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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炎興》第二部 詭道之作(一)

(2014-09-08 04:18:10) 下一個
(一)

「田叔!」 才剛走回茶館坐定,要見的人就進來了。
「誒!」

來者是個中年男人,肚凸麵圓,膚色偏黑,兩道向上挑的細眼,頭上一頂倒扣大碗似的黑皮帽,蘆木染的土色圓領錦袍是低調的奢靡,二寸牛皮腰帶是外泄的豪邁。他身後另有兩名粗壯的帶刀男子,合力扛著一口雕花樟木大箱。往來長安與成都的蜀錦商人,每跑一趟的交易總在千貫以上。

「來,田叔這邊請。」
「好勒。你們兩個留在這裏。」

田叔一個人隨我走進茶館最裏頭的包廂。朝陽與蟬鳴從小窗上的柵欄斜透進來,田叔挑了個最陰涼僻靜的角落坐定,我隨後拉上木門。門上這一格格的白紙,真的能隔開聲音嗎?我突然懷疑。

「田叔氣血紅潤,發福啦?」
「哦?嗬嗬。」田叔揉了揉肚腩,四下張望。
「茂子,怎麽茶館地上牆上有血點子啊?發生了嘛慘案?」
「是啊,有人受傷了。剛才門口擠得很,田叔若早到些,可能給擋在外麵了。」
「驚動了官府嗎?」

田叔壓低了聲音。「如果不安全,咱最好還是換個地方……」

田叔操著一口幽州口音,與益州話相去甚遠。他本名田續,是當年助曹操征三郡烏丸的田疇的親族後人。田疇無嗣,朝廷便讓他承襲了關內侯的爵位。一般人封侯了,總想待在家裏吃香喝辣丶結交顯貴;但田叔說自己是個閑不住的人,偏好這「蜀錦買賣」的事業。

「田叔放心吧,我已經花錢消災,私下和解了。其實也是應該的。嗬嗬。」
「呦,機靈。怎麽說是應該的?」
「剛才一位姑娘被成都鄉親們群起圍攻,叫人看不下去了。」
「這姑娘被打得受傷流血?」
「不不,是她打人。被打的那個男的常在茶館裏大呼小叫,我也覺得她打得好,嗬嗬。」

「驃悍!為民除害,哈哈!」田續豎起大姆指。

成都也許會說:「無論如何,打人都是錯」。
現在回想,那姑娘也是下手過重了。為什麽我當時想幫她呢?「群眾不能移也」,我似乎特別不喜歡跟著群眾走。
雖說有人就是這麽欠揍,但我們是否有執法者的見識與權力呢?嗯……

「茂子,那姑娘心裏肯定感謝你吧?你這年紀,也該找個本地閨女成親了。」
「田叔說笑了。那姑娘操的是洛陽口音,上個月才來茶館彈琴賣藝,是位雲遊的琴師吧。」
「喔?會彈琴,洛陽口音?」

田續皺起兩道粗黑大眉,左思右想。

「是不是瘦瘦高高的,長臉蛋兒丶尖鼻子丶目露凶光,腰上還插了把匕首?」
「咦?田叔怎麽知道?」
「哈哈!巧了!」田續撫掌大笑。「這次我來成都,就是帶這個姑娘來的。」
「哦?和田叔一道來,是老頭子派來代替我的嗎?」
「哈哈!茂子你混得這麽好,哪能輕易讓你回去?」
「……嗯,嗬嗬。」

成都很多人知道鄧艾大名,所以隻叫他「老頭子」。

「再說司馬晉公消滅了諸葛誕餘黨,下個目標自然是揮軍平蜀,正是需要你出力的時候呢。」
「是。老頭子等了這麽些年,上麵終於給他機會,轉守為攻啦?」
「嗬嗬,不是給老頭子機會。」
「嗯?」
「呃,這個你不必知道,當田叔沒說啊。」
「那……那位彈琴的姑娘是不是田叔帶來的自己人?」
「不是自己人,散關故道上萍水相遇而已。」

做我們這一行,機密不叫機密,叫 「你不必知道」。知道的越多越危險,再問下去也是枉然。
其實有「自己人」在身邊也不見得是好事。萬一她不小心被抓,把我供出來怎麽辦呢?
比起長遠的恐懼,偶爾的孤獨還容易忍受些。

「好了,說正經事兒吧。」
「嗯,有件新鮮事。就四丶五天前,幾十個人靜坐在太學廣場上,麵對著皇宮請命。人數迅速增加,今日差不多有一千人了吧。」
「我也看見了。不就是房子被拆丶田產被奪,申冤無門的農民嘛?我們那兒天天有,不新鮮。」
「不是農民,是太學生。」
「太學生請命?就去年洛陽三千太學生上書,要留下嵇康一命那樣的請命?」
「是。但成都人不會替官府判死刑的說情吧?他們想招大將軍薑維從遝中回來。」
「真的?」

田續雙眼一亮。認識他七年了,沒見過他眼睛睜這麽大!

「這可有意思了!茂子你估算這事兒後勢發展如何?請命的會不會給官府壓製下去?」
「官府,指的是衛將軍諸葛瞻的成都駐軍吧?嗯,他對言論批評一向寬容。隻要群眾不動手,應該沒事的吧。」
「嗬嗬,諸葛瞻你比誰都清楚,信你的。」
「謝謝。學生鬧一陣子就會退去吧,學業前程要緊。將在外,軍命有所不受,薑維賴在遝中不回來,成都也沒辦法。」
「為什麽不派人去拿薑維回來?」
「諸葛瞻一心維護律法。薑維隻要沒犯法,就不能抓他。」
「自綁手腳,這小朝廷鬧笑話了,哈哈。」

小房間裏有些悶熱,田續從懷中掏出一把白鶴羽扇,邊搧風邊沉思。
傳言諸葛丞相最愛用這樣的羽扇。這東西在當今成都幾乎是人手一把,可憐了白鶴。

「茂子,你確認一下。成都廣場上隻有學生?」
「田叔這是什麽意思?」
「你以前對我說過,很多成都人不喜歡薑維。這些人會不會上廣場,幫太學生一把?」
「嗯,很有可能。」

很多人不喜歡薑維,因為他連年動兵,白白犧牲士卒,虛耗國力。
的確,蜀軍在薑維手上是折損了不少,但就我在秘書台看見的公文統計,卻是魏軍死傷更多,而薑維常搶奪魏國的物資與百姓,也不耗損過多國力。也許薑維刻意誇大戰果吧?如果在魏國看公文,戰局就倒過來了。

「茂子,你上次又說,成都喜歡薑維的人也不少。是不是?」
「是的。他們一心光複漢室,而且敬仰薑維的人格。」
「這兩派人,就你看,會不會在廣場上起衝突?」
「咦?什麽意思?」
「茂子你想啊,當年在咱中原,你那時還小,或許不清楚,也是分兩派:一派曹爽,一派司馬太傅丶當今晉公的父親。起初兩派人不和,隻是嘴上說說,後來越鬧越大。茂子知道高平陵那檔子事兒嗎?你那時大概……十歲。」
「知道。曹爽那幫人全完蛋了。還有個夏侯霸投敵來蜀國。」
「沒錯。高平陵事變之前呢,兩派人馬實力差不多。但之後就是司馬一派獨大。接下來甘露之變,連天子都被……你懂啊。這都是遲早的事。」
「我明白了,田叔認為,支持與反對薑維這兩派會越鬧越凶,然後出現一個勝利者。」
「就是。反對薑維的人在皇宮前麵賴著不走,不是刺激著支持薑維的人站出來對抗嗎?如果不即時平息,任憑衝突擴大,蜀國內亂是肯定的事--就中原的經驗來看。」
「衝突不也有可能越來越小嗎?」
「哈,茂子你喜歡當和事佬,田叔也是這樣的個性。但大多數人愛把小歧見擴大成不共戴天之仇。你看,你對薑維沒有咬牙切齒不是?」
「嗯。各為其主嘛。」
「對。總之蜀國大內鬥,對咱可是大好的機會!你緊盯著這事兒啊。」
「是。」

田續這笑容,就像生意人靈光一閃,悟出萬貫商機,剛才睜得奇大的眼睛又眯回兩道斜縫了。
當初魏國內部分裂,蜀軍還是費禕掌政,沒有大動作;如果今天蜀國亂,鄧艾丶司馬晉公應該能把握機會吧?天下統一也不再是夢想了……
這樣來看,是不是該主動安插自己人去太學廣場,鬧得越大越好?

「田叔,太學廣場裏麵有……自己人嗎?」
「嗬嗬,你腦筋轉得快,有前途。但這一塊兒不是我負責,當真不知道。但成都數十萬人口,總有幾千幾百個願意拿錢說話辦事的吧?就看找不找得上他們了。」
「喔……」

從促進天下統一,結束一切戰事的最終目標看來,我應該盡力促成蜀國內亂,但內亂一定會白死很多人。把好好的人害死,不是我應該做的事吧?
能不能讓蜀國不亂,還能統一天下呢?

「嗬嗬,茂子這次的消息特別重要……」

田續從懷中取出一個木盒,打開木盒,裏麵是塊刺繡青錦。

「怎麽樣,漂亮吧?」 

這塊錦布少說值個三貫五貫,賣掉捐給朝真觀好了。
嗯,剛剛鬧事打人的姑娘是魏人,用大魏的銀子打點擺平,十分妥當,嗬嗬。
但總不能就這麽收了吧?先推辭一下。

「漂亮!田叔,我隻是書佐小吏,這太貴重了。而且我隻是做我該做的,留給老頭子賞別人吧。」
「我知道你個性不張揚。但茂子你想啊,你的同僚們出生入死,勞苦功高,就你一個不拿薪水,顯得他們好像很貪心似的。」

原來我真有同行!我知道自己不必知道的事了! :on_ohhehe: 
田叔似乎也知道自己失言,表情有些僵硬。嗬嗬。

「哦……那就感謝田叔了。」
「不必,我也是做我該做的。哈哈。」
「田叔,即使蜀國不內亂,單是招回了薑維,兩國不再起戰事,我是不是也能回去呢?」
「你真要回去,也不能逼你留下來吧?隻是你回去得小心……」
「小心什麽?」

田續欲言又止。
我在蜀國住了九年,有一官半職,還自稱諸葛丞相後人呢。也許國內不信任我,怕我是奸細?

「老頭子會替我主持公道吧?」
「問題是老頭子保不保得了你?憑他那個性……田叔說句心裏話啊,你留在成都比較好。」
「哦……」
「茂子,田叔看的人多了,你想回去,心虛了,怕事跡敗泄,杯弓蛇影,疑神疑鬼,這很正常。你卻不必怕。你本性低調隨和,沒人想對付你;就算對付你,你也能化解掉。」
「謝謝。但我主要不是心虛……」
「嗯,我看你也不像,你是憑理想來做的,不是看在錢的份上。那田叔知道了,你是良心過意不去。這也很常見。」
「喔。」
「嗬嗬。就當是騙傻子嘛。成都人天真,沒有警覺心,給騙了也是他們咎由自取。」

不能這麽說吧?騙人的還怪人笨,給他騙?官府不抓騙子,反把被騙的人抓起來關嗎?
但田叔不是漢人,他不能體會成都人的想法……

「田叔,我覺得自己辜負了成都人的信任。」
「這倒是,你是諸葛亮的外孫,人家特別相信你。但別這麽想。這種事兒蜀國也正對我們做。你以為薑維沒人潛伏在魏國?多了。」
「不能因為人家偷東西,自己也偷東西吧。再說魏國三分天下有其二,真要派人,也是我們派得比較多嘛。」
「咳,兵不厭詐!你知道宋……春秋時宋那啥……」
「宋襄公?」
「對啦。兩國交戰,別充君子,正大光明,就太傻了。再說打聽情報不算什麽。又不是要你當刺客……」
「對了田叔,我一直想問一個問題--刺死費禕的郭循真是我們的人?」
「當然,嗬嗬。但後來內部檢討,那次行動是弊大於利,費禕死了,換個主戰的薑維管事,更麻煩!哎呀,剛剛的話你裝作沒聽見啊。你這小子笑嘻嘻的,老害我亂說話。」
「嗯嗯。我們現在還派刺客嗎?」
「這還用說嗎?殺一個是一個。」
「蜀漢一兩百萬人口,殺一個再上來一個,難道一個個都要殺光?」
「沒那麽可怕啦。啊呀,田叔年輕的時候跟你一樣,左右為難。但天下事兒就是這麽殘酷,你再大些就明白。我們就是幹這一行的,要認命。俗話說:行行出孝廉,對不對?」
「專職的叛徒也能出孝廉嗎?」
「唉……再過幾年你就懂了。」

田續越說語氣越急促,眼眶竟有些濕了。

「那……田叔,等到天下統一,我們就不必幹這一行了?」
「當然羅……但匈奴鮮卑也是要打的。你不會剛好懂胡語吧?」
「一點也不會。」
「那就沒你的事了,哈哈。」
「什麽時候天下才不打來殺去呢?」
「你和胡人還講道理啊?他們整村整村的燒掉丶抓孩子吃掉呢。看看眼前吧,我們幫大魏統一天下,長痛不如短痛,為祖國立大功啊。」
「嗯。」

說實話,立功不過是影響別人怎麽看我。但這不重要,我隻在乎我怎麽看自己。
再說下去也沒有結果,我隻有點點頭。

如果蜀國真的內亂,魏軍應該會攻進來,我也快能回去了。
我該怎麽回報母親與小玉呢?怎麽回報幾年來認識的這麽多「好蜀賊」呢?要趕快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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