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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炎興》一.天府之國(十一)

(2014-09-07 20:07:03) 下一個
(十一)

聽成都人說,舉目不見日的午後是最熱的。
大街上的行人早躲回家了。天如蓋,地如鍋,我與小玉就像兩個蒸饅頭,汗流浹背。
早知道就不繞過來了,但實在忍不住心裏的好奇……

「縈,洛陽街到了!」 小玉指著路邊一塊小破木牌。

成都的街道多采用中原地名,時時刻刻提醒百姓光複漢室。
口號喊了四十年,隻剩下街名。百姓各過各的幸福日子,光複漢室成為「無謂的犧牲」。

秘書令郤正的房子很好認。院子裏雜草過膝,野花繽紛,藤蔓給外牆套了件綠大衣,是洛陽街上的異類。
成都的富人似乎全住在這條街上。一座座深宅大院,各有各的高尚風格。郤正家左邊緊隔壁就是黃公公那巍然聳立於丈高石牆之上的三層巨宅--端正的格局完美地利用地皮,考究的建材充足地展現品味,挑高的梁柱間龍飛鳳舞,緊密的屋瓦上金光閃耀,黑漆厚門上打滿了拳頭大小的金色卯釘,兩側各雄據一隻比人還高的吐珠石獅。抬頭一看,懸梁大匾上是雄渾厚重丶紅底金漆的四個大字。

「金玉滿堂。」小玉皺著眉。
「我舅舅的字寫得比這個好。」 

洛陽街兩側各種了一長排雞舌香樹。盛夏是花季,令人窒息的濃鬱香氣鋪天蓋地而來。

「庭中有奇樹,綠業發華滋;攀條折其榮,將以遺所思。馨香盈懷袖……」

小玉的歌聲有如黃鶯出穀,如果音能再抓準一點就好了。
隻見她利落地從樹上跳下,手上是一把剛從樹頂采下的淡紫色雞舌香花。

「含在舌頭下麵,口齒留香呦。朝廷大臣見天子都得這麽做。要不要試試看?」
「謝謝,不用了。」
小玉笑得燦爛,捏下幾朵紫花放在嘴裏,剩下的當作發釵,別在頭上。

遠遠過來兩個男的,四隻眼睛沒離開過小玉,都走過去了還回頭繼續盯著看。
人漂亮,怎麽弄都美。我還是安份當綠葉陪襯吧……

「縈,我們再交換一個秘密好嗎?」
「好啊。妳先問吧。」
「好。我兄長告訴我說……等等,縈不要告訴他我這麽問妳呦……」
「他告訴妳,我是嵇康的女兒?」
「哇,縈妳好聰明!」

可惡的大嘴巴諸葛茂……

「是。但對不起,我實在不想多談我爹。」
「我明白,我明白。對不起,讓妳想起妳爹難過了,但我本來絕不是這個意思!我想問的是,縈以前一直住在中原?」
「是的。」
「我一輩子都沒離開過成都,無法想像中原到底是什麽樣子。羽林軍那幫人說中原民不聊生,萬民引頸盼望著我們大漢義師去拯救。但我的直覺是他們說大話……」
「嗬嗬。妳的直覺是對的。中原人就算民不聊生,也不會盼望漢軍來拯救他們。」
「對,我的直覺一向很準。哇哈哈哈……」

我的直覺準不準呢?不知道。
我對小玉的直覺是,這是一位落入凡塵的仙女。現在看來,這汙濁的俗世也不能腐蝕她的純真。
或許是成都水土好吧?

「縈說說,中原人和成都人有什麽不一樣,好嗎?」
「嗯,就說人際關係吧。成都人信任彼此,陌生人剛認識也不設心防。但中原人總覺得陌生人不安好心,深怕被騙,被陷害,被告密。」
「告密?」小玉歪著頭。
「譬如向官府打小報告,冤枉妳是敵人派來的奸細。」
「冤枉好人?這麽可惡?」
「也不是故意的,就是多疑,寧可我負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負我。嗬嗬嗬……」
「那活著多痛苦……」
「能活著,總比被害死強些。」
「那,像成都人這麽安心的活著,不是更好嗎?」
「是啊。以前在中原,我晚上常從惡夢中驚醒,就怕有人殺到家裏,要害我們。現在不會了,夜夜一覺到天亮。」
「嗬嗬。我好懷念朝真觀,涼泉梳洗,清風入夢,好舒服啊……哪天晚上我來妳房裏,通宵聊天好嗎?」
「好啊。」

成都的生活更好,讓大漢義師拯救中原百姓於水火,也是一件美事吧。
但不幸的事實是,大漢百姓可能即將陷於水火之中,家裏「金玉滿堂」的或許能靠銀子免禍,沒有金玉滿堂的卻首當其衝。

「縈,我有個想法,妳比我聰明,幫我看看有沒有道理。」
「說來聽聽。」
「其實,小心一些也是好的啊。漢軍有細作在中原,那麽魏國也應該有不少細作混進成都了吧?如果抱著『寧可錯殺一萬,也不錯放一個』的謹慎心態,那麽中原人喜歡告密,也是莫可奈何的。」
「為了抓一個細作,一萬個無辜的人死了,難道他們就是活該倒楣嗎?」
「當然不是!我更喜歡『寧可錯放一萬,也不錯殺一個』!嗯,會不會奸細看我們成都太好了,心裏感動,回頭來幫我們呢?」
「不容易吧。十年前大將軍費禕不是被郭循,那個魏國的細作殺了嗎?」
「唉,可惡!我們對他這麽好,為什麽還欺負我們?」
「世上的好人永遠是被壞人占便宜欺負的。」
「那可不行!」

小玉停下腳步,兩手插腰,挺起胸膛。

「好人必須要反擊!好人比壞人多,團結起來一定會贏!邪不勝正!老天有眼!」

在中原,對老天喊出這些話會讓人嘲笑無知幼稚的。

「靠小玉,靠我們了。」
「嗯!不能泄氣!一定要有信心。」小玉緊握著我的手。

在益州,漢是正,魏是邪;但不幸的,在中原這個說法要倒過來。
其實兩國之內也各有好人與壞人。憑什麽說一整個國家都是好人或壞人?
憑什麽細作殺了敵國的人就是英雄?

「好,換縈問我了。」
「嗯……小玉一定說實話,對嗎?」
「沒問題!」
「好。妳會不會怕,我其實是魏國派來成都的奸細?」
「哈哈,一點也不怕。我兄長以前也是魏國人啊。而且他告訴我說:『嵇姑娘恨死司馬昭了,千萬不要在她麵前提……』啊呀,對不起,對不起……」
「沒關係。嗬嗬。」

頭一次,我聽見司馬昭的名字沒生氣。
諸葛茂這人也真羅唆。

「但我娘和我弟弟還在魏國啊,難保他們不是人質,逼著我當奸細。」
「縈不要嚇我啊!不會吧?那……縈和我去打仗,妳的親人會不會有危險?」
「所以請小玉務必幫我守密,不要讓任何人知道我的身份。」
「當然,當然。我現在對天發誓!」

小玉說到做到,閉起眼睛,口裏念念有辭。
我願意像成都人一樣憑直覺相信她的誠意。不必提心吊膽,怕一把刀插在背後,這個感覺真好。

「但是……縈,畢竟魏國才是妳的老家。和魏軍打仗,妳會不會心裏有顧忌呢?」
「我是這麽想的。我打仗不是幫著漢去打魏,是幫中原的百姓都能過上成都百姓的安心日子。」
「哦?所以說我們不是恨魏人,而是想幫魏人,對不對?嗯,這樣想真好!」

我真的想幫魏人嗎?
那些渴望著坐擁大房子大田產丶出門乘三駕馬車丶做官前呼後擁丶妻妾左擁右抱的魏人,真的喜歡成都人平淡的生活?
不,他們會爭先恐後地搬到這條洛陽街上。

「縈,我相信魏國百姓都是好人。但羽林軍那幫人說魏軍很壞,攻陷城池就搶劫財物,屠殺滿城百姓,真的嗎?」
「聽過,但不會每次都這樣吧?但自己軍隊幹了什麽壞事,一般百姓是不會知道的。」
「軍隊也是百姓組成的,如果百姓都是善良的,怎麽可能軍隊都是狠毒的呢?對不對?」
「百姓裏有好的壞,軍隊裏也是這樣吧。見錢眼開,見色心迷的總是有的。」
「那以後我上戰場,萬一殺了個正經規矩的好魏國人,這怎麽辦呢?他不是好可憐嗎?」
「戰場上刀箭不長眼,妳不殺他,他就殺妳了。」
「為什麽好人要自相殘殺呢?好人不應該團結起來,對付壞人嗎?好可惜。唉。」

小玉走向路邊,坐在最後一棵雞舌香樹的樹蔭底下,抱著膝蓋不說話。
這些富有的屋主總是團結起來了,都住在同一條街上。

漢軍裏也有好壞之分吧?廣場上那些貪生怕死的,真上了戰場,還不拔腿就跑,陷友軍於絕地呢?這些人才真應該給推上前線去當箭靶子。
小玉說的羽林軍,是立誓以生命護衛皇宮的全國精銳之師吧,應該是漢軍裏最好的人了。
而他們拚死護衛的皇宮裏麵,有家裏金玉滿堂的黃公公。

「小玉,妳舅舅這時候應該已經麵見了天子吧?」
「嗯。希望天子相信前線軍報,相信薑大將軍,不要相信那個壞宦官,盡快解散廣場上鬧事的太學生,同時緊急下令發兵,各路兵馬馳援前線,據守戰略要地……」

小玉越說越小聲。

「小玉,這是妳的直覺?」

小玉低下頭來。
和小玉在一起久了,我竟也學會了一些溫柔。
我輕拍著她的背,看著她濕潤的雙眼。即使她不說,我也明白她的答案。

「縈,我小時候,每次過年皇宮裏都舉辦好開心的宴會,我都隨舅舅去參加。每年我都會見到天子。天子的笑容慈祥和藹。他看見我,會摸摸我的頭,說我長高了,更可愛了……」

「把希望寄托在今天晚上吧。」
「好。我對舅舅有信心!他很善良,隻是一時被那個臭閹人蒙蔽了理智。我們一定能說服他!我的直覺一定沒錯!」
「我們早些去他家吧。」
「嗯!」

小玉精力十足地一躍而起,還伸手拉我一把。

李密的前線軍報六月初傳回成都,轉眼已是七月中。他推測魏軍不可能拖到冬天行動,十幾萬魏軍隨時可能自關中南下。
而如果郤正的預言可靠,我們還有一線機會,在敵人大舉進犯之前,即時阻止大將軍薑維被召回成都。

聯合反對黃皓的人,要仰仗李密與陳壽此刻的努力。
以其人之道還製其人之身,正交給北地王劉諶招集人手。

小玉說成都大半的兵權都在她舅舅--行都護衛將軍諸葛瞻手上。要掌握兵權必定要得到他的支持。
但郤正說諸葛瞻是站在中常侍黃皓那邊的……

我對諸葛瞻的直覺也是下凡的仙人啊,仙人怎麽會被宦官玩弄在掌心上呢?
不管如何,今晚我們必須一試。我們之外,沒有能打動諸葛瞻更好的人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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