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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炎興》第二部 詭道之作(七)

(2014-09-08 04:31:22) 下一個
(七)

金黃的麥浪波波相接,層層毗連,想到收獲在即,不由得饑腸空鳴,剛吃的那幾粒果子都不算了。
站在牛頭山半腰上遠望,四方山勢重重疊嶂,奇秀萬千。
也許看得見襄武與烏鼠山呢。隻是……哪一邊是北邊啊? :on_sweat: 

「啊呀,姑娘原來在這裏。呼--」
她穿了這一身蜂黃,還坐在麥田邊上,要不是琴聲悠揚,還真難發覺。

嵇縈一見我來就不彈了,十指按琴,對我微笑。

「哪一邊是北啊?」
「你爬上半山腰,就為了問這個?」
「姑娘真風趣……」

花了這麽大工夫爬上來,氣喘籲籲,滿頭滿臉都是汗,我不太好意思,故意離嵇縈遠些坐下。
嵇縈的微笑消失了,莫非嗅到我腋下汗味……但是小玉說,軍隊裏氣味比我重的多的是呀?

「剛才操練場比武可熱鬧了,姑娘不是在練飛刀嗎?怎麽沒見到妳?」
「……人都擠在一團,我這飛刀該丟草人丶還是該丟真人呢?」
「嗬嗬,姑娘又說笑了。」

仔細一想,這並不好笑,甚至有點可怕。
因為家門不幸,心思裏多是仇恨吧,我以前似乎也是這樣子。

「你怎麽找來的?」
「先是回軍帳裏找,撲了個空,又記起姑娘喜歡獨自在幽靜的地方彈琴。山穀裏到處是軍士,沒人的地方就是山上了。」
「我以後要挑人多的地方彈琴了。」
「那不是更好找嗎?哈哈。先說正經事,明日天明時分主帳軍議,大將軍請姑娘務必參加。」
「軍議是你們將校大夫的事,我一介平民,能這樣破壞規矩?」
「妳知道的事特別重要啊,大將軍卻沒要我去。」
「對,大家都知道你把聖旨燒了;你已經不重要了。」
「啊呀!嗬嗬。」

記得李密說過,秩比千石以上的部校尉能進出主帥營帳,參加例行軍議。
我是夠了,但我又是文官……
以備萬一,今夜還是早睡點好。

突然想起老頭子鄧艾。如果我把聽來的漢軍作戰構想全都告訴他,他一定很高興的吧。這樣一來,我九年的任務便結束在一個高點上,他也樂得替我做媒娶親……嘿嘿。
但薑維這麽信任小玉,也許也信任我;如果將他們的機密全告訴鄧艾,背信棄義,又枉為男子漢。當然女子騙人也不應該,嗬嗬。

「茂子,你偷吃五石散了嗎?為什麽癡癡地傻笑?」
「啊啊我是在想……大將軍信任姑娘,是件好事啊!」
「……好吧。」

嵇縈聳聳肩。
小玉也說我常常一個人傻笑,怪嚇人的。
很少看嵇縈笑。大仇當前,可以理解;我不想報仇殺薑維,卻是大逆不孝的異類怪胎。記得嵇縈說司馬昭努力以治孝國,我這秘密可千萬不能對中原人說。

「嵇姑娘,妳覺得漢軍勝算如何?」
「你剛進帳去沒人告訴你嗎?軍議內容不能外泄,斬無赦。」
「但我們都知道軍議內容嘛,半山腰上也沒別人聽見。」

我四下張望,隻見成片齊腰麥杆。薑維那樣自信,該不會小心到埋伏細作在麥田裏吧?

「我不想知道勝算如何。」
「為什麽?」
「我知道的太少,不想學你自作聰明。」
「嗯?我隻是好奇,漢軍與魏軍都有十足的勝利把握……當然啦,大將軍薑維身經百戰,哪會沒有周密的致勝方略呢?鍾會那家夥比起大將軍是差了一截,但他的兵力又是我們的好幾倍;還有那個讓大將軍頭疼的老頭子鄧艾……鄧艾膽子可不小,很可能要直取遝中呢!」
「呦,最後這句我可不知道。你帳外泄密!該當何罪?」

嵇縈竟然笑了,不是認真的吧?

「啊呀,姑娘盡管開條件,可千萬別舉報我!」
「哼哼。你這沒原則的,什麽都可以談。」

嵇縈搖搖頭,又不笑了。如此容易給冒犯,真難相處。
我是沒原則的人嗎?做這一行的當然要有原則呀,否則不是一派出國就收錢叛變了?
而且我還有大原則--減少戰事傷亡!具體要怎麽實現呢?又不能勸薑維還是鄧艾投降了……

「好,我開個條件,問你個問題。你說鄧艾會打過來,那我該回去準備什麽嗎?」
「每軍各部的責任不同吧。姑娘是不是還編在舍妹這一部?」
「對。」
「那或許要忙了。大將軍剛才命舍妹領本部兵馬,擔任先鋒!我們都是先鋒了!」
「……你也是?」
「對對。我也要拿元戎弩上戰場了!」

「你?」嵇縈皺起眉。

以前聽人說五歲小童都會用連弩,不過是瞄準再動動手指。這也應該學得會吧?

「明日一早弩兵操練,就跟著去學。」
「弩兵使的是腰張弩,步騎兵才用連弩,你跟著弩兵怎麽學連弩?」
「嗯?都是弩,用法不一樣?」
「魚腸劍與雌雄劍都是劍,用法一樣嗎?」

慘了。腰張弩丶腰開弩是不是也不一樣?
……嗯,開者張也,張者開也,店鋪張開,嘴巴開張,城門閉關,養母關閉,聽起來雖怪,意思卻應是一樣的,隻是用字習慣不同。
我若去隨弩兵學腰張弩,就是學薑維要小玉在馬上練著開的那種六石破甲弩,應該很困難的吧?

「啊呦,那姑娘會連弩嗎?可不可以教我?」
「我就是不想用連弩,才練飛刀。」
「飛刀簡單嗎?」
「你才扔過不是?憑你那身手,拿刀削生果都會削傷手。哈哈哈哈。」

嵇縈又無情地嘲笑我了。
我還真削到手過,還是別承認的好。

「不必怎麽學啦,連弩很簡單的。但是它射不遠,隻能等敵人近了,瞄準了臉射。」
「怪不得草人要把白圈畫在臉上。實在射不準,就躲在後麵做做樣子,嗬嗬……」
「哼!就這點出息。」

嵇縈一臉輕蔑,但我也不生氣。看來我都給她罵得臉皮長繭,不痛不癢了。
同樣是鄙視我,比起被小玉踢翻的那個五官擠作一堆的胖將軍,嵇縈還算勻稱耐看,至少眼睛很明顯長在鼻子上麵。

「如果軍隊裏都像你騙吃混喝丶貪生怕死,漢軍還有什麽勝算?」
「這是人之常情吧?大多數兵士不是為了想打仗才來遝中的,他們本是農民丶鐵匠丶裁縫,上戰場也隻為了那份優厚些的薪俸,糊口養家。」
「歪理!我最恨人犯了錯,就推說所有人都這樣!」
「姑娘英勇過人,卻不能將準繩拉得太高,大多數人還是怕死的。」
「我當然怕死!但我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信念。你們沒有這樣的信念,才把性命看得無比重要。」
「什麽信念比生命重要呢?」
「善!人間是一場正與邪的戰爭!」
「有這麽誇張嗎?我覺得大家都是好人啊,隻是偶爾……或者常常做壞事而已。」
「你沒有信念,當然就是非不分了。你千萬不要像黃皓那樣!性命不是全部!」
「我當然有信念!我的信念……我的信念就是人命最重要。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

「噗……」
嵇縈笑起來還挺漂亮,怎麽不多笑笑呢。

「你相信人命最重要,還上戰場做什麽?不是殺人就是被人殺。」
「我有更重要的任務啊,這不是把聖旨都燒成灰了?」
「你剛不是說性命最重要嗎?怎麽這會兒又有更重要的任務了?」
「嗯?」

嵇縈還挺能辯的,養母一見她就想收她做徒弟,也是慧眼獨具。
養母還說她對我有許多意思,是真的嗎?每日照三餐蔑視辱罵……但也不會一輩子這樣吧?
如果我憑著私心,也許該說服她和我一起回魏國去,就算小時候那對象變心嫁人了,也無所謂。
嗯,嵇縈沒她漂亮,但聲音更清脆好聽。嗯,嵇縈的身段也沒那麽凹凸玲瓏……

「我身上有什麽?我說的話你聽見了嗎?」
「啊啊沒有沒有。我是在想,我想……」

在想什麽呢?快快快……

「我一直在想,北邊到底是哪裏啊?」
「唉,前--麵!」

嵇縈指向正前方。舉目望去,山頭山棱上果然設立了許多了望塔,防備魏軍的。早該猜到了……

「姑娘想念家鄉嗎?」
「……不。你想?」
「呃,俗話說『大丈夫四海為家』,不必懷念故鄉。但既然應四海為家,一輩子留在益州也挺可惜。我常好奇,北方現在是什麽樣子。哪天戰事結束,四海升平了,我想回去看看。姑娘願意一道來嗎?」

咦?我好像什麽時過說過,我不會和她一起流浪的?有目標就不算流浪吧。

「不了。我巴不得狗屁倒灶的中原沉到海底去。」
「……那數百萬百姓怎麽辦?」
「……差勁的人正好淹死,不差勁的就泅水來益州吧,這裏山高淹不著。」
「不會剛好淹死差的吧,倒楣的總是窮苦善良百姓。」
「哼,老百姓才不善良,你給他東西,他覺得應該;你一下沒給他,他就恨你。他們隻崇拜權勢,隻在乎成敗,隻想到自己。你相信他們的性命最重要,他們覺得你罪該萬死;你包容寬恕他們,他們因你最輕微的無意冒犯而終身懷恨;你希望他們放眼未來,他們隻知盤算當前的蠅頭小利;你渴求他們明辨是非,他們卻寧願深信最粗淺的謊言丶最荒唐的白日夢。到頭來,你為他們奉獻一生,他們卻把你的功勞全歸在一個有名的混蛋身上。他們天性如此,勸你別理會百姓了,舒舒服服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嗯?嵇姑娘做過小吏嗎,怎麽知道這麽多?」
「以前常聽大人聊天。」

嵇縈指的大人是竹林七賢吧,天下名士呢。我的經曆差得遠了。
不不,我常與養母清談,不比她差的。
嗯,牛頭山腰上秋高氣爽,俗人遠在山腳下,正適合清談,不如試試與她爭辯。她這「中原下沉論」很容易打敗吧,嘿嘿。

「不不不不不……」我罕見地連說許多不字,果然吸引到嵇縈側頭注意。

「百姓差勁的雖多,還是有許多好人在。為了這些好人,中原就不值得沉到海底。」
「好人都被排擠丶迫害死光了。剩下活著的就是你剛說的,『為了養家糊口』而做虧心事的。」
「那麽讓官府獎勵農作,多種點五穀雜糧,百姓吃得飽,就不必做虧心事了。」
「唉,我那是比喻,你在成都太久,人都變傻丶變單純了。這些人幹壞事哪裏是為了糊口?他們吃的可好了,就是貪婪。」
「貪婪也是一時的錯誤吧。」
「不,他們一輩子貪婪。剛不是說了,他們天性差勁嘛。」
「呃……」

啊呀,糟糕,她說了一圈又繞回去了,這樣下去贏不了,必須尋找缺口突破!

「不不不,姑娘剛剛說他們貪婪是因為本性差勁,事實卻沒那麽簡單。」
「怎麽說?」
「《詩》雲:『迨天之未陰雨,徹彼桑土,綢繆牖戶。』百姓總是愛錢,藏些金銀首飾在床榻底下,為什麽呢?就是怕亂世裏強盜官兵掠奪,朝不保夕,所以多存點家底,多條活路。百姓貪婪不是本性,而是肇因於對未知災難的恐懼,激起求生的本能而已。隻要讓天下太平,百姓心裏踏實,就不會這麽貪婪了。」
「……」

嵇縈答不出話來了。嘿嘿……

「你說這天下怎麽太平?」
「就漢軍統一天下,要不魏軍統一天下?吳國似乎沒那誌向,隻知道扯後腿……」
「嗬嗬,我就說你是魏國奸細,還魏軍統一天下?」
「不不……姑娘就沒有過這樣的想法嗎?魏國畢竟是三國裏最強大的。」
「壞就該死,再強大也是該死。」
「壞也不一定是自願的嘛。搞不好是一時糊塗,至少在當時他覺得自己做的是好事……」

這話一出口,覺得不對呀。
難道我心裏承認自己做的是壞事了嗎?那我是不是該向薑維自首……
不行啊,我離回魏國找親娘隻剩最後一步了,不能軟弱放棄!

「你也太奇怪了。季漢經營得這麽好,讓你奉公守法,心安理得,也能活得愜意自在;你還有你娘丶小玉,一些交心的朋友,現在又是秩等千石的大官,你竟然想全部放棄?我再給你一個朋友的建議啊,你回去魏國,不攀關係,不願下作,不『同乎流俗,合乎汙世』,你就整天被人騎在頭上拉屎。你以為成都的百姓討厭啊?他們會不會隨手把垃圾扔進你家院子?」
「我……這也是我原則的一部份吧。我有很多為難的事情,等太平了回中原去……也是我該做的事。」
「好,我知道為什麽。你不必再說了。」

嵇縈挪了挪屁股,坐得離我遠遠的,背朝著我。
我們中間都夠坐十個人了……

「姑娘人生中有什麽兩難的事嗎?怎麽麵對的呢?」
「有啊!我把母親與弟弟丟下了。大不孝!」嵇縈聲音有些顫抖。
「有弟弟啊。多大了?」

嵇縈沒再答話,也許想起家人,正傷心落淚呢。

「姑娘想想開心的事吧。妳瞧,遝中風光秀麗,碧草如毯,湖水碧藍晶亮,麥田金黃,青天……」

咦?遠方怎麽有陣黑煙呢。

「咦,姑娘快看,前麵那座山上是不是失火了?」
「嗯?」

仔細再瞧,失火的好像是山頂上的了望台,好不容易搬木頭上去搭的呢,誰這麽不小心。
啊呀,又是一座了望台冒起黑煙,這一次離得更近些,還看得見點點火光。
不好,連牛頭山頂上的了望台都冒煙了。怎麽啦?天乾物燥?

「來了!」突然嵇縈深吸一口氣,抱起瑤琴,也無心放回套子裏,頭也不回地奔向山下!

「喂喂喂……」怎麽就這麽走了?

就在這時,山下中軍大帳傳出一陣急促而刺耳的號角聲。

「哺嗚--哺嗚--」

號角響徹山穀,如蟲蟻般散落四處的軍士飛速回奔巢穴營寨。

「哺嗚--哺嗚--」

一陣清風吹來,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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