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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ltz 的小說:歷史寓言小說《炎興》等。
正文

《炎興》第一部 天府之國(七)

(2014-09-07 18:58:49) 下一個
(七)

一夜暴雨過後,廣場上集結的太學生又回來了,幾乎有去年三千洛陽太學生的規模。
今日再次走進人群,有些激動,有些迷惘。

如果我反對他們,我將與故鄉、祖國為敵,而那裏有我的親人朋友。
如果我支持他們,清新純樸的兩川或將迎來中原那烏煙瘴氣的世道。
唉,都要和小玉上前線了,還有什麽好猶豫的呢?一路走下去吧。

太學廣場不怎麽寬敞,與皇宮遠處相望,一排排破損散亂的石板上還有些積水。
幹地都給早來的人霸著了,我怕弄濕了裙襦,隻好半蹲著。
諸葛茂毫不在乎地坐了下去,等一下他站起來,讓人看兩大圈濕屁股。嗬嗬,等著你出醜。
此人一張嘴就像黃河泛濫一樣,說個不停。他的笑話不好笑,就他自己一個笑。煩人。錯上賊船……

身邊的人群不斷聚集著,年輕人三五成堆,男女混雜。他們玩耍嘻笑,打情罵俏,毫無當年洛陽太學生的嚴肅莊重。
媽呀,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一男一女手牽著手走過來了。不知羞恥。

「這些學生把太學當什麽了?搞男女關係?」
「嘻嘻,年齡到了,情不自禁嘛。這些太學生節日常辦活動,美其名為詩會、賦會,其實掛羊頭賣狗肉,就是見麵會、相親會,哈哈。平日在學校裏上課,會不到情人。現在罷課了,名正言順的整日泡在一起,多甜蜜呢。」
「亂七八糟的,官府不管這些狗男女嗎?」
「據說劉焉、劉璋父子時代法紀鬆弛,民風開放。先帝入川後用嚴法重刑,正要取締淫行,但聽了一個……姓簡的舊臣的話,說什麽不能因為男女走在街上有『淫具』就說他們行淫,索性放過不管了。這就是為什麽姑娘來廣場不必扮男裝,因為成都人早已見怪不怪。」
「……你坐過去一點,不要被人誤會。」
「當然當然,對不起。」

諸葛茂不改微笑,把大濕屁股挪了挪。

「我們就這樣呆在這裏,看他們捏脖子拍背?」
「接頭人應該就到了。不如我們把握時間,觀察觀察這些學生啊……」

一回頭,隻見兩個衣衫破爛的壯丁正分著一籠饅頭大口大口的啃,大約是兄弟。他們臉上書卷氣全無,一臉橫肉,反倒像田裏幹活兒的。

「成都有多少太學生?」
「問得好。我們一起算算看。全國近三十萬戶,成都占八萬左右,學生大多是本地人,上次聽說差不多每一百戶出一個太學生……」
「煩哪,你倒底知不知道答案?」
「就是不知道,所以才要現場算一算。」
「不知道就說不知道嘛。」
「可以估算出來的,為什麽放棄呢?」
「……」
「嗯,差不多一千個。據尚弟說,這裏麵還不是全部反對薑維的。今日這裏少說有兩千人吧。姑娘倒說說看,多出來的一千人是幹什麽的?」
「學生親友?」
「是,親人送飯送水,也是人之常情。剛看到有人自發帶著一大桶涼茶來分享,很多人取著喝。」
「圍觀湊熱鬧?」
「應該也不少。生活一成不變也挺悶,放聲喊一喊,刺激心肺,有益健康。」
「……還有呢?你說說看。」
「應當有不少本該被調征上前線的役齡男子吧。」

嗯,我後麵這兩個應該就是了。

「這群人心裏有沒有國家啊?有沒有理想?」

「嗬嗬,姑娘剛到,或許還不了解本地真實民情。談國家理想的是士人,國家每十個人裏麵差不多一個士人,另外九個是不在乎國家、理想的。他們隻在乎今年的收成,夠不夠糧食活得到明年,或者能不能攢些錢,再買塊地來種。以前征兵,即使可能有去無回,他們很認命,也不作多想,倒不是因為心裏愛國的關係。但現在有人告訴他們:『你不想上戰場送死,也可以坐在這裏賴著不去啊?』這便開了他們的心竅。他們的理想很簡單,就是活下去,就是發達,不再過苦日子。他們的生活自有記憶以來就是這樣,也不能說他們的理想太小了呀。」

「沒聽過孔文舉被曹操抄家的故事嗎?覆巢之下無完卵。等魏軍屠城了看看他們能多活幾天。」

「姑娘曉得曹操對圍而後降者不赦,但他們呢?孔融、曹操離他們很遙遠了。去年在下有個太學教師朋友,心血來潮做了研究,發現有七成太學生背得出《蜀科》律法,卻有四成多以為司馬懿是司馬昭的祖父,司馬師才是司馬昭的父親。嗬嗬……這些還是每一百戶才出一位的太學生呢。」
「這麽笨哪?」
「據說當時有個學生登高一呼:『司馬師將大權傳於其子司馬昭!』不少人應和。常人沒什麽主見的,就是跟著別人走,掌握民心的秘密,就是盡快走出那第一步,喊出那第一聲。嗬嗬嗬。」

唉,成都人知法守法,其他方麵竟隻有這麽點能耐。
司馬昭大談孝道,還有許多中原百姓讚他仁慈寬厚呢。或許比起我祖上是好一些吧…… 

「這群人比起去年洛陽三千太學生差得遠了。」
「喔?怎麽說?」
「他們自發向司馬昭請命,要求赦免……嵇康,請他入太學執教。這三千名太學生是真正有崇高理想的。」
「姑娘確定嗎?還是一個人登高一呼說:『我們去救嵇康!』然後其他學生鼓噪:『好!救嵇康!救太學!救大魏!』什麽的。」
「不知道就不要亂猜!為了救嵇康,我親眼見到太學生給鍾會的走狗打得頭破血流,十幾個在城牆邊給活活打死!」
「啊呦,抱歉。洛陽太學生真了不起。坐這裏的,八成就是因為怕死嘛。一亮兵器,他們就嚇得鳥獸散了。哈哈。」

成都的男人啊,沒體驗過黑暗的時代,自然也培養不出頑強的鬥誌,一個個嘻皮笑臉像諸葛茂這樣的。
不,成都人的嘻皮笑臉還沒惡心到諸葛茂的程度。

「嗯,姑娘方才說,親眼見到太學生為理想犧牲,所以去年姑娘人在洛陽?」
「……嗯。」 
「還沒請教姑娘貴姓?一直叫錯不太合適。」

剛才一激動,又說溜嘴了。還能藏多久呢?……
是不是要學小玉交換個秘密?不,諸葛茂惡心死了,和他換什麽秘密。

「你先說。」 

啊呀,我嘴巴不聽使喚,怎麽搞的。

「答不答隨便。」

我到底在說什麽……

諸葛茂停頓了一下,大概是聽不懂我剛才的話。

「在下本籍隴西狄道,姓鄧。」
「鄧茂,鄧茂……這名怎麽挺耳熟的?」
「是的。傳說當年,先帝與關張於薊縣結拜起義,討伐黃巾,第一個被他們斬於馬下的黃巾賊將就是鄧茂!哈哈。」
「……你給斬了還挺得意啊?」
「總比鄧茂斬了先帝好吧?」 :on_ohhehe: 

「噗--」 我竟然不爭氣的笑了。忍著!忍著!

「隴西人,怎麽來成都的?」
「九年前薑大將軍兵入隴西,遷了三縣百姓七千人回來。我家就在其中。」
「那你怎麽變諸葛亮女兒的養子?」
「十三歲那年父母因病去世,流浪在街頭,運氣好,給她碰上了。」
「這樣啊……」
「雖然在下字子茂,熟人都喊我茂子。姑娘也這麽喊吧。」

對,聽他說話,的確有點西涼鄉下那一帶的口音,身材也像。
早聽說蜀賊薑維擄走大魏百姓,黃巾賊鄧茂給擄回來,竟變成諸葛茂了,烏鴉飛上枝頭變鳳凰。
但失去雙親,都是可憐人,誰願意呢?也不能笑他。

「你母親的麵子這麽大,官場上很多人搶著要你吧?」
「呃,姑娘大概不知道諸葛家的家訓,別人或許可以靠關係找工作,我們萬萬不行。我娘介紹我在朝真觀閉關修道,但我試了試,覺得這個道那個道的很沒道理,所以自己出來謀事做。現在是區區一名小文吏,管些典章奏表的雜事。」
「這個更有道理了?」
「嗬嗬……總算是份糊口的工作吧,比起在朝真觀後山種菜打柴有道理些。而且看些新舊內部公文,偶爾發現些不為人知的來龍去脈,也挺有趣的。」

同樣是權臣,曹操後人登上九五之尊,盛極一時,再由盛轉衰,到我這一輩已如同過街老鼠了。
現在輪到司馬懿後人神氣了。老天有眼,哪天同樣的厄運也該降臨在他們子孫身上。
然而諸葛亮的後人沒有更上一層。他的兒子依舊盡職輔國,女兒隱居在道觀裏深居不出,我來成都兩個多月了還不知道她是哪一位道姑。她的養子也隻是芝麻小官,沒有一副臭架子、臭威風。

難怪天下人都喜歡諸葛亮。

「那麽姑娘貴姓啊?哪裏人?」

諸葛茂都說了,不說就是無禮;況且成都人真誠,也該入鄉隨俗。
但我還真不想告訴這個諸葛茂、鄧茂。誰知道他剛剛的話是不是編的呢?搞不好他是司馬昭派來的奸細,專程來抓我的呢,哼。

「對不起,我不想說。」
「嗯,沒關係的。嗬嗬嗬嗬。」
「這有什麽好笑?」
「一般人不想說實話,就隨口編一個,再不就是裝傻,或顧左右而言他。姑娘很真誠,不想說就實話實說。真不容易。才來成都兩個月,人就變老實了。」
「去你的!」 :on_furious: 
「哎呦﹏﹏」

忍不住一拳捶在他背上,惹得後麵那兩個黑皮男的一陣邪笑。
他們一定誤會我們是打情罵俏的狗男女了!可惡,可惡!

「呦!諸葛公子!」
「啊,李大哥!」

諸葛茂以手撐地,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後麵那兩男的又是一陣笑。看見諸葛茂的兩片濕屁股了吧,哈哈。

「呼,人好多,諸葛公子真難找。剛一直在裏麵繞來繞去。想不到你們在這裏。」
「對不起來遲了,也不敢穿得惹人注目。來,李大哥這塊地幹些,請坐這邊。」
「好,謝謝。」

諸葛茂把他剛剛坐的地方讓出來了。
突然,我有些內疚。

這男的看上去約父親仍在世時的年紀,約四十歲吧。但他個頭比父親嬌小得多,衣袖顯得長了。一張倒三角臉上抿了對發紫的嘴唇,上麵再掛著兩撇幹淨的小鬍子。五官挺斯文,說起話表情變化不大,慢吞吞的。

有的男人油嘴滑舌,巧言令色,一看上去就不可靠,像諸葛茂這樣的。還有的男人一看上去就是老實人,就這位李大哥這樣的。

「這位李大哥就是我們在等的朋友。這位是……呃……」
「姓嵇。嵇縈。譙郡嵇中散嵇康的女兒,幸會。」

不想再瞞了,說出來痛快些。
諸葛茂的一對賊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哈哈。但李大哥的嘴也合不上了。

突然我心生一股罪惡感。我這是在做什麽呢,靠父親的聲名招搖撞騙?我遠遠比不上諸葛亮的後人。
以後再也不說是嵇康的女兒了……

「啊……在下犍為武陽姓李名密,字令伯。現職大將軍主簿。」
「嵇……嵇姑娘,這……這位李大哥是有……有名的孝子呢,也是大儒譙……允南譙老的得意弟子。」
「太不敢當。我不算什麽。」

才在北地王那裏說了不管人師從何處呢,這諸葛茂果然惡心。
薑維大將軍主簿,來頭可不小啊?王爺說接頭人絕對信得過。應該就是他了。
連大將軍的總管都來了,他們也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了吧。
但我們幾個真的能發揮什麽作用,整垮這兩千個學生和閑雜人嗎?

「李大哥,有個好消息,嵇姑娘想與舍妹到遝中投軍報國。希望李大哥能多多照顧……」
「啊,有嵇姑娘的支持,實在是我們漢軍的榮幸。我十分同情令尊的遭遇,也明白姑娘的處境……到了前線,將士若有言語衝撞得罪,或姑娘遇到任何困難,都可以來找我。我能做的一定盡力。」

李密麵有憂色。前線的情況或許不那麽樂觀啊?和小玉要有點心理準備……

「不客氣,我隻是個平凡人。」
「我們都是平凡人。嵇姑娘一路來成都,兩國邊防緊迫,很不容易吧?」
「兩個月前,隨蜀錦商隊走褒斜道來的,還可以。漢中那裏的守軍幾乎沒怎麽問,就放進來了。」
「嘖嘖,守將大意輕敵,這可不好。」

李密歎口氣,微微搖頭。

「李大哥隨薑大將軍在遝中屯田,怎麽回來了?」
「嗯,諸葛公子一向消息靈通,怎麽沒聽說?這次帶來前線緊急軍報,鍾會治兵於關中,虎視耽耽,薑大將軍奏請天子,派左車騎張將軍督率各軍守護陽安關口、右車騎廖將軍移鎮陰平橋頭這兩處前線軍略重地,以防患於未然。」
「前半聽說了,後半還真的沒聽說。」
「啊,朝中有人故意壓下消息。不好,不好。」

李密再歎口氣,這次是沉重的搖頭。

看來北地王他們的擔心是真的。蜀漢小朝廷的內部分裂已經威脅到國家邊防了。
軍事要地都沒人管了,這會是什麽下場?
為什麽鍾會這小人的運氣就這麽好?唉。

「那麽……」李密壓低了聲音。

「諸葛公子與嵇姑娘得到了什麽學生的情報?」
「其實慚愧,在下也才剛到,所知不多,就是……」
「李主簿,這些學生腦子空空,就曉得亂搞男女關係,成不了大氣候。看不出他們有什麽堅定的信念。」
「是嘛?」

李密陷入沉思。大將軍主簿知道的事一定比我們多的多。

「就嵇姑娘所說,大多數學生並不是真的反對薑大將軍,那事情還有挽回的空間,我們得加緊努力。不過諸葛公子與嵇姑娘坐得比較靠外圍,我剛剛在裏麵找你們,那邊與這裏的人很不一樣,不如我們到裏麵去看看……」
「當然,當然。」

慚愧啊,我們負責收集情報,反而要讓接頭人指點我們情報在哪兒。
唉,給父親丟人了,以後要學著謙虛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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