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興》第一部 天府之國(九)
(2014-09-07 19:5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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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秘書台」是座小宮殿,成都人說這是前朝割據西蜀的公孫述所建,幸運地沒被戰火摧殘。小宮殿四個角落各有三根粗大的紅漆柱子,中間用差不多一個人高的木板與草蓆劃出縱橫交錯的方形區塊。整個秘書台就像一個大蜂窩。每個小吏諸葛茂就是蜂窩裏的一隻小肥蟲子,耐心的長大,等待有朝一日升官發財,長出翅膀飛上青天去,嘿。
酉時已過,天色漸暗,小肥蟲們全下班了。
「陳兄,大男人忍一下啊。」
搖曳的燭光前,我把蘸了白酒的細絹敷上陳壽前額的傷口,把他刺得「啊」、「嘶」地苦叫。這是竹林裏的「酒狂」阮伯伯教我的,可防止傷口潰爛。
「嵇姑娘原來是嵇中散的女兒?」
「難怪會彈《廣陵散》,彈得真好。」
「令尊是天下士人的典範,能結識姑娘真是榮幸。」
不行,我不要靠父親的名聲闖蕩,我是我自己。
「各位抱歉,要我彈《廣陵散》或其他的曲子都可以,但我不想再提我爹了。隻當我是一個北方流浪來的孤兒吧。」
「好的。」
「是。不過如果姑娘如願到了遝中,薑大將軍或許向你問些中原的消息。請姑娘不要見怪。」
「不會。不過李主簿,有些事我可能不想說,也請你們薑大將軍不要見怪。」
「哈。姑娘豪爽。薑大將軍也是性情中人,不會為難你的。」
人人嘴裏都是薑維這薑維那,他到底是怎樣一號人物呢?
連站在學生那邊的陳壽都被打成這樣,去不去得成還不知道,別多想了。
「唉,都要怪我。慚愧。」 陳壽懊惱的頓腳。
「承祚兄已經盡力了。廣場的學生與群眾已經失去理智,我們很難扭轉他們的成見。」
「陳兄在台上那番話說得有理有據。要怪也隻能怪那台上的益州馬胖子蠻橫不講理。」
「多謝諸葛公子與嵇姑娘的心意,但姑娘這麽一說,錯就更在我了。」
「哦?」
「大約半個月前,這個馬同學主動找上我,想參與組織學生抗爭,之前我並不認識他。他自稱是……嗯,江油守將馬邈馬都尉的兒子,手上還有中常侍黃公公的推薦條子。唉,我當時天真的以為人多好辦事,信口答應了。想不到弄巧成拙,引狼入室,把我們溫和、包容的太學生變得憤怒、仇外。唉,叫我『蜀奸』也是適得其所啊。」
可憐的笨陳壽。要我是他啊,想靠關係進來?一巴掌甩臉上!
早知道益州馬同學是這類貨色,那天在茶館裏還不多踹他幾腿、多揍他幾拳,讓他多噴幾道鼻血在我身上?
「陳兄不必自責。說來這我也有責任。」
「嵇姑娘這話怎麽說?」
「差不多一個月前,我痛打了這個可惡的馬胖子一頓;但不幸我一時心軟,手下留情,放過了他。如果當時下手再重點,把他打成重傷,躺在床上一兩個月,或者幹脆打死了,也不會有今日的麻煩事了。」
嗯?幾個大男人為什麽一致扭頭,默默的看著我?我受傷了嗎?
諸葛茂那惡心的招牌微笑又擺出來了……
「呃,嵇姑娘豪爽,是性情中人。但是呢……成都人比中原人要稍微溫柔一些,把人打成重傷或打死這種事還是相當罕見的。再說,或許正因為嵇姑娘那天打傷了馬同學,於是他懷恨在心,鋌而走險,報複社會,別有用心地加入學生抗爭,才釀成今日的悲劇。如果姑娘當時下手輕點,或發大慈悲不動手,馬同學今天或許還坐在茶館裏吹牛皮呢。」
「你胡說什麽呀諸葛茂,我這是在懺悔,你還落井下石?你說那胖子該不該殺?剛才為什麽攔著我?」
「給兩千人四麵圍定,就算是關、張二位老爺附身也殺不出去啊!我們的目的是解散學生,不是被學生肢解……」
「你怕死,我可不怕。能殺幾個是幾個,為民除害!」
「為民除害?那兩千人就是人民啊﹏」
「那些人民不配做人民!」
「人民本來就是那樣的啊!」
「你該看看洛陽廣場上的三千太學生!」
「一千個人民才出一個太學生!」
「啊,二位,陳兄頭受傷了,需要安靜修養。」
「真對不起。」
可惡的諸葛茂,懂個屁啊。
成都的太學生盡是些跟風的傻子,外圍那些假太學生,都是狗男女、貪生怕死的、隻知有自己不知有國家的。
成都人我真看走眼了!
「在下這點皮肉傷不礙事的。再次感謝,這條賤命是李師兄背回來的,陳壽終身不敢忘。」
「不必,當時換作任何人都會這麽做。但現下希望與師弟一起想個法子,讓學生冷靜,不要害了國家。」
「是。唉,但接下來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好了……」
「嗯……」
「你們連狀況都沒摸清,垂頭喪氣又有什麽用呢?」
一陣高而尖的刺耳男聲傳來,是誰?什麽時候進屋來的?
「啊!」 諸葛茂突然站了起來。
「深入虎穴,還敢以卵擊石,你們能在這裏哀聲連連已經算幸運的了。嗬嗬。」
小宮殿角落,靠窗的草蓆隔間上探出個腦袋。遠遠的看,隻見一對圓滾滾的眼睛。秘書台有人上夜班?
不好,剛剛有什麽機密被他聽去了?
「你是何人?躲在那裏偷聽,存什麽居心?」
「嘿,我從中午起就一直坐在這裏,你們幾個闖進來大吵大叫,害得我心神不寧下不了筆,我本來還懶得搭理你們呢。」
這人扶著牆走出來--尖嘴薄唇,滿腮的亂鬍子,再配上那對小圓眼,簡直是隻猴子。
「諸葛茂,這是你同事嗎?怎麽這麽沒教養。」
「諸葛茂,這是你女朋友嗎?怎麽這麽沒教養。」
「什麽跟什麽,你還敢學本姑娘說話?」
「嗬,高明,這句沒得學了。」
「二位別動氣,有話好說。」
「呃,等等,這位不是在下的同事,是在下的上司的上司的上司,秘書令郤大人。全秘書台都歸他管……小的一時情急,帶了一些朋友進來,未能即時報告大人,請恕罪!」
「哈哈,你不必報告我也知道。河南偃師姓郤名正字令先,幸會啦。」
諸葛茂是秘書佐吏,上有秘書令史,再上是秘書郎,最高是秘書令。這長得像猴子的竟是秘書令,人不可貌相啊?
「郤大人。」
「李主簿不要客氣,薑大將軍手下有李密李主簿,季漢天子手下有郤正郤主簿,我們是同行!」
「郤大人是故益州刺史後人,久仰大名,不想在今日偶遇。」
「你是巴西陳令史對吧?我也久仰久仰。先祖那益州刺史是買來的,不值一提,當年他在益州橫征暴斂,我都以他為恥,給劉焉殺了活該。」
「是……是。」
「嗯,這位姓嵇的姑娘我不認識。聽口音,和我老家偃師挺近的?」
「對。我在雲台山長大,離偃師不遠。」
「啊呦,當真是雲台山竹林七賢啊?諸葛茂你小子不錯啊,放著你義妹那萬人迷不理,高攀上了嵇中散的大小姐,有你一輩子罪受的!」
「不是!」
「我們沒有關係!」
「嗬,現在還沒有。」
「……」
諸葛茂這個虛偽惡心的臭男人、隴西鄉下人,我怎麽可能看上他呢。要那樣爹還不含恨九泉……
哼,這猴子大老板的一張尖嘴又快又賤……他老師當年沒有教訓他嗎?他老師會不會又是那個譙允南啊……這風格不太像。
「郤大人,請恕在下轉個話題,剛才……」
「對,廟堂之下說男女之事太煞風景。李主簿想問的是太學生的抗爭,為什麽我說你們『連狀況都沒摸清』,對不對?」
「正是。久聞郤大人博覽群書……」
「嘿,別客套了,我看的全是雜書,一肚子邪說歪道不敢說出口。我倒常拜讀陳令史的文章,你讀過的正經書絕對比我多。繼續努力不要放棄呀。」
「是,是。」
「諸葛茂,我等一下要口渴,你先去廚房衝些熱茶來。」
「好!馬上來。」
郤正也不等眾人相讓,拉來諸葛茂的坐墊一屁股坐上去了。我最討厭別人屁股的餘熱,他倒不在乎。
難道這就是放蕩不羈的名士風範?秘書令是天子的主簿,看來是有兩下子啊?
「該說你們什麽呢,『心有餘而力不足,智有餘而識不足』吧。你們不知道,卻又想知道學生的後台是誰。」
「郤大人既然知道就別賣關子了。國家有倒懸之急、疊卵之危,請救於萬民水火之中。」
「嗬嗬,言重了。救不救得了萬民不能預見,一不小心陷萬民於水火怎麽辦?但該做的事不做就對不住自己了。我既然從那角落走出來,就已經下決心要出手拉你們一把。但有個條件。」
「郤大人請說。」
「今晚你們沒碰見我,我一句話也沒說過。你們今後若還有問題可以白天來秘書台,一次一個人來,不要擠在一起來。千萬不要到我家去,我永遠不在家,我家謝絕一切訪客。你們今後萬一出了什麽事,我可能不認識你們。」
「當然,公事公辦。」
「很好。」
郤正為什麽這麽小心?
秘書令還會怕誰呢,學生的後台比他還厲害嗎?
笑咪咪的諸葛茂端著熱茶過來了。
圓月升上枝頭,照進小宮殿,熱茶的白煙在月光裏嫋繞。
靠在草蓆編的牆上,喝上一口熱茶,緊繃的心情稍解,腿腳有些酸,但精神不睏。
小宮殿外的蟋蟀嘈雜喧鬧,掩護著我們的即將發現的秘密。
這將是漫長的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