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興》第一部 天府之國(十)
(2014-09-07 20:00:42)
下一個
(十)
「敢問郤大人,學生背後是誰指使撐腰?」
「立刻揭曉答案多沒意思,而且直接說了你們也不信。等一會兒,我想想怎麽解釋。」
我身後是片大牆,牆上一排排架子上擺著成堆的竹簡,竹簡上墨跡爛然,想必是全國各類公文。最高的架子上不放竹簡,放的是疊空白的「蔡侯紙」。紙張在洛陽十分普及,成都卻當成寶貝舍不得用。還是別告訴他們洛陽那群權貴的子弟用縑帛練字了……
「好,我準備好了。先問陳令史一個問題啊。希望你實話實說,不要隱瞞。」
「是,郤大人請。」
「你觀閣令史幹了這麽些年,早先在你下麵、左右的人都一步步升上去了,你怎麽還沒升啊?」
「呃……是在下才能不足。」
「哎呀,你沒說實話,再答一次。」
「是,對不起。」
陳壽原先那張大白臉一下子脹得通紅。嗯,比原本好看些。
「在下不善言辭交際,隻懂得閉門造車,自修研讀,因此不如交遊廣闊、能言善道的同事、下屬們晉升得快。但在下並不在乎……」
「當然不能在乎,那些人最後的成就遠不及你。不過陳令史同意,交際應酬是當今官場的常態,不管是誰都得認命,是吧?」
「是的。感謝郤大人鼓勵,在下今後必定加倍努力。」
「哈哈,還挺會說話的嘛?非不能也乃不為也。」
「不敢當。」
「我也問李主簿一個問題。」
「大人請。」
「沒記錯的話,你以前做過尚書郎,對吧?」
「是。」
「那時還是大將軍費文偉、侍中董休昭主持尚書台,掌管全國內政,是不是?」
「沒趕上董侍中,但經曆了後幾年費大將軍主政,直到他不幸被魏奸所害,那是……延熙十六年的事。」
李密說到費禕「被魏奸所害」,我也記得。那時我大約五、六歲。
那個「魏奸」姓郭名脩,郭脩是傻孩子們的英雄偶像。他和諸葛茂一樣是涼州那一帶的人,是我們詐降的細作。想不到這個細作特別厲害,竟在蜀賊新年宴會上把大將軍費禕刺死了。他光榮犧牲之後,天子追封侯爵,食邑千戶,再上諡號,風光了好一陣子。
現在回想起來也真荒謬。你投降,人家可憐你不殺你,還信任你請你吃飯喝酒,你竟把人家殺了?
「延熙十六年,一晃十年啦。那時官場上交際的現象多不多?」
「不少。從前諸葛丞相時代法紀嚴明,官員不能私攀交情,送禮收禮有錢兩限製,若有利益往來,立即除官去職。但到我那一代,執法寬鬆,請宴送禮已是常態,開後門行方便的事時有耳聞。」
「哈。正好趕上了陳祗陳尚書。」
「是。陳尚書是費大將軍親自提拔的。延熙十四年呂尚書過世,陳祗入主尚書台。」
「李主簿說說,陳尚書是怎樣的人?」
「人已經不在了,不好多做評論。」
「哎呀,你們坦誠一些行不行,再來一次。陳尚書是怎樣的人?」
李密意味深長地歎了口氣,長袖掩麵,拿起滿滿一杯茶來一口喝盡。
諸葛茂正要加上新茶,李密卻搖手示意不必。哈,這個馬屁拍不響。
「相比不假辭色、穩重莊嚴的董侍中,陳祗長袖善舞、多才多藝、談笑風生,深受各級官吏的擁戴。但很不幸,朝廷的風氣也是從那時起迅速下坡。」
「嗯。陳祗這人呢,在亂世裏跟他打家劫社、占山為王應該不賴,他有好處總會分給你。但讓他在治世當大官,他還把好處分給你,那就不妙了。」
「呃,大人這話怎麽說呢?有福同享,不是很好嗎?」
「諸葛茂你想想,那些好處是什麽?是公家的東西,是民脂民膏,理應與全國百姓同享,對吧?他今天把拿去治水的錢兩放自己口袋裏,再分一些給你,河水泛濫了是誰受罪?」
「是百姓。了解!」
「是。為官當以國家社稷為先,不可有私心。可惜啊,這年頭……」
「陳祗主政那幾年,新提拔上來的官吏盡是些不學無術之輩;舉孝廉呢,舉的盡是陳祗的姪甥親友,朝祖宗牌位拜幾拜就是孝了,官府沒偷盜紀錄就是廉了。這幫人實事不幹,日夜應酬,就曉得嘴上吹牛,做假政績,蒙混過關。俗話說:『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就是這般景象。」
「唉。」
「嗬嗬。要不然你說,為什麽益州人痛恨我們這些荊州、中原來的外地人啊?李主簿、陳令史都是益州人;李主簿說說,益州人為什麽恨我們外來的?」
「起因是劉璋的益州舊臣不滿先帝入蜀。」
「哈,那都五十年前了,經過兩代,荊州人已融合入益州。這次舊恨給重新挑起,其實有別的原因。陳令史說說看?」
「嗯,其實打從先帝入蜀、諸葛丞相的時候起,益州人要出頭的確是難些。起初先帝帶來天下的英傑俊才入川,競爭激烈但還算公平。但演變到近年,已經在位的官吏又提拔上他們的親信。益州的飽學、有誌之士如在下一般幸運的不多。當然,郤大人與李主簿這麽一說,出頭難的不隻是益州人,一切沒有關係的人、不善建立關係的人出頭都難。」
「哈。剛才這話真該上廣場去對那些益州學生說,但他們聽不進去的。」
「唉,想當年很多內臣受不了這股歪風,自請外調,包括在下。」
「嗬嗬。士人是國家的脊梁,這麽沒骨氣?」
「……也是受到薑大將軍的人格感召。」
蜀漢小朝廷也不能避免沉淪腐敗,但好歹還有李密、陳壽這些一本正經的士人。
而今夜他們還能在國家廟堂裏批評朝政。比起中原,這難道不是福氣嘛?
「我可是忍辱負重留下來的。秘書處要是給那幫人管,哪天連聖旨也捏造出來。再說,每天有四個時辰屬於自己,埋頭讀書寫文章,這麽好的差事我可不放過。哈哈。」
「郤大人膽識過人。」
「見識還行,但膽小如鼠,請了張護身符。」
「是張天師護身符?從朝真觀請的嗎?」
「嘖嘖,臭小子諸葛茂,太瞧不起人了吧?這裏大人說話,你們小男女躲一邊談情說愛去。」
「……」
趕緊坐得離諸葛茂再遠一點。
從小在竹林裏習慣聽大人們說話,卻覺得年輕人言語空洞乏味。小玉說我比她成熟,這就是原因吧?
「天佑大漢,陳祗小命不長。景耀年以來,國事交給諸葛衛將軍、董輔國大將軍、樊侍中三人,陳祗的黨羽不敢那麽囂張了。」
「哈,李主簿這話就天真了。官場風氣不是一個人刻意決定的,是一大群人無意決定的。陳祗死了,他的親朋好友還在本能地、不遺餘力地提拔自己的親信呢。」
「也是。哎呀,說句不該說的話,諸葛將軍他們都是好人,但拿不出以前諸葛丞相那樣的魄力,大刀闊斧的鏟除這些屍位素餐的官僚。」
「那也要上麵支持才行。十年前天子多喜歡陳祗啊?直到今日,天子身邊還有當年陳祗最親密的戰友呢,怎麽鏟除?」
「親密的戰友?是誰?」
「傻子諸葛茂,這還用問嗎?」
「黃皓?」
「對啦!我的護身符、好鄰居、中常侍、奉車都尉黃皓黃公公。」
什麽嘛,說了半天,也與他們腐朽到一堆去了。
「郤大人也好不到哪裏去嘛。還有什麽值得吹噓的?」
「姑娘好膽識,但別誤會!黃公公他們的錢我一分也沒拿,那些飯局打牌聯誼我也從不參加。隻是黃公公他們家偷采我樹上的橙子,挖我的韭菜,放狗在我院子大小便,客人的車馬擋住我家門口,半夜發酒瘋唱歌跳舞,來路不明的美女俊男深夜出入……這些我全不知情。郤正整天泡在尚書台,隻是無毒無害、自請減薪的的一個狂人,嗬嗬。比不上你們竹林七賢,但好歹堅守住朝廷的一片淨土。」
看來黃公公不是一個好鄰居……
「郤大人,黃皓不過是伺候天子起居、傳達旨意的宦官,有什麽可怕的呢?」
「哈哈,陳令史你還年輕,再活十年、二十年到我們這年紀試試。當年,大家也說陳祗不可怕,陳祗調和不同意見,大漢正需要他這樣的人才。結果呢?的確,黃皓這老頭子一點也不可怕,他慈眉善目,廣結善緣,八麵玲瓏,滿朝文武都喜歡他。除了一個人不喜歡他,李主簿,你說這人是誰?」
「薑大將軍。薑大將軍對黃皓弄權恨之入骨。」
「對了。你的薑大將軍處心積慮要把黃皓除掉。這兩人一個善惡不分,一個嫉惡如仇,是天生的宿敵。嗬嗬。」
「很可惜薑大將軍得不到朝中足夠的支持。連天子都三番兩次為黃皓說話。」
「唉。十常侍的慘痛教訓曆曆在目,為什麽複蹈前轍?」
十常侍,小時候聽過他們的故事。這些宦官在後漢末年呼風喚雨,連皇帝都要叫他們爸爸媽媽。這樣的朝代再不滅亡就沒天理了。
「如果黃皓活在先帝草創基業、諸葛丞相治蜀的章武、建興年間,他隨便開個口,就犯了內臣幹政的禁,該給逐出宮門,甚至死刑無赦。現在不同啦,天子與百官得黃皓如魚得水。十個常侍搞垮了前朝天下十三州,一個常侍……我什麽也沒說。」
「唉。」
「但郤大人,黃皓究竟哪裏可怕了?在下還是想不透。」
「陳令史都被山賊扒得隻剩內衣褲了,還稱讚他笑容可掬呀?當今大漢官場上千百個庸人蠢才、貪官汙吏,他們占據私吞了多少國家財富,結成一張錯綜龐大的人情關係網,中常侍黃皓就是這張巨網的樞紐人物,一手遮天,一手提拔親信不遺餘力,雨露均沾!陳令史的官秩升不上去,正要感謝黃公公啊。」
「啊!……慚愧。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
「很好,大多數人還在睡覺,能做做發財升官夢就已經很高興了,直到最後房子垮下來他才醒,已經來不及逃命。」
看來蜀漢的黃皓差不多就是中原的司馬昭,隻不過司馬昭更狠毒,連皇帝都敢殺。
黃皓的野心小些,與皇帝結成魚水之歡他就滿足了。
以前劉備得到軍師諸葛亮是如魚得水,後來劉備的兒子對諸葛亮言聽計從,怎麽他得到一個閹人黃皓又是如魚得水呢?這算什麽嘛……
「好好,終於要公布答案了。諸葛茂你說,學生的大後台是誰?」
「……嗯?」
「哎呀,剛說到薑大將軍恨黃皓,隻是苦無朝中支援。所以黃皓一定怕被薑大將軍除掉,對吧?」
「是的!」
「那不就明白了嗎?黃皓為了活下去,肯定想先下手為強,除掉大將軍薑維。黃皓的好朋友這麽多,不必他親自出手。」
「明白,學生的背後正是黃皓!」
「更正確的說,是黃皓與他滿朝的文武朋友們。」
「啊呀,在下資質魯鈍,不能明查,竟錄用了閹佞的找牙,被奸人利用,慚愧!」
「嗬嗬,我那老鄰居在宦海翻滾數十年,厲害得很。他知道你想聽什麽,就故意說給你聽,讓你心甘情願的當他的打手。讀書人身懷崇高理想是吧?黃皓是不是對你們的譙老師說,招回薑維可以拯救千萬百姓的性命?你們這麽天真簡單,一下就被他摸透了。」
「不好,我得向盡快向譙老師說這事。」
「師弟小心,他們現在把你當叛徒了。」
「唉。」
一個學生抗爭,背後竟牽扯出這麽大的洶湧暗潮。
除了益州本地人不滿官場腐敗、仕途阻塞,還有大將軍薑維與中常侍黃皓及其黨羽的對抗。
諷刺的是,學生們痛恨的龐大腐敗勢力正利用著他們打擊異己。這些眼光短淺的學生如果成功了,他們的未來將更加黯淡,甚至國破家亡。
「郤大人,小的記得去年諸葛衛將軍與董輔國大將軍聯名上表,要招回薑大將軍,是我記錯了嗎?難道他們也被黃皓利用了?」
「哈哈,諸葛茂,你去年親眼看過那奏章,竟然忘啦?」
「真有這事?」
「很難相信對不對?連諸葛亮的兒子也給黃皓勢力收編了。當心下一個就輪到你,嗬嗬。」
「這可不妙,連衛將軍諸葛瞻也要招回薑大將軍……」
「內部消息,要不是樊侍中力爭,已經下聖旨了。」
「啊,這麽大的危機,我們在遝中竟然不知道。」
「怎麽黃皓如此神通廣大?」
「諸葛瞻的罩門在另一套大理想,尊重不同的意見啦,法律不禁止的事人人可以做啦,這次學生自發的活動完全命中諸葛瞻的弱點。而董厥那老頭就專業官僚一個,從諸葛丞相的府吏一步步靠資曆爬上來,唯諸葛瞻諸葛是瞻。共管國事的三條棟梁裏,黃皓唯一動不了的是樊侍中。」
「樊侍中……」
想不到小玉的舅舅長得好看,智能卻如此不濟……
英雄獨當一麵的時代過去了,蜀漢小朝廷現在歸三個正常人共管,但三個正常人人中間的兩個又被一個不正常人黃皓把弄在掌心……
「那不是絕望了嗎?」
「嵇姑娘指的是徹底鏟除黃皓與其黨徒?一下子搞掉一半的官吏,還不直接宣布內戰亡國呢!要知道腐敗是人性,沉淪是宿命,沒有諸葛丞相這種中流砥柱、開創潮流的人物,和身經大世麵、明白大是非的君臣,任何一個國家都要逐漸被權貴壟斷,失去公平與活力,走向平庸與衰弱。你祖上曹氏不也靠門閥貴族支持嗎?結果呢?中原的情況嵇姑娘比我清楚。」
中原比兩川糟得多。那裏的官員完全來自世家大族,九品中正製形同虛設,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百姓一心夢想著升官發財,求知求學反而被鄙視嘲笑為無用無能。
如果腐敗是人性,沉淪是宿命,那麽大魏國已經日薄西山,兩隻腳都踏進了棺材,司馬昭、鍾會這幫人也不過接手一個爛攤子罷了。
「說說而已,各位不要真的絕望啊。雖然長遠不看好,但救救急,撐過這一關還是有希望的。」
「還請郤大人指點一條明路,在下與薑大將軍銘感五內!」
「不要代表別人的想法,你代表你自己。薑維什麽人我當然清楚,才願意幫他。第一重要的,你們要掌握兵權。第二,你們不能硬來,要以其人之道還製其人之身。第三,你們要盡快聯合不滿黃皓的人,但千萬小心守住秘密,寧缺勿濫。運氣好,你們還有一線機會拔掉黃皓,中興季漢;運氣一般,至少讓漢室撐過魏軍這一波。」
「兵權?為什麽……」
「你們還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你還以為你對抗的隻是一群腦子發脹的傻學生?」
是的,學生隻是表象。
操縱學生的是學生領袖,操縱學生領袖的是急於整垮薑維的黃皓,而黃皓身後是成千上萬的小黃皓--成千上萬的蜀漢官吏與他們到手的利益。為了自己,他們將與黃皓站在一起。
這個感覺真熟悉。
小時候,爹告訴我大魏內部分裂,官民腐敗,但還沒完全爛到根裏去,還有許多股清流在孕育著它。
現在,我從一個從枝葉腐敗到根裏的中原,逃到了十幾年前,還沒完全爛到根裏的中原。
成都的百姓大多還沒受到汙染。他們還沒有被利欲熏心,他們還有理想。
但蜀漢也正麵臨一次足以亡國的分裂。那些已經腐爛的官吏以中常侍黃皓為首,在大敵當前的關鍵時刻竟要削弱國家防衛。
更讓我難過的是,如果蜀漢的腐敗持續下去,所有的現有清流終將被截斷、汙染;她不再分裂,卻成為下一個中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