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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興》一.天府之國(十七)

(2014-09-07 20:27:46) 下一個
(十七)

陰雨稍停,密鼓頻催,成都廣場已經慘過去年的洛陽城牆--啃到一半的生果丶落單的鞋履丶翻折的紙傘丶支離破損的書簡丶折斷的竹棒丶血點子丶斷指丶屍首……陰風刮來一陣血腥,叫人毛骨悚栗。

齊胸的黑色盾牆上挺著一排青竹棒,三路吼聲一齊向廣場中心推進。嬌小的李密居於陣後,往來奔波指揮,將破綻一一堵上。他說,漢軍與魏軍作戰人數常占下風,因此擅用兵器陣形丶計策謀略。圍師必闕,三麵盾陣的殺氣迅速壓垮了百姓的鬥誌。

「死守廣場,等援軍到!」 在蔣胡子那雷鳴般的斥喝下,一大群武裝打手盤據著廣場中心的木台。
「援軍到時,每人加五百錢!敢逃的先吃我一槍!」 

原來這些人是蔣胡子重賞之下的勇夫。

蔣胡子手中的兵器已經不是方才的四尺環首鐵刀,而是一挺粗大的丈八槊矛,紅穗槍纓隨風飄揚。這是平原上騎馬隊衝陣的兵器,光是鐵槍尖就有半個人身高,槍尖接著等長的鐵槍柄,後麵還有一丈的木製槍身,厚重雄偉,令人望之生畏。

「小玉!不能拖到他的援軍來!」 
「嗯。在那之前要打倒……差不多一百人!」

小玉皺了皺眉頭。身為盾陣的一員,她手持齊眉青竹棒,站在第二線,來一個對手放倒一個。

「縈,他們都有鐵刀,不好打……」
「這些打手收了蔣大胡子的錢,隻要結果了胡子,他們沒了賞金,還賣什麽命?」

「嵇姑娘說得沒錯。」尋聲往身後一看,原來是手握白鶴羽軍扇的總指揮李密。

「他們的後台是黃皓,援軍陣容必定非同小可。若軍士們配有連弩,萬箭齊發便能取了主將的性命。但是……」

「不行不行!」小玉回頭抗議。

「李主簿,說好了不用殺人的兵器!」
「是。但他們有鐵刀。」
「我們自詡是正義之師,絕不能殺害自己的同胞!」
「不必殺,打趴下了就好。嗯……」

李密用羽扇敲了敲腦袋。

「沒時間想了!我去打敗這大胡子!李主簿,怎麽樣?」
「單挑決鬥?」
「對!」
「他看來很厲害。小玉有把握嗎?」
「……不怕他!」
「似乎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小玉小心,這胡子蠻力很大!」
「嗯!交給我吧!」 

即使是迎向生死未卜的決鬥,小玉的笑容一如往常的純真開朗。

小玉提起齊眉青竹棒,撥開盾牌,昂首闊步邁向敵陣。
東升的旭日從遠方的雲縫裏探出一角,小玉青袍下的銀甲閃耀,與石板上的積水映射出點點金光。

「大胡子好武藝!」小玉竹棒平指。「比個高下,如何?」 

「女的?哈!和女人鬥,勝之不武!」
「大男人,連女的也怕?讓你的手下看笑話?」
「哼!想死?打死了妳,可是妳自找的!」
「嗬。我倒不想打死你,打趴下倒是一定的!」

「妳上來!上來!」蔣胡子怒目圓睜。「其他人下去!下去!」

打手們下台,紛紛站到三麵盾陣的出口。小玉則一個飛步上了木台。

「死之前報上名來!」
「就快趴下了,還管人的名字?」
「啊--」 蔣胡子一跺腳,挺起丈八長矛,大步震得木台砰砰作響,如騎兵衝鋒一般,直直朝小玉刺來,光是凸出在身前的槍身就有一人多長!若真被他刺到,還不被前後貫穿了?就算隻被撞到,也得飛上空中!

一般人早嚇得躲開,但小玉雙手豎握竹棒,屹立不動!眼看著槍尖將到,突然向右一個側身,竹棒向左使勁推出!
隻聽得清脆的「咚」一聲,竹棒側擊槍柄,蔣胡子人還沒到,槍勢已被打偏!
蔣胡子從小玉身邊衝了過去,沒撞到!
「啊!」小玉狠狠一腳隨後踹上,正中蔣胡子屁股!蔣胡子受這重重一踢,加上天雨木滑,止不住雙腿的衝勢,竟摔下了台子!
「砰!」蔣胡子趴倒在台下的石板地上!

「好哇!」一招就打趴了,千餘盾陣軍士以棒擊盾,齊聲鼓噪!

狼狽的蔣胡子撐地起身,提起長矛,再跨上台!「啊--」他大吼一聲運氣,雙手送出長矛,卻是對準了小玉的頭刺來!
小玉急急蹲下,紅槍纓拂過銀盔!好險!

蔣胡子收了槍勢,又是同一套路攻來!「啊--」

小玉有了準備,蹲得更快,不同的是她早已橫握竹棒,待得槍尖過盔,便以雙腿之力奮力往上一架,這一槍刺上了天!

蔣胡子中門大開!

竹棒運轉如飛,「咚」一棒先敲在蔣胡子左臉,再轉「咚」一棒又敲在右臉!
「啊!啊!」蔣胡子正痛苦地閉眼張嘴慘叫,小玉祭出一記破山重腿,正中胸口,自己卻受反力,倒退兩步!
而蔣胡子往後重重坐倒,「啪」一聲竟把木台坐裂,屁股陷在台下!

「哈哈哈哈!」軍士們彼此擊掌稱慶,樂得手舞足蹈!

蔣胡子好不容易掙紮著站起來,大吼數聲,惱羞成怒!他大跨步衝上來,使上全身吃奶氣力,乾坤一擲!快躲!

「颼--」

小玉正視槍勢,竟不閃躲,隻是棄了青竹棒,往下蹲好弓步,圍觀的軍士一陣驚呼!

槍尖與小玉擦肩而過!小玉輕舒猿臂,伸手一抓,下盤退後兩步,丈八槊矛已經牢牢握在手上!該說是蔣胡子槍術太差,還是小玉看得太準丶膽子太大?

「好!好!」小玉不用空手抓來的上好兵器刺蔣胡子,卻把它平拋給邊上圍觀的軍士。一千多人興奮得上蹦下跳,叫好不迭!

「大胡子你輸了。撤走你的人吧。」
「哼!」

蔣胡子不服氣,有從台下打手那討了兵器,一手一把環首鐵刀!

「啊--」雷鳴怒吼下,亂舞刀鋒朝小玉襲來!小玉拾起青竹棒應對!蔣胡子人高手長,使起四尺鐵刀有如常人使短劍一般輕鬆,小玉若閃躲不及,便拿青竹棒格擋!

「砰!砰!砰!」轉眼間十數回合,青竹棒上已被砍出一道道缺口!

「啊--」蔣胡子奮力一擊,「嘩」一聲竟削斷了小玉的竹棒,刀尖隻在眼前數寸處掠過!好險!
眼看對手兵器見拙,蔣胡子抓準了機會窮追猛砍,左一刀丶右一刀,小玉苦苦閃躲!不妙!我們沒有真正的兵器!

是了,不遠處便是先前馬胖子掉在地上的鐵刀!
還在那裏!
跑過去撿起一看,百煉鋼,紋路不連貫,鐵匠技術一般般,但總是能用!

「小玉用刀!」我把馬胖子的鐵刀拋在台邊,小玉會意,閃躲間一個翻滾,順手抄起鐵刀,雙手反握,用刀背應敵!

蔣胡子輪起雙刀一路追砍,小玉揮刀來迎!三刀交鋒,火星四射!

「當!當!當!當!當!」蔣胡子畢竟個頭大丶力氣大,五回合的拚搏,每一次小玉都被震得後退好幾步!而且蔣胡子用雙刀,左右連擊快,小玉雙手握刀,出刀慢但力道較大,卻又不能與蔣胡子比蠻力……隻能抓住他出刀後短暫的破綻反攻!

「打他側麵!」李密大喊。對!就是這樣!

小玉似乎聽見了,不再正麵硬扛,而是注重側麵閃躲。蔣胡子的進攻接連落空,氣惱之下用力更猛,攻擊之間的空隙更長!小玉的機會來了!

「啊--」蔣胡子雙刀齊出,砍不到小玉的腿,竟砍破了腳下的木板,露出側麵一個大破綻!小玉刀背一沉,猛力砸上他膝陽關穴,中!

「啊呀!」蔣胡子吃痛,單腳跪在台上!趁現在!

小玉舉刀過右肩,有如揮斧頭砍大樹,轉身扭腰,大喝一聲,奮力一擊,蔣胡子慌忙左手舉刀擋禦,他力氣再大,一手的腕力如何擋得住雙臂與全身腰力的爆發?

「砰!」一聲巨響!圍觀的軍士先是叫好,卻突然隻剩倒抽的涼氣。

蔣胡子仍跪在台上,頭顱還係著伏缽盔,卻他的頭卻不在脖子上--像一枝成熟的稻穀丶一盞搖曳的元宵燈籠丶一段被吹折的樹幹丶一座擺蕩的銅鍾,孤零零的晃在身體的一側。

蔣胡子的頭隻靠一層脖子皮,連在身體上。

「當!」蔣胡子左手的鐵刀落在十幾丈遠的台下。

小玉楞在原地喘著大氣。她的雙手仍然反握兵器,刀勢收在蔣胡子原本後頸所在的地方。

蔣的打手你看我,我看你,發聲喊,提著刀全跑了。

廣場上很安靜,隻聽見那些逃跑者的腳步聲。
另一方遠處傳來「砰砰砰砰」的重甲碰撞聲。

「廣場上的群眾,立刻停止武鬥!」
重甲披掛的成都護衛軍終於到了,軍士大盾護體,遮得連臉都看不見。

「立刻放下武器投降!再持有兵器的以叛亂國家罪名逮捕!再傷人者立斬!」
守城軍士自大街小巷湧現,轉眼就把整個廣場包圍了。

我們的人很聽話,紛紛放下武器。
不久,包圍的護衛軍當中出現一個缺口,缺口中全身赤甲的主帥一個人跌跌撞撞地跑出來。

「為什麽?為什麽鑄成大錯?」

諸葛瞻掛著兩行眼淚,跑過廣場上的零亂與暴戾,荒謬與心碎。
「為什麽?」他對天哭喊了幾聲,便頹然跪倒。場上場邊的軍士見狀,全圍了上來攙扶主帥。

「爹到的正是時候!」
「尚兒?你也在裏麵?」諸葛瞻用發抖的手,指向麵目腫脹,但精力不減的諸葛尚。

「爹,我們的行動很成功,不用傷人的兵器,以最小的傷亡,將廣場上被奸人利用的幾千個傻學生傻百姓全趕跑了!」
「你糊塗!糊塗!我教子無方!我無能保衛成都!死罪!死罪!」
「將軍!」
「諸葛大人!」

諸葛瞻抽出佩劍,本以為他要刺諸葛尚,想不到竟把劍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幸好被周圍的軍士奪了下來。

「怎麽向這麽多死難的國人交待?啊……」諸葛瞻跪在地上大哭。

以前以為作勢自刎不過是奸雄收買人心的把戲……但我相信諸葛瞻不是這樣的人。
那是他的真情流露。廣場上死傷近百,雖是群眾自發的群毆械鬥,也能算是行都護衛將軍縱容事態擴大的失職。

「那個……那個……」諸葛瞻指著跪在台上的蔣胡子。一顆頭很不自然地掛脖子一邊,看上去十分不舒服。

「是誰打死的?」

真怕諸葛瞻下一句話是「殺人償命」。

「是我!」小玉大步站出來。「願聽從將軍發落!」

「小玉?妳?」都是自己家人,諸葛瞻緊咬著牙關,說不出話來。

「爹,小玉姐姐是公平決鬥,在場的一千多人有目共睹!」
「沒錯!」
「諸葛姑娘已經手下留情,要他知難而退;是這姓蔣的糾纏不清,自尋死路!」
「這大胡子用真刀砍女孩子的竹棒,不是男子漢!死有餘辜!」
「對!」

「糊塗!你們糊塗!你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麽!」諸葛瞻站起身,奮力地斥責一個個為小玉辯解的證人。

「這是把朝廷命官的後代打死了!必有後患!」

「爹,公平決鬥,打死了怨誰?換我們給打死,也隻有認了。」
「你太傻啦!」諸葛瞻重重地跺腳。

「你們這些證人,都是站在哪一邊的人?說的話能信嗎?誰家死了兒子還能冷靜?你把人性想得太簡單!天下幾乎沒有人出了這麽大事,還會認為是自己的錯!你長大了就會知道!」

「長大了就知道,爹怎麽又是這一句啊?今天我們豁出性命救國,阻止薑大將軍被招回來。要不是我們,魏國二十萬大軍就直接開到棉竹關了!」
「逆子!住嘴!你已經闖了大禍!今日所有參加的軍中人都要依法罪!殺人丶傷人的全抓起來!」

「啥?」
「亡國言論無罪,愛國義舉治罪?什麽玩意兒?」
「沒天理!」
「將軍為什麽對敵人這麽好,對自己人這麽差?」
「縱容這幫人抗議,就不允許我們請願?」
「執法不公,怎麽服眾?」
「我們手上是青竹棒,用真刀真槍的是他們!」
「我們死傷了好些人!這群孬種還先溜了!要治罪先治他們!」
「對!」
「我們不情願給將軍賣命!」
「將軍要處罰諸葛公子,先處罰我!」
「先罰我!」

一千多人的不滿情緒爆發,一個個對著諸葛瞻指手劃腳。
可憐的主帥沒有反駁,隻是站在原處,緊握雙拳,閉目流淚。哭什麽呢?要嘛把我們抓起來,要嘛放了。

如果今天是司馬昭丶鍾會站在洛陽,麵對群情激奮的將士,會有什麽反應?
還不發表一篇激情澎湃的演說,領頭喊口號,率眾殺進皇宮去,把政敵揪出來就地斬首,以平民憤?

嗬嗬。這英雄遠去的世道,隻有血腥殘忍的小人才配得勝利。盡管他們很快會被另一個血腥殘忍的小人取代……

「諸葛大人!我不是漢人,旁觀者清。能說句話嗎?」
諸葛瞻睜開眼睛,發現是我站在他麵前。似乎自覺失態,正色點頭。

「大人追求自己的理想,很好。為什麽一意孤行,不允許別人追求他們的理想?這不公平吧?」
「你們年紀太小,很多事看得不夠遠……」
「不是我們太小,是諸葛大人自以為太成熟!想得這麽遠,有什麽用?這世道已經不允許人想得這麽遠!天下事不是想得遠就能成功那麽簡單!」

是的,諸葛瞻的堅持理想造成他縱容民間的衝突日漸擴大,逐漸演變為蜀漢內部的嚴重分裂。
當然,嚴格說這不盡是他的錯,甚至完全不是他的錯。隻是他既不能又不為丶無力也無心阻止悲劇發生。

如果諸葛瞻活在他父親諸葛丞相的時代,或許是他一個知心得力的助手。
如果諸葛瞻活在傳說中人人知禮尚義的夏丶商丶周三代,或許還是一個流芳千古的明君。

但他活在一個英雄消逝,小人遍布的亂世。
他的寬容壯大了他的敵人,他的堅持卻隻能約束他的朋友與子孫。

諸葛瞻又閉上眼,靜靜的流淚。我看見他的嘴唇微微抖動。或許說的是:「孩兒教子無方,治國無方,對不起先父,對不起大漢百姓。」

我輕歎了口氣。

「中常侍丶奉車都尉駕到!」 廣場邊傳出一聲麽喝。

黃皓來了!

傾刻間,五顏六色的車蓋丶彩旗從小巷中轉出。抬轎丶掌旗的小廝仆役多如螻蟻,湧入廣場,方才腥風血雨的戰場,竟然像孟春開滿了鮮豔野花的山腰!
我好像回到了洛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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