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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炎興》第二部 詭道之作(序)
(2014-09-08 04:16:06)
下一個
序
看見父親的最後一眼,在九年前的深秋,正元二年,我十五歲。天明時,密雲遮住了烏鼠山顛,後院那棵與我一樣高的樹上,還剩最後三片紅葉,葉子摸上去是濕的。
父親全身披著土色的厚重鎧甲,一開門,屋外的寒風刮進來,兩張習字的草紙給卷得亂飛。
我說:「打仗讓別人去,爹陪我讀書行嗎?」
父親搖搖頭說:「如果爹不能回來,茂子,你要記得爹一句話。」
「不要被人牽著走,要有自己的想法,做自己認為是對的事,就像爹今日這樣。」說完,他躍馬揚鞭,留下一地沙塵亂舞。
父親再也沒回來。
那一年,蜀賊薑維再次來犯,數萬大魏將士在戰場上犧牲,襄武城半夜都是婦孺的哭聲。但我沒哭,隻想著父親的遺言。有自己的想法,做自己認為是對的事,就是殺了這個薑維,替父親報仇,不再讓千萬個孩子失去父親。父親常夢想天下統一,三國歸一,也就不會有這麽多悲劇了吧。
一個月後,母親被官府安排改嫁,對象是洛陽的一個遠親,那人不久前喪了元配。我藉口服喪沒跟去,承諾每月寫信問安,誰知從此就斷了音訊。
同一時候,隴西來了一個安西將軍鄧艾,據說他打敗過薑維。我披麻戴孝求見,說要為天下統一奉獻一生,竟然準了。一進兵營主帳,我見到一位英武雄偉的武將,便大聲喊他鄧將軍,想不到那隻是他兒子。現在想起來還覺得丟臉……
鄧艾是一個乾瘦短小的老頭,有撮黑白夾雜的小胡子,坐在角落的陰影裏。那天他穿了一件黃袍,上麵繡著許多小戰馬的圖案。鄧艾說話很慢,聲音很低,但一字一句都說在刀口上。後來聽人說他有口吃的毛病,常給人笑。我一想有理,隻要想清楚了再說,就不會緊張結巴了。
鄧艾問我家世,又問我成親了沒。我說從小在洛陽有個很談得來的紅粉知己,彼此承諾了要定親。鄧艾慈祥地笑了。他說我們同姓,而他也在這個年紀喪父,家裏窮,隻能幫人放牛。鄧艾鼓勵我說,要把輕視與譏笑化作上進的動力,好學不懈。我心裏奇怪,我從沒給人輕視譏笑呀?後來才明白那是他自己的過去。當時我說,隻要是我認為對的事,做起來就絕不怕笑罵。
鄧艾聽了點頭叫好,立刻派了工作給我。他說能勝任這事的很少,但他看得出我是塊料子。事成之後不僅大有賞賜,他還要身代父職,替我下聘禮娶親。我很興奮,滿口答應。
鄧艾說,去年蜀賊薑維擄走涼州三縣百姓回賊窩益州。他要我說話不要帶洛陽音,假稱是隴西狄道人,去益州找尋雙親,卻留在成都,打聽蜀賊的各種情報。他會定期派人與我接觸,付我工資。除此以外,我就過著正常成都人的生活,不要叫人起疑。若他哪天調往他處,就接我回北方,替我作媒。
魏蜀兩國雖然交戰,民間卻仍有商隊經常往來。有些商隊其實是「自己人」,我就隨這些自己人到了成都。
去哪裏收集情報呢?自然是第一手的資料--打入蜀賊小朝廷最好。本想試試權力最大丶機要最多的尚書台,但那時的尚書令是陳祗,很講人情的。一般人光憑考試成績丶沒關係還是進不去。我一來沒親沒故,二來也不喜歡這樣的事。於是我應徵秘書台,尋得一份鬥食書佐工作。
秘書台雖然經手眾多公文,絕大多數是非常無聊的,如中央官員去地方巡察先打招呼,地方要求中央撥款建設,尚書台回函說準了,還沒見過不準的。還有許多武官任滿調動,文官資曆夠了升遷……最刺激的,不過是老官員發篇牢騷,世風日下什麽的,提前退休。
秘書台每季編一份「魏國時事」丶「吳國時事」,發送給中央與各郡縣官吏閱讀。我幫著編,總覺得他們隻看見皮毛,把魏國寫得牛鬼蛇神,遍地荊棘,亡漢賊心不滅。有次我忍不住,說魏國人沒那麽壞,同僚便譏笑我太天真。我一想也對,我這不是來偷你們情報的嗎?嗬嗬。
要看見更刺激的機密,必須升官。但我不爭氣,老怕樹大招風。上司與同事晚上聚會應酬,我都推掉;同僚把握機會奉承上級,我裝笑代替。在蜀賊小朝廷升遷算什麽呢?過眼浮雲而已。其實我本來也不喜歡這些。
為了怕被人懷疑,頭幾年我住在成都西郊竹林邊的道觀裏。這座道觀叫「朝真觀」,不屬於官府,也不收寄宿費,可說對我有恩。因此我按月捐獻房錢給他們,心裏踏實。我常在道觀裏給父親燒香,許願他在天之靈保佑我打倒薑維,保佑母親生活幸福。現在回想來這真讓父親難堪……哪天我死了,還要妻子去跟別的男人幸福嗎?至於保不保佑就看父親的了。
道觀裏我認識了一個姿容絕麗丶仙女下凡似的小姑娘,頭上頂著兩個大發髻,名叫小玉。平時有很多男孩子來看她丶偷看她。小玉喜歡聽我說些曆史與當代故事。但她記性不太好,有的故事道理我明記得講過,她卻毫無印象。但她實在太可愛,也不好責備。
我一直以為自己定力夠,不是那些像蒼蠅一般,成天圍著美女轉的男孩,但我還是常忍不住多看小玉幾眼。我當然不能辜負婚約對象,雖然現在回想起來,那隻是小孩子鬧著玩的海誓山盟……但人家萬一是當真的怎麽辦呢?再說小玉是純潔無知的少女,那種暴發大戶幹的喪盡天良的事我不能做。於是我想到一個折衷的辦法,就是認小玉做乾妹妹。後來我知道很多男的正麵碰了釘子,迂回前進,都要認小玉做乾妹妹,甚至還有想認乾女兒的……
小玉竟然答應了我,就認我一個兄長。她又介紹我認識她的母親,其實是義母。她是朝真觀裏的道姑。我在成都是「父母雙亡」的,便認了她做養母。養母年輕的時候也應該是大美人吧,但不是小玉那樣的驚豔四方丶男人一見就盯上不放的絕代風華,而是深藏不露丶暗吐芬芳的氣質美才女。
拜過義母,我才知道她竟是蜀相諸葛亮的親生女兒,叫諸葛果,我也改姓諸葛了。父親很尊敬諸葛孔明,從小對我說他的故事。我卻不喜歡他為虎作倀,不自量力丶屢次入寇,與薑維是一樣的路數。我認賊作母,本有些反悔,但想到她已經隱居二十年,與蜀賊朝廷沒什麽瓜葛往來;而且父親生前很討厭「夷三族」這個極刑,認為父罪不應波及子女親族,反之亦然,所以我也坦然釋懷。就像佛家說的,相聚就是緣份吧。
我與養母諸葛果極少談國事,卻常說諸子百家思想。她雖是道姑,卻一點不像道觀裏的其他人那樣……那樣無知迷信。這樣說好像不太厚道……如果能選擇,誰願意笨呐?養母聰明絕頂,我差得遠了,每次同她說話都有收獲。有這樣的母親是幸運的。
小玉雖然是女人家,卻一心要上戰場「殺魏賊」報國,從小勤練武藝,非常厲害。結拜完的那晚,她與我比武鬧著玩,一掃帚將我打趴在地,幸好沒人瞧見。但小玉很信任我,我偶爾隨口瞎掰,她都當成真理。有這樣乖巧的妹妹真好。
我深怕哪天養母與小玉發現我的身份,會傷心欲絕。我想到一個辦法,就是哪天我要回北方了,就上前線去「殺魏賊」而失蹤。當然這樣她們也會傷心,但不是發現被信任的親人背叛的絕望心碎。等天下統一了再與她們相聚,如果有機會的話。
就這樣,我搖身一變,成為諸葛亮的假外孫,深入虎穴,做著自己認為是對的事--打倒蜀賊,促成三分歸一,一做就是九年。我每天都期待回去,但鄧將軍一直沒有調往他處。他與薑維是一對天生的宿敵冤家,棋逢對手千局少,因彼此而存在發光,嗬嗬。我隻希望自己的情報讓薑維多打幾次敗仗。但我很懷疑,知道哪個小縣開墾多少畝田,對鄧艾究竟有什麽用……
九年來,見識多了,自己的心態轉變頗大。其實守忠信丶講道德的「好蜀賊」挺多,很大一批在官場堅持著。成都百姓非常守法,不像在洛陽人情超過律法,被忽視的律法輕重影響到欠下人情的多寡。正因為如此,成都人活得坦蕩舒服,單純互信,頗有點「死於安樂」的樣子,從沒人懷疑我是奸細。哪天三國統一於大魏,我希望這些好人都能活下來,繼續為天下效力。但他們大多忠於他們自稱的季漢,或許寧可殉國而死吧。我常想,如果有辦法讓天下統一,他們又不會死,那就好了。
另一方麵,損人利己丶是非不分的「壞蜀賊」也不少,近年越來越多。在我進去之後,秘書台來了十幾個新人,上班就是泡茶聊天,關心房子丶女人,說些很露骨但不好笑的笑話。在公務上,這幫人的書法簡直是孩子的手筆,正經事一問三不知,還怪我太認真。有時真希望他們被魏軍在戰場上……淘汰掉。但後來我明白這些人都是靠行賄丶耍小花招進來的,不必上戰場,也不會殉國,隨時準備逃跑投降吧。他們也是人家的父親,我有什麽權力詛咒他們呢?隻能希望他們慢慢變好。
成都百姓也有討厭的一麵。他們時常無理取鬧,一點點不滿意就辱罵官府。中原的官府可以繞過律法,任意逮人打人,但這裏不行。這些刁民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隻知道騎在我們頭上拉……真該送他們去中原,吃吃大人的板子。
薑維在成都是個很受爭議的人物。有趣的是,喜歡薑維的多半是「好蜀賊」,而討厭薑維的常是「壞蜀賊」。毫無爭議,薑維是個奉公無私丶磊落光明的人;如果當年他不降於諸葛亮,在魏國也應是前程似錦的吧。有陣子我同情他,怎麽為這樣一個沒前途的小朝廷效命;但現在,或許是耳濡目染了「好蜀賊」的思想宣傳,我反而更佩服他,因為他有勇氣,做其他人不敢做的事,也有自己的想法,做他自認是對的事。
再怎麽同情丶佩服薑維都沒用。我的任務就是打倒薑維……除非我叛變。但我怎麽可能幫殺父仇人呢?那簡直比不孝還更不孝,三頭六臂都不夠砍了。再說,隻要打倒薑維,鄧艾就會被調走,我就能回洛陽成親丶找親娘。九年來我一直不敢寫信給她……
世事難料,就在這個月,竟出現了「打倒可恨的薑維」與「不打倒可敬的薑維」之外的第三種可能。機會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