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興》第一部 天府之國(六)
(2014-09-07 18:5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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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諸葛玉、諸葛茂、諸葛尚、諸葛瞻……
不管有沒有血緣關係,我都聯想到大漢丞相諸葛亮。
即使在魏國,「蜀賊諸葛亮」也是位公正嚴明,信賞必罰,運籌帷幄,忠勤國事的一代大人物。當然,他發動五次失敗的「蜀賊入寇」,害死了我們許多將士。但他還是一個受尊敬的敵人。
成都的百姓對諸葛丞相的恩德感念是空前的,沒有半句惡評。在中原沒有任何大人物能夠如此凝聚民心。我祖上曹孟德英明神武,然而不修私德,屠城屠得河水阻塞,老給仇家罵得體無完膚,咒他後代全不得好死;而司馬懿老奸巨滑,司馬昭又無恥虛偽到極點,瞞不過任何明白人。父親也不過隻有讀書人喜歡他,一般百姓倒要笑他不識時務、罵他裝清高,這些還是稍微有點根據的。
我還真想見見諸葛亮,感受一下他的恩澤魅力,給他彈琴。而坐在我麵前的諸葛亮後人,感覺起來就是再普通不過的凡人。
正如阮伯伯所說,英雄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不知何時,午後的驕陽已經給黑密的烏雲遮住,大樹枝葉「吸吸沙沙」地搖擺,涼風吹進兵器房,吹動臉上被諸葛尚快刀削掉一截的頭發。
小玉坐到我身邊,善解人意的她總是看得出我的悲傷。
「縈,不要讓我們的出身影響你的想法,好嗎?我們還是親密好戰友,是不是?」
我點點頭。
「唉,算了。小玉想去遝中就去吧,但眼下有個與日俱增的危機。這個危機不解決,你們連投軍都投不成。」
「兄長,什麽危機?」
「太學外麵反對薑大將軍的人越來越多,弄不好薑大將軍會被撤換。那王爺這推薦信就沒用了。」
「換誰呢?」
「隨便猜的,換朝廷裏人脈廣闊的右大將軍吧?」
「閻宇?本王看透他了,此人言多於行,才德比起薑維差得太遠。咳,兩川沒人才了,此等三流貨色也能當大將軍。連廖化那把老骨頭都當上了車騎將軍,靠長命熬出頭哇,嗬嗬。」
「嗯,軍事人才趕不上軍職膨脹,大將軍們越來越不值錢了……」
「唉!」
北方人常笑「蜀中無大將,廖化作先鋒」。
三國鼎立四十年,先前在亂世戰火中萃鏈成長,多如繁星般的名將們已經老成凋零。
軟綿綿的成都男人能上戰場嗎?他們或許連求取功名的野心都沒有。
奇怪的是,我已不再鄙視他們--隻因為他們活得更舒坦快樂。
「茂子哥過慮了,我爹不會答應換掉薑大將軍。」
「呃,尚弟大概不知道。去年侯和一戰後,你爹與輔國大將軍董龔襲聯名上表,要薑大將軍改任益州刺史,暫時別打了。但薑大將軍不願意,才率軍去了遝中。」
「茂子哥,不可聽信那些太學生的謠言!我爹常說他最佩服薑大將軍!」
「佩服和支持是兩回事嘛。君子和而不同,咦?等等……」
「不可能的!我爹不可能做這種事!」
「那……可能是我記錯了。」
「對,兄長一定是記錯了。」
尚弟急得臉紅。
如果傻諸葛茂沒記錯,諸葛瞻等棟梁大臣上書,薑維「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不搬師回南方,卻西去了遝中。
蜀漢小朝廷已經正式內部分裂了?偏在這時鍾會改任鎮西將軍,軍報不是說聚集重兵於關中?這絕不是好征兆。
「不管如何,若事情繼續鬧大,整個成都城喊著『撤換薑維』,換不換恐怕就不是衛將軍個人的情感能決定的了。」
「唉,那些學生怎麽這麽不理智,認不清局勢呢?」
「身在福中不知福!他們在成都過著舒服日子,卻不能體會前線將士艱苦卓絕,以最寶貴生命的保障他們的安全與自由。他們不想打仗?才應該送他們上前線看看!」
「嗯,尚弟與小玉這麽一說,我倒有個主意了。」
「兄長鬼主意最多了。這次是什麽?」
哎呀,小玉那清純的崇拜眼神再次投向諸葛茂。
幸好他們是兄妹,否則真是一朵紅花插在大糞上。
「俗話說:再堅硬的城池也能從內部攻破,再殘暴的蠻人也能從內心感化,再頑劣的學生也能以知識改造,再矜持的女……呃……」
「茂子哥快說重點嘛。」
「來了。不如我們加入那些學生,宣傳邊防情勢,從內部瓦解他們的偏激情緒,甚至成為學生領袖,主動解散學生,不就可以阻止事情鬧大了嗎?」
「哈哈,聽起來很好玩的樣子!兄長算我一份好嗎?」
「不好不好,小玉姐姐漂亮,號招力大。你一個人去,幾百幾千個男的本來不去,現在專程去看你、討你歡喜,白白替他們造勢。」
「哈哈哈哈。」
「我用布把臉遮起來,隻露個眼睛出來?」
「嗬嗬,小玉的眼神也很有號招力。」
「小玉姐姐沒聽過俗話嘛:『穿肚兜的比起連肚兜都沒穿的更誘人。』男人更喜歡神秘的感覺。」
嗬。尚弟很了解自己這樣的衝動小男人。
諸葛茂人囉唆,主意也笨。幾千個學生真的能從內心感化?才幾個人過去能起多大的作用?
就像那個秦國人隻求國家不影響他,怎能奢求改變一整個國家?
一個國家背後有多少的權貴利益,他們怎舍得放手?
那幾千個學生背後有多少不願送子女上戰場的父母,有多少人性的自私?
「哈哈。對,小玉不去比較好。」
「要長得普通些,才能輕鬆隱身來去於群眾之中的。像茂子哥這樣的大眾臉。」
「……」
「唉,這麽好玩的事沒得去。尚弟代替我去吧。」
「我可想去了,但我這麽一去,不就坐實了我爹上表,要撤回薑大將軍的謠言?」
「嗯,有理。就我一個去吧……」
「等等。」
「嗯?縈一直好安靜,有什麽意見說出來大家聽聽啊?」
「你們就幾個人,真以為能改變什麽嗎?幾千個人齊聲大喊,幾張嘴巴壓得過他們嗎?」
「馬姑娘質疑的是。本王最近聽到一些傳言,覺得太學生的事情沒有那麽簡單。」
北地王劉諶瘦瘦的臉一沉,壓低了聲音,似乎不想給王府裏的閑雜人聽見。
「換掉薑大將軍,最後哪些人得利?八成是閻宇,對不對?閻宇在朝廷裏的親朋好友,影響得了學生的是哪些人?還有,薑大將軍在朝廷裏有哪些敵人?他們會不會已經聯合起來,隻是利用無知的學生發聲,借刀殺人?」
是了。操弄權謀的小人們毫無原則,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恨薑維的人極可能聯合其他薑維的敵人。
小人隻想著自己,才不管國家安危呢。
「王爺說得好恐怖啊!薑大將軍岌岌可危,那怎麽辦好呢?」
「還有,本王近來聽說不少街頭巷尾益州人與荊州、外地人的衝突,雖然還沒有到打群架暴動的地步……但再鬧下去也許就快了。你們想,原本隻不過是換不換薑維的事,但為什麽演變成益州人與外地人的矛盾?難道所有的益州人都想留在家裏,所有的荊州外地人都想打回老家嗎?兩川裏益州人肯定占大多數,偏偏是荊州與外地人被說成熱衷北伐,害死不願北伐的益州人。這難道是有心人在後麵有意誤導,從中得利?」
「這我可以作證。我在茶館彈琴,聽過好幾次益州、荊州人吵架。」
「沒錯。太學裏的少數荊州同學常被多數的益州同學欺負。原來如此,好可怕的陰謀!誰是幕後的大惡人?一定是益州人!可惡!」
「尚弟,不一定是益州人。」
「王爺說難道是荊州、外地人?是我們自己和自己過不去?」
「會不會是魏國人在搗鬼?我們在北方有細作,難保成都沒有魏國的奸細啊。學生聚集隻是一個大陰謀的表象,這件事絕對沒有那麽簡單。」
眾人一陣沉默。但願北地王想太多了。
一聲悶雷傳來,密集的雨滴「批哩批哩」的打在葉子上,斜風帶來透背的清涼。
牆上各式刀刃交錯,殺氣重,看上去渾身不自在。
如果這次學生真是有心人策畫,要在鍾會發動總攻擊之前換掉薑維,讓蜀人內部分裂,那他們已經成功了一半。
我有個奇怪的直覺,這些事件的背後主謀就是司馬昭與鍾會。
這幫純潔的孩子怎麽鬥得過他們?
一場猛烈的風暴即將席卷天府之國。他們的處境已經萬般危險。
「嗯,看來沒有強硬的後援是不行的。我們充其量是混入學生內部,收集他們的情報,探聽他們的後台,回報給後援,在他們成氣候之前搶先一步打倒他們。」
微笑了一個下午的諸葛茂,現在哭喪著臉。
這條計陰險,但有效,倒不像是從他嘴裏說出來的。
「茂子哥……」
「兄長,我有信心,我們一定會成功的!」
「這事算本王一份。朝廷裏不喜歡那太學生的王公將校不少,讓本王聯絡他們,家丁加起來不敢說有幾千,幾百個絕沒問題。你們過去,摸清楚他們的後台是誰,出其不意,攻其不備,一並剷除了,為國除害!尚弟,今日之事萬萬不能傳出去,尤其不能讓你爹曉得!」
「好!國家大義在前,父子私情又算得了什麽?我諸葛尚說出去一個字就自割舌頭!」
「噓……尚弟你太大聲了。」
「對不起。」
「我也不告訴娘,兄長,好嗎?」
「……好。」
五王爺這話霸氣,有乃祖父的梟雄味兒了。
王爺府牆上插著這麽多兵器,招招手幾百人來個攻其不備,早知道他就是造反的料嘛。隻是成都人太善良,想不到。
自古以來,舉兵成功是英雄,不舉兵就是逆賊。這王爺人挺正派,我倒不忍心看他變成逆賊。
「兄長,開心點嘛,這計畫是否能實現都要靠你了!」
「沒事,沒事。我……我隻是覺得……嗯……」
「茂子哥是不是怕一個人難以勝任啊?」
「對了對了。還是尚弟了解我。」
如果司馬昭與鍾會真的是背後的主謀,那他們早有嚴密的安排,我們小貓兩三隻,隻是以卵擊石,毫無勝算。
成都,不久以後就會變得像洛陽一樣,人人比錢多,比官大,滿口的仁義道德,一肚子的男盜女娼。
下一個嵇康將會被下一個鍾會害死,下一個嵇縈還能逃到哪裏去呢?
「哎呀,諸葛茂你太嫩了,沒見過大風大浪,成事不足。我也去。」
「喔?」
「縈能幫兄長最好!誰欺負我兄長,替我打得他血濺五步!哈哈。」
啊呀,這話剛說出口我就後悔了。讓我去保護諸葛茂?他被人打我還高興呢。
爹就說我個性剛烈,激動的時候應該不說話,走得越遠越好……
但這次我不想走。我想做一個成都人。我想與小玉一起守護這天府之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