏軍的火光似乎又更亮丶更接近了些。
不談回憶,就隨性幻想吧。
「以前在朝真觀聽過一個道士說,每個星宿都是另一個人間世界。妳覺得呢?」
「誰知道?」
「如果他說得對,天上有千萬顆星星丶千萬個人間,裏麵會不會也有我們這些人,替季漢效命,屢戰屢勝,打遍天下?」
「你不是最怕戰爭殺人嗎?怎麽幻想著打遍天下?你這個偽善者!」
「假設而已嘛。另外一個諸葛茂或許不怕死人。」
嵇縈撥弄鬢腳,沉默了半晌。
「一路打勝仗,至少快樂些。但人生不是那樣的。」
「嗯嗯。」
「司馬昭丶鍾會丶鄧艾又不是諸葛緒那樣的白癡,魏國軍力是蜀國好幾倍,怎麽會讓我們屢戰屢勝?」
「對付諸葛緒讓我來,對付司馬昭他們就讓薑大將軍和我娘出山吧。」
「哈哈,你娘還懂軍略?」
「妳沒陪她下過棋吧?她能從布局看到收官。」
「世事的複雜遠勝棋局,少作夢了。」
嵇縈向後一躺,以袖為枕,仰臥在石階上,我也跟進,躺在她旁邊。
天河無聲地流過群星,江邊還沒睡的野雁偶爾「哦哦」叫兩聲。快睡吧,你們還要飛很遠很遠。
「就算統一天下,小小益州的一群老實人,怎能改變感化整個中原的奸險小人?名漢實魏,名存實亡。被滅亡的總歸是你們。」
「像我舅舅說的,靠教育丶律法不好嗎?把治理益州的經驗推廣到天下,嘿嘿。」
「嘿,瞧你們把益州治得多好?連皇宮裏一個小宦官黃皓都搞不定,黨羽根株相連,泛濫廟堂,你們還指望管好天下?想到這裏我就有氣,當天在廣場上幾千人喊著斬黃皓,你們這群婆婆媽媽怎麽不動手,一刀結果了黃皓?」
「因為尚方劍給了我舅舅,早知道讓趙廣把尚方劍放妳手上。」
「噗哈哈哈。」
真喜歡現在,覺得什麽話都可以對她說。
如果這一夜永遠過不完就好了。
「對,我是魏國刺客,愛殺誰就殺誰,不像你們還得管《蜀科》律法,顧忌天子顏麵。」
「……對。回成都就靠妳了。」
「嗬嗬,你們的皇帝太差勁了,殺了黃皓,他還要再寵信藍皓白皓。」
「哦。女大俠何不仿效荊軻刺秦王,還是成濟刺高貴鄉公?」
「哈,你曉得司馬昭奏請太後,滅了成濟三族嗎?你想當司馬昭?」
「司馬昭的臉皮還真厚……」
「當然。你以為中原都是你們那豬腦昏君一樣的角色,魏軍打不打來得問師婆?那師婆現在是不是該綁起來燒了?」
「這這……傳說天子在繈褓中被趙子龍將軍悶了半日,又被先帝重摔在地上,不要太苛求。」
「哈哈,這麽大逆不道的真心話你都敢說,有進步。我喜歡你這樣。」
嵇縈一高興,挨上來躺在我身邊。我輕碰她的手,她沒躲開,朝我淺笑。
我把臉湊上去,輕吻她的額角,花香丶脂粉丶鼻息丶心跳丶嗡嗡聲…….
「啪!」 臉上一陣麻,嵇縈一巴掌打在我臉上!
「死了!哈哈哈!」 嵇縈得意地大笑,出示慘死於掌心的黑蚊!
「有沒有血?」
「沒有。哈哈,幸好我出掌快。」
「感謝女俠手下留情,僅使出三成掌力,未將小人一掌搧下子龍山。」
「哈哈,不客氣。」 嵇縈順手把死蚊子抹在石階上。
「這裏蟲子越來越多,不如換個地方。」
「好好……」
嵇縈腳步輕盈,三兩步蹦下石階,把玩著女牆邊上的弩機。
這些是固定在城牆上的三石連弩,射手必須雙手上弦,每發三箭齊出,射程與殺傷力遠超過軍士攜帶的連弩。
「嵇縈,妳說成都廣場的這些事到底是好是壞?」
「有好有壞,好多壞少吧。對那個身首分家但不異處的蔣大胡子來說,當然是壞了。」
「啊呀,說到大胡子,我告訴妳一個秘密。」
「我不想聽你的秘密。」
嵇縈竟自打開地上的弩機箭箱,裏頭有上百隻弩箭,隻隻都有手指粗丶手臂長。
「為什麽不想知道?」
「瞧你,像個爹媽不疼的委屈孩子。想說就說!聽了秘密還得守著,一輩子的負擔。我想活得簡單些。」
「也對。那就說啦。那個蔣胡子的父親,武興督蔣舒,他人在關城。」
「那他還不找小玉拚命?」
「很奇怪,我告訴他當天是公平決鬥,他就算了,還說他兒子的長矛就送給小玉,不必還給他。」
「這是哪門子父母?天下哪有孩子被人打斷了脖子還原諒的?這個蔣舒有問題。」
「是嗎?要是我就想,反正是公平決……」
「嘖,你不要老是天真的把每個人想成是你,你的尺度太苛了。」
「……我的尺度很寬鬆呀?」
「要做到你這樣尺度寬鬆,尺度太苛了。」
「……我倒覺得是妳尺度太苛了。」
「你在天府之國成都住太久了。天下人不是這樣子的。」
嵇縈說的也是,從蔣舒的言辭舉止看來,他的確是那種拚命報家仇的人。
「茂子,這蔣胡子父子不是巴結黃皓嗎?」
「是啊,沔陽大戶。」
「上梁不正下梁歪,蔣舒本人也差不多惹人厭吧?」
「是叫人不太舒服。」
「就是,這種格調的人怎麽可能會原諒你妹妹?你說他在關城,我見過他嗎?」
「有啊,就那個高個子大胡子。」
「就是要我們與傅僉出去夜襲,他負責守關城的那個大胡子?」
「對。」
「你們怎麽這麽糊塗?如果他投降獻關怎麽辦?」
「不至於吧?」
「防人之心不可無。你盡快催傅僉換人。你長得像他兒子,他一定聽你的。」
現在回想,蔣舒的確挺可疑。他說自己一心隻想「活下去」,又說是「自己人」,還知道我是鄧茂。
對了,太學廣場暴動的前一夜,田續還特別向我打聽蔣胡子的父親是誰,我告訴他了。
難道蔣舒裏通魏國?還是因為是我的關係?
要怎麽和傅僉說呢?傅將軍,我是魏國長期潛伏在貴國的奸細,我們現在懷疑你身邊還有另一個奸細,麻煩你先把他關起來,避免不必要的傷亡……嗬嗬嗬。
「這有什麽好笑的?」
「我在想怎麽和傅僉說。」
「老是嘻皮笑臉的,認真點行不?來,看著我說。」
嵇縈一本正經地凝視著我,她的眼神不再憂鬱,卻送出溫情脈脈的秋波。
時間就這樣暫停止吧,不要統一丶不必救人,就這樣看著彼此,一切心意已在不言中。
「嫁--」
「兄長!」
我給嚇得幾乎掉下城牆去。
「這麽晚了,兄長和縈在看夜景?」
「不,我發現他臉上有條蚊子腿。」 嵇縈在我臉上捏走不知什麽,走到隔壁的弩箭箱坐下。
「小玉也沒睡呢?」
「我剛在練槍。」
「小玉不練雙手劍嗎?」
「戰將衝鋒陷陣,大多在馬上定勝負,真正有用的還是長槍。請讓你們看看我這幾天練的成果?」
「好啊。」
小玉擺好架勢,舞起蔣舒的丈八槊矛,突刺閃躲,虎虎生風,五十斤重的長矛在她手上流水行雲,若有神助。
「好!好!小玉進步很多。」
「謝謝兄長。」
小玉放下長矛,坐在我與嵇縈之間。
「魏軍連夜架橋鋪路,都這麽近了。明晚趁黑與傅都督劫寨,殺他們到天明!」
「小玉,我和嵇姑娘才在說這事呢,會不會太冒險了點?」
「咦?今早兄長不是才說:我們出其不意,反守為攻,可以嚇阻敵人,采取守勢,不來強攻關城,必然能等到大將軍三萬大軍來支援。」
「那是我隨口編的…….反過來說就是堅守不出,萬無一失,必定可以等到大將軍來。」
「哈哈哈……」 後麵嵇縈笑得諷刺。
「茂子這張嘴,黑的白的都能說成七彩的。」
「……謝謝。世事本來就是這樣。」
「兄長,靜待魏軍強攻關城,難道就不冒險嗎?」
「是怕蔣舒有二心……」
「啊,兄長不知道,蔣督信得過。我和蔣督已經在傅都督麵前和解了。傅都督稱讚他放下私人恩怨,忠義為國。而且他武藝高強,是關城第一勇將,正適合為漢軍效命。」
「秉性難移,不能輕信。」
「縈相信我吧,我的直覺很準的。我看得出蔣督心中愧疚,羞愧他教子無方,不辨忠邪;他想趁這個機會雪恥,洗刷他們家的汙名!」
「小玉真善良……」
「他要是這樣想,就不是蔣舒,是傅僉了。」
看來嵇縈與我認得清現實,天真的小玉卻活在她的理想世界裏。
「小玉,妳看得出蔣殊愧疚,其實我也看出一些。會不會是他已經做出什麽虧心事?」
「像什麽?」
「裏通魏國?」
「兄長,千萬不要胡亂懷疑人,通敵要夷三族的!隻要我們信任蔣督,他便會忠於漢室;若我們懷疑他,他心裏害怕不安,反倒會犯下大錯。」
「話是沒錯……」
「還是那一句,他不會這麽想的。」
「是人就會!」
也許隻有小玉看得清現實,反而是我與嵇縈活在惡夢裏。世事就是這樣,七彩變幻。
善良誠信的若猜對了人性,或許有小益於己,但猜錯了就是給沉重地欺負背叛,但他是猜對的多,還是猜錯的多?
忠肝義膽的殉國死節,背信棄義的苟延殘喘,而沒死的忠義之士不就成為國家棟梁?
「哎呀,兄長,傅都督相信蔣督,嘉許他改過自新,這不就夠了嗎?我們下屬就別操心了。」
「大人就一定正確嗎?命是大家的,並肩守城,想到有什麽顧慮,為什麽不能說?我越想越不對,茂子你天一亮就去告訴傅僉。」
「兄長,傅都督比我們有經驗得多,他的判斷不會錯的!」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何況我們也不是簡單角色呀?」
「縈不相信魏國人,但可以相信我們季漢人!」
「都是人,有什麽差別嗎?」
小玉與嵇縈針鋒相對,搞不好要在城牆上公平決鬥……
「呃…… 好好,妳們說得都有道理。天一亮我就去找傅都督,善意地提醒他。」
「茂子心軟,口氣得硬些,我隨你一起去說。不怕一萬,隻怕萬一。更何況蔣舒比萬一危險多了。」
「不,我相信蔣督,兄長也帶我去!」
「啊啊,我一個人去吧,嵇縈妳……去軍器庫選飛刀怎麽樣?小玉,我剛看妳槍法還有小破綻,得再練練。」
小玉淚眼汪汪地看著我,她自小容易傷感。
「兄長,你不是承諾過我,你不會變的嗎?你不是告訴過我,中原人彼此不信任,我們更要堅持相信彼此?」
「我沒變,我絕對相信小玉。但蔣舒的確有些可疑。一個人的個性與原則是經年的潛移默化培育的,短時間內改不了的。」
「做人要有原則!我的原則就是信任戰友與同袍!」
「小玉的原則很好啊。」
小玉抹去眼角的淚水,但早有淚珠順著臉頰滑下,滴化在土磚上。
「我想到一個中原的故事,你們季漢人要不要聽聽看?」
「別廢話,想說就說。」
嵇縈沒好氣地瞪了我一眼。
「十五年前,司馬氏與曹氏爭鬥激烈。當時掌權的是大將軍曹爽,下有吏部尚書何晏丶尚書丁謐丶鄧揚丶河南尹李勝等。司馬氏以司馬懿為首。小玉聽過他們嗎?」
「嗯。司馬懿曉得。」小玉眨眨眼。「諸葛丞相的對手,奸人司馬昭的父親。但我記不得曹爽那裏的許多名字。」
「沒關係。曹爽奪走司馬懿的軍權,於是司馬懿裝病在家,曹爽那一派的李勝去看望他。李勝發現司馬懿病入膏肓,衰老不堪,拿衣服掉在地上丶吃飯粥水沾濕胸前衣裳,胡言亂語,說完就忘。」
「人老了真是可憐……」
「李勝這麽覺得,他信任了司馬懿,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告訴了曹爽。曹爽也信任了司馬懿,覺得司馬懿老了,不是威脅,沒再理他了。結果呢?茂子你說。」
「呃……司馬懿趁曹爽出宮祭祀曹叡的時候發動兵變,先奪了他的權力,然後誣告他謀反,最後曹爽這批人全被夷了三族。」
「這麽毒辣……」
「沒錯,據說當時數百人被斬於東市,還不會走路的嬰兒都沒放過。這個故事告訴我們什麽?對可能幹掉你的人手下留情,就是幹掉你自己。」
「司馬老賊!對了,兄長還說過他把遼東一個城七千人都屠殺光了!濫殺無辜!」
「呃,其實曹爽也不太無辜。」
「魏國都是壞人!」
嵇縈竟然沒有發作。
她老是勸我別回魏國,她應該是同意小玉的。
「小 玉妳想,為什麽魏國都是壞人?我以純正的魏國人身份解釋。自後漢桓靈以來,中原勢力割據,連年戰亂,地方土豪大肆兼並土地,還加官晉爵,光明正大之士往往 被排擠謀害,而活下來丶爬上來的都是小心謹慎丶趨炎附勢之徒,必要時心狠手辣丶親友不認。當官的丶發財的都是最壞的人,中原人怎麽敢隨便相信彼此呢?說好 聽,魏國人是在那個環境下不得不低頭;說難聽,他們已經習以為常,壞到胚子裏去了。不想同流合汙,就去竹林裏躲著吧。」
「那我們季漢人更不能這樣!」
「要不看看黃皓提拔的人?而現今漢魏交戰,就好比中原內亂。同樣是人,大多會為生存改變自己。妳看妳兄長,說什麽盡量不騙人,一天半就騙開了諸葛緒三萬大軍。你說諸葛緒以後還敢不敢相信他?」
「那是我兄長要避免傷亡,欺騙也是不得已的。」
「如 果鄧艾為了避免傷亡而騙了薑維,妳就不會這麽想了。妳想,連薑維都有大量細作,鄧艾丶鍾會怎麽可能不用間,不想從內部攻破天下奇險的陽安關城?『兵者,詭 道也。』善用權謀詐術的,在政爭與戰場上往往占盡優勢,取得勝利。妳想當好人,大可在親朋密友麵前當;在陌生人丶潛在敵人麵前充好人,就是被人利用陷害的 命。」
「不!我不同意。我相信我們的信任會感動身邊的人!」小玉又要掉淚了。
小玉的信任感動了我嗎?最後我還是不得已才決定不回魏國的。連最接近她的人都幾乎無動於衷……
哪天小玉發現我的身份,隻怕再也不相信別人了吧?
「兄長!」
「嗯?」
「我要保護季漢不被險惡奸詐侵犯!我們要統一天下,讓中原人不過上提心吊膽丶鉤心鬥角的日子!」
嵇縈沒再潑小玉冷水,我想她也不忍心。
小玉的善良就像暗夜裏一道微弱的燭光,我隻能盡力保護它,不被殘暴的世風吹滅。
老天,禰如果想插手,麻煩不要再懲罰舍己為人,不要再獎勵損人利己。
我猜禰想嘲笑人間道德的粗鄙可笑,但也不要逼我們墮落成野獸呀!
「兄長,為什麽世上要有紛爭?」
「利益衝突吧。漢魏交戰,彼此為了求功名與天下統一;益州人想做官,不滿荊州人強占了他們的缺,也不完全是那樣……」
「天下所有的紛爭都是為了利益嗎?」
「也 有為理想的吧。其實我覺得有理想的人,他們的理想都是差不多的,像小玉這樣為天下人著想的。所以世間的理想對抗,往往是有理想的對抗沒有理想的,想到未來 長遠的,對抗隻管現實當下的。後者為了勝利而不擇手段,前者想得出許多手段卻選擇不用,似乎又占了劣勢,當下的劣勢。」
「得民者昌,難道百姓不會選擇,看出來誰是正義之師嗎?」
「嗬嗬。」 嵇縈忍不住,冷笑兩聲。
小玉與嵇縈是很不一樣的人,當初也不知道為什麽走得這麽近;突然想起《莊子》:「彼無故以合,則無故以離」……
「剛才茂子說世上紛爭第一是為了利益,第二是有理想的對抗沒理想的,我補充第三種--明白的人對抗糊塗的。絕大部份百姓才不管正義之師,給他們眼前的好處就是王道。」
「為什麽連根本的善惡都分不清呢?是不是教化不足?」
「可以問妳兄長,多少戶才出一個太學生?」
「不一定靠太學!我相信,隻要明白人主動分享他們的知識與理想,社稷一定會進步的!」
「呃,我喜歡小玉的思想。這就是為什麽舅舅這麽保護太學生。雖然說主持太學的那位也不見得是明白人……」
「譙老?我覺得他挺好,治學認真。」
「哼,這老不死的腐儒,恨不得踹他一腿……」
嵇縈一個彈跳,起身舒展筋骨。「夜深了,也早點休息吧,我先回去了。」
「晚安,明天見!」 小玉的笑容仍舊天真爛漫。
她還是把嵇縈當朋友看的吧。
「嗯,譙老是治古史的權威,其他方麵就未必了。小玉不也恨他胡言亂語什麽一個備丶一個禪嗎?」
「評論先帝與天子的名諱的確不應該,就是縈說的糊塗吧。兄長,我想做個明白人。你能教我嗎?」
「……不斷虛心學習,慢慢就明白了。」
「怎麽學?」
「很多事情我們自認為明白,其實我們隻是看到一小部份的事實,就像小玉認為魏國都是壞人丶季漢都是好人。但小玉認識的也隻是很小一部份的魏人漢人。」
「剛才縈不也說魏國壞人多?」
「對,但小玉自然把鍾會丶鄧艾丶諸葛緒假設成壞人,薑維丶傅僉丶蔣舒假設為好人。事實上我們不知道。我們昨天才認識他們。」
「兄長不也是光看蔣督的兒子,就假設蔣督是壞人?」
「咦?小玉這次學得很快呀!嗬嗬。」
「兄長!你怎麽學起縈,盡說些瞧不起人的話呢?」
「對不起對不起……」
蔣舒到底能不能信任?我不知道。或許就像所有的背叛者與細作,還沒到最後一刻,他們自己也不能確定。
小玉黯然神傷地歎了口氣。
「兄長,你和嵇縈之間是不是……?」
「啊……套句娘的話說,就是戰亂危難之中自然產生一些情感吧。」
「娘這麽說?嗬嗬,她什麽都料得到。」
「嗯。娘還給了我兩條錦囊妙計,裏麵的話很受用。」
「什麽妙計?」
我把錦囊交給小玉,她仔細端祥著「人法自然」和兩個「灰」字,左看右看,正看反看。
「兄長,這是什麽意思?」
「人法自然,就是不要拘於人間的禮法丶道德丶信仰。灰呢,就是世間的事情不是這麽簡單的黑與白,中間還有很多深淺不一的顏色。」
「這樣不就沒有判斷的尺度了嗎?還有什麽能相信的呢?」
「不會,我信念很堅定的,還多虧了這兩句話。」
「娘真有智慧,用隻有兄長能懂的話說,其他人看了也不明白。」
記得養母說小玉的個性比我更適合戰場,果然如此。
其實錦囊裏的這兩條也挺適合小玉,隻是現在時機還不成熟。
也許小玉一輩子也用不到這些,就做一個開朗單純丶純潔善良的人。
我由衷希望小玉能堅持這些信念,就讓我這墮落邪惡的前魏國奸細支持保護她吧。
「嘿嘿,兄長知道嗎?娘也給了我一個錦囊。」
「哦,一起看看?」
「娘說要等我對人世再也沒有盼望的時候,才打開來看。」
「那就算了。」
「但我已經打開偷看了。嘻嘻。兄長要看嗎?」
「……好啊。」
小玉從懷裏取出一個巴掌大丶粉色的繡花羅綺香囊,真偏心,比我的漂亮多了。
「這是我的秘密。兄長千萬不要告訴別人。」
「當然,當然。」
小玉從錦囊裏倒出幾片晶亮的小翠玉,這些是她貼身的寶貝。
最後她掏出來一小塊紅錦布,上麵就兩個字。
「兄長能解嗎?我想不透。」
「嗯……時候到了就會懂吧。」
「好吧。」
如果我對這兩個字的解法沒錯,養母已經從開局看到了收官……
滿天星宿啊,我知道你們不管事的。
生命在你們眼前稍縱即逝,正義丶美善,都是我們人間的標準,你們不屑一顧。
一切人間的信念都要靠我們親自實現。我隻想在極短的人生裏,做一些自認對得起這一生的事情,也盡力成全周圍我珍惜的人們,實現她們的可佩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