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興》一.天府之國(十三)
(2014-09-07 20:12:52)
下一個
(十三)
晚霞替天邊的浮雲鑲上一條金邊,桑樹林上倦鳥歸巢,吱喳不休。
「小玉姐姐再來一碗嗎?」
「好,舅舅家的菜真好吃!」
小玉的飯量這麽大,身材怎麽還保持得這麽好呢?是勤練體能的關係嗎?
愛讀書的京弟沒怎麽動筷子,一邊回答他爹的問題,還勤快的為我們添茶。
京弟總是板著一張嚴肅的臉,沒有諸葛茂給長官們添茶時,那皮笑肉不笑拍馬屁的惡心樣子。
這個時候,諸葛茂大概和李密丶陳壽拍上了侍中樊建的馬屁吧?
我們今晚的任務也必須達成。且先聽聽諸葛瞻解釋,他為什麽要幫著黃皓……
「好的,剛才討論了許多人性。我們再退一步想。貪腐是怎麽來的呢?」
「因享樂的引誘而墮落!」
「兄長,這還是儒家人性本善的觀點。但我們前麵已經說過,人性是兼有善惡的。貪愛享受應也是本性之一。」
「對。人生來就關心自己的感受。不能再說這是墮落,隻是從教化回歸本性而已。」
「難道貪腐也是人性?怎麽可能呢?譬如說小玉姐姐這麽善良,怎麽會貪汙?」
「我們討論的是天下人性,個體本性的善與惡是因人而異的。」
「啊呀!」小玉突然大叫一聲,諸葛京反應最大,幾乎從席上跳起來。
「我犯罪了!」
「怎麽說?」
「今早我爬上別人的樹頂,摘下一串紫花當作發飾。那時也沒想太多,隻覺得他們有錢人也不會在乎這幾朵花。現在真後悔……怎麽辦?」
「什麽,小玉姐姐也偷東西?」
就這點小事,真想跟著諸葛瞻叫一句「尚弟,不得無禮!」
「真對不起……」
「小玉別難過,人性本來就有自私的一麵,隻是程度多少不同。妳這個情節輕微,不算什麽。妳在部隊裏或許看不到貪腐;但是在官場上,人情丶禮品會自己找上門來,如果官吏不能嚴加拒絕,便自然滑向貪腐,越陷越深。為官者需要嚴格的自律,以薑大將軍的清廉為模範。但天下做得到薑大將軍這樣,衣服飲食皆按配給,隨手用盡的人非常少。他是一個極端,好的極端。」
「爹,我們家也不貪啊!比爹官低十等的佐史丶小尉都住得比我們家好!」
「尚弟這是在影射我們兄妹嗎?」
「不不不……」
「尚兒,我們家不收非份之財,朝廷賜封之物外一切自己自足,這是我們的矜持。但前提是我們必須正視丶提防與輸導本性裏的私心,才能克服外界的誘惑。但我們無法要求四萬國家官吏都像我們家這樣。絕大多數的他們沒有爹這個等級的秩等俸祿,沒有諸葛家的名聲維持嗬護。尤其在朝不保夕的亂世裏,人總想抓住點什麽,圖個安穩。《詩經》上說:『迨天之未陰雨,徹彼桑土,綢繆牖戶。』累積錢財,為艱難的日子準備,也是自保的本性吧。絕大多數的人隨波逐流,鑽小漏洞丶貪小便宜,他們能夠容忍丶加入丶甚至帶頭腐敗。他們或許已經認識到人性的自私,卻放棄克製;但更可能的是他們根本沒有自身道德的追求,也沒有興趣談論本性。」
「爹太善良了,還幫著惡人著想……」
「爹違反了本性對不對?但這是爹的選擇。要求別人作用不大,但要求自己還是有效的。」
記得郤正說,若沒有諸葛亮這類的英雄人物創造潮流,任何國家都免不了被逐漸擴張壯大的貪腐集團吞噬。
當年諸葛亮事必躬親,鞠躬盡瘁,支撐著官場風氣不墜。而近年來薑維頻頻出兵,國事基本不管;而管國事的諸葛瞻又留在家裏寫字作畫,隻滿足於要求自己……
「說來慚愧,我的才智遠不及先父,配不上兩川百姓的厚愛與期望。當季漢的官吏開始內結為朋黨,我未能即時發現並阻止。當薑大將軍對陳祗與黃皓發出第一聲警呼,我仍未能醒悟,還鄉願地以為八麵玲瓏的尚書陳祗才是真正的有德之人,輔國良材;反而是薑大將軍反應過度,心胸狹窄,得罪太多人。現在太遲了。黃皓與陳祗留下的朋黨已經枝附葉連,漫布朝廷,不與他們往來的反而是少數。而天子對他們非常信任……」
「可恨,為什麽天子不看明白些呢?」
「我自己尚且被一時蒙蔽,以什麽要求天子?」
「但舅舅現在清醒了,應該直言進諫呀!」
「你們以為我沒說過嗎?有些事,人臣能做的就這麽多了。剩下的是天命。」
諸葛瞻咬著嘴唇,有些話不是人臣該說的。
當初誰勸得動寵信十常侍的桓丶靈二帝呢?
父親也說過,天子這東西本來就是很荒謬的。都是凡人,誰能代表老天?
是啊,都是凡人。英雄也不過是極端的凡人,幾十年,甚至幾百年才出現一個。而平凡丶貪腐的君臣與老百姓卻是亙古常新。
諸葛瞻丶薑維堅守自持,也無力阻止英雄的時代消逝,回歸平凡。
「爹,黃皓的勢力與日俱增,何不與盡早與他們拚得玉石俱焚,魚死網破?」
「已經太遲了。現在與黃皓對抗,必定攪壞朝政,國家不戰而亂,重蹈後漢末年生靈塗炭的慘劇,這絕對是最壞的情況。我將無顏麵對你祖父,無顏麵對為季漢犧牲奉獻的千萬忠魂英靈。」
「所以爹寧可與黃皓這幫孫子同流合汙?助紂為虐,爹不就是他們的幫凶?無所作為是恥辱!」
本以為諸葛瞻會左手「砰」怒拍桌子,右手「啪」搧他兒子一個響亮的耳光。
但他沒有。諸葛瞻竟然點頭了。
「尚兒,你很有正義感。我們可以追求自己本性以外的正義,我們可以呼籲,但卻很難強迫別人也這麽做。我也不喜歡黃皓和他的黨羽,但我心裏並不恨他們。他們頂多是非不分,但也能處理一些公務,也會替國家著想……」
「爹,拉黨結派,已經是誤國重罪!」
「交朋友也是本性。官場上大家都是朋友,就是壞人嗎?」
「全都是壞人,是非不分,都該抓起來治罪!」
諸葛尚咬牙切齒,噴出幾顆碎飯。
如果標準定得這麽高,官場上真不許交朋友,能做到的人應該很少。
「尚弟,你爹的意思是,拉黨結派的是正常人,我們不能要求太多。人性善惡兼有,不能說做不到那樣高的標準就是壞人,否則就像中原濫用『不孝』的罪名了。」
「尚弟要聽嵇姑娘的話呦。」
「兄長,蟲魚鳥獸也是憑著本性而活,螻蟻築巢群居,小魚結隊棲息,他們也是非不分,該恨他們嗎?」
「人與動物不一樣!爹,這群人的自私本性正令國家走向衰亡,難道就這麽放過他們嗎?這樣不也無顏麵對為國家奉獻犧牲的千萬人?我們站在正義的一方,必須世世代代與對奸邪小人丶是非不分的人抗爭到底!」
「尚兒,你可知道,自陳祗掌權至今景耀六年,十年之間,我朝的官吏數目已經從兩萬餘上升到四萬?多出來的一萬多官吏是怎麽進來的?」
「可恨!當然都是靠關係進來的!」
「不都是,但加上原本帶進他們的親朋好友,好歹也有一兩萬個。尚兒怎麽對一兩萬人抗爭到底?嫉惡如仇的少數或許能一時管束是非不分的多數,但這也是違反人的本性的事,是注定要勢微失敗的。」
「不能因為管不住就完全不管了!打不贏就不打嗎?先祖不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嗎?正因為如此,他才堪稱為英雄!」
「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結果呢?你看看薑大將軍繼承先祖遺誌,連年北伐,兩國加起來總共白死了多少人?」
「人生都是要死的,寧可死得其所!」
「尚兒這樣說我很安慰,但絕大多數的人不是這麽想的。他們性命第一,再來想多賺點錢,多經營些田產。這就是世道。你還年輕,長大了你就會明白。」
諸葛瞻站了起來,走近小木窗。
天色已暗,昏沉的地平線上懸著幾顆孤獨的亮星。
果然,去年諸葛瞻上表招薑維回來。
郤正說這是因為諸葛瞻受黃皓蒙蔽利用,但現在看來,這其實是諸葛瞻的本意。他把一般百姓最關注的性命放在國家大義之前。
「天下興衰的命運傳承到我們這一代手上。我們自認不是英雄,卻也不能撒手放棄。幾年來我反覆苦思,要怎麽超越眼前的頹廢,甚至造福十代丶百代後的子孫。哪怕隻是做個開端,跨出艱難的第一步都行。妳們有什麽想法?歡迎提出來。」
諸葛瞻已經跨出了艱難的第一步,他不怨恨一個八麵玲瓏的老宦官與其黨羽把持國政,隻當他們是有些私心的正常人,了解而體諒他們。
而我不可能把司馬昭與鍾會當成正常人。他們比正常人壞太多了。
「爹,我有個想法。」
「說吧。」
「孟子說:『入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恒亡。』即使是主張性善的孟子,也認為法家拂士是必要的。律法絕不能弛廢,倒不是非得祭出重典酷刑,而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讓營私的自然本性淩駕於律法之上。這就也是先祖所說的『盡忠益時雖仇必賞,犯法怠慢者雖親必罰。』」
「京兒說得很好。我們努力維持著先人立下的典範。四十年來,不敢說兩川人民盡皆奉公守法,但至少依靠人情而蔑視法律的隻是少數。」
「但爹,這些少數人往往能飛黃騰達!」
「兄長此言不假,在利益的誘惑下,人性往往會戰勝後天的教化。」
「不必管這些。站在統治者的立場,我們要求公平,讓所有百姓有均等出仕的機會。這就是為什麽我們不像魏丶吳兩國與世族土豪妥協。」
不能否認,蜀漢的法治教化頗有成效,成都人常把「不要以身試法」放在嘴邊。
而在中原,規矩就是讓人打破的,法律是強者約束弱者的工具。弱者無權無勢,命如草芥。
或許還有希望。那些洛陽太學生幫助弱者,替已經打入大牢的父親自發請願,請求天子讓父親到太學執教。
在現實的殘酷與誘惑之下,三千人之中究竟有多少能堅持下去?
「諸葛大人,我也有個想法。」
「嵇姑娘請說。」
「與其期待英雄,不如培養英雄。諸葛丞相不是說過:『集眾思,廣忠益』嗎?英雄不必是一個人,也可以是很多人才智的集合,代代傳承。太學生讀的書多,是下一代的中堅力量。他們更有理想抱負,更能克製本性,是一時之選的俊才。國家興辦更多太學,未來便能取代這些是非不分丶順著本性腐敗的貪官汙吏。」
「嵇姑娘說得很好。」
諸葛京起身,在牆角點上幾根紅蠟燭。
成都近郊的千裏沃野已經進入夢鄉,桑林邊上的這間農莊還守著些許燈火。
「在思想的碰撞下,真理愈辯愈明。為什麽我不阻止廣場上太學生的自發請願?綜合方才嵇姑娘與京兒的意見,其實妳們已經明白了。我希望太學生培養出主見,思考出誌向,給他們機會為理想奮鬥,並親眼看到他們的付出開花結果。有朝一日,他們將成為國家新的中流柢柱。我絕不能以暫時的穩定,換取國家的下一代的集體消沉。妳們同意嗎?」
「諸葛大人的理想是好的,隻怕學生們不能理解。」
「爹被可惡的小人利用,正中黃皓下懷了!」
「尚兒,爹雖然不太聰明,但至少看得出來黃皓想討好我,要利用我丶拉攏我除掉薑大將軍。但想遠一些,培養未來大量的人才,才能從根本上製衡黃皓他們。」
「諸葛大人,理論上太學生要比普通人更能明辨是非,但事實上,太學生也能被煽動得暴怒,失去理智。」
「年輕人容易情緒激動是正常的,但了解並控製自己的情緒也是成長必須學習的功課。我相信這些亂象隻是暫時的。給學生們一些時間,他們終將明白。」
「大人的道理我明白,但前幾天,我與小玉的哥哥就坐在廣場中心。學生領袖根本是黃皓安插進來的。太學生被利用了,是非不分,陷入瘋狂。他們已經把對連年戰爭的厭惡轉化為益州人對外地人的極度不信任,撕裂了兩川融和五十年的族群。再說現在魏軍即將來犯,還要招回薑大將軍,國家危在旦夕,還談什麽百代千代呢?這有意義嗎?」
「縈說得太對了。舅舅再不下令驅散學生,成都的軍士都要嘩變了!」
看來小玉還不放棄她的直覺。
沒用的,諸葛瞻的心意堅定。他隻是在解釋自己的理想給我們晚輩聽,希望說服我們,卻不是請我們去說服他。
「嵇姑娘批評的是。我是很理想化,常常忽略了現實。我承認這一直是我的弱點,在這裏我遠不及先父。但請你們原諒我堅守的原則底線,隻要太學生們不觸法,成都的五千駐軍就不會對付他們。小玉,請你轉達我的想法,讓將士們忍一忍。」
「舅舅講的深奧大道理,我都聽得頭昏了,哪記得這麽多呢。部隊裏那些大男人也不見得比我高明到哪去。」
「那就盡人事,聽天命吧。」
「爹也知道魏軍就要打過來了,這時候還要換下薑大將軍嗎?」
「如果這是人民的意願,他們必須承受他們意願的結果。」
「不行,爹身肩國事重任,不保護國家就是失職!」
「如果天子不知情,那麽舅舅和董大將軍丶樊侍中三個人也能作主,下令派援軍到前線吧?好歹盡快派重兵駐守陽安關口和陰平橋頭。」
「重大調兵需要經過天子,這是另一個原則問題。如果我擅作主張,與司馬昭又有什麽不同?」
「情急之下為了國家啊!」
「原則也是可以變通的!」
諸葛瞻沒再回話,隻是站在窗口,靜觀繁星點點。
信道的有個說法:每個偉人都是一個星君下凡,最後為世人殉道,完成了使命,就回歸天庭。
在諸葛瞻自己看來,他堅持著理想與原則,他這盤棋下的是千秋萬代。
但在我們看來,他已經接近道家的清靜無為,非「寧靜」無以致遠。
蜀漢小朝廷堅持不唯才是舉,不給世家豪族更多的仕官機會,都是眼光長遠之計。
但也因為如此,他們麵臨著短期內更多現實的困境。他們錯了嗎?
其實,諸葛瞻的回答大多在前晚郤正的預料之中。但我覺得他沒有郤正說的那樣不堪。
的確,他遠遠不及衝破亂世丶力挽狂瀾的奸雄與英雄,但他應該是一個治世的能臣,不僅以身作則,也規畫著千秋萬世的基業。
很不幸,他活在天下分裂的亂世之中,外有強敵壓境,內有庸臣枉法。諸葛瞻勉強的守成先人傳下的法度,但不能阻止自私的人性逐漸吞噬掉自己的國家,他的溫和與固執使他淪落到被一個老宦官利用來打擊政敵。
蜀漢小朝廷如果撐不過這一場戰爭,諸葛瞻再長遠的計畫也是泡影。但我知道,他不會向現實妥協。
是時候做我們該做的事了。
我對小玉眨眨眼,她會意微笑。
「舅舅,所以說,隻要學生們不觸犯國法,舅舅就不會動用成都的武備,是嗎?」
「是。請小玉諒解。」
「那如果發生了暴力事件,軍隊就一定會行動了,是這樣的嗎?」
「當然。軍隊的任務是保護人民的安全,自然要即時控製住局麵。」
「好的。我們理解諸葛大人的原則與理想。也希望大人能遵守以上諾言。」
「謝謝。當然。」
有了諸葛瞻的信任與承諾,我們需要的兵權已經到手了一半。盡人事,聽天命吧。
腐敗的極致是怎麽樣的呢?桓丶靈之世宦官釀禍,接下來又有黃巾作亂,董卓丶李傕丶郭汜接踵而起。據說那時廟堂上朽木為官,禽獸食祿,當朝的是狼心狗行之輩,秉政的是奴顏婢膝之徒。今日的中原又快淪落到這般田地了;蜀漢還有好一段距離,但內憂外患已令他們搖搖欲墜……
我倒希望諸葛瞻的理想成真。希望有一天,人人能正視本性而克製之,以法治取代人情,有原則理想者紛紛投身國政。
「聖人不死,大盜不止。」哪一天再也沒有嫉惡如仇的英雄負隅頑抗天下自私為己的人性,善與惡的戰爭才不會以悲劇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