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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分類
《炎興》
(61)
歸檔
2014
(61)
09月 (61)
正文
《炎興》第一部 天府之國(三)
(2014-09-07 18:48:12)
下一個
(三)
千家萬戶升起炊煙,一陣飯香飄上城樓。
城牆上頗冷清。城門樓邊上就三個衛士湊在一塊聊天說笑,手上沒兵器。
茶山泛著晚霞,金色的餘暉灑在進出城門的行人身上。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爭權逐利之外,成都人還忙著什麽?
今日茶館之事,如果發生在洛陽,結果會怎麽樣呢?
兩堆同鄉人叫罵,一場群架免不了。接著驚動官府,刀牌隊嘩啦嘩啦衝進來抓到人就打,頭破血流,打死了不負責。
哼,說什麽「以身試法」呢?司隸校尉就是法。得罪他,不孝,判刑。
還什麽屁諸葛居士?抓住照打。說我祖上是武帝?姓曹的仇家多!搞不好第一個給打死。
成都人蠢呢,沒見過真的惡人。臭老太婆還說什麽我麵相歹毒,她自己不照照鏡子?
爹,早上才說成都好,這會兒就後悔了。這裏的男人要嘛娘娘腔,挨頓揍就叫饒命;要嘛激動得七竅生煙,理智全失,沒有一點爹「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冷靜氣概。上了戰場若不是嚇得尿褲子,就是呆頭呆腦地衝上去送死吧?難怪對上我們魏軍要連戰連敗。
過陣子再到東吳去見識見識吧。
爹、娘與弟弟不在身邊了,這兩天我覺得特別孤單。有時候真想有個人陪著說話。但我又想起爹的話:「生命以孤獨始,以孤獨終,一切的相聚都是暫時的,不如隨遇而安。」
我試著不在乎寂寞,但還是越來越空虛、越害怕。
爹好歹有些竹林裏的忘年之交。茶館裏的那群牛沒一個懂琴的。
當全國人都不懂爹的想法,好友又一個接一個離去,爹是怎麽想的呢?
爹還有三千太學生的支持。我就一個人了,餓死在路邊都沒人管。
爹別怪我沒出息,我現在好怕我會流浪一輩子,日複一日地提防惡人。哪天睡夢中被司馬家的人抓著,死前宰他幾個小人,或許還是個解脫……
爹在天有靈,給我安排個可以說話的朋友好嗎?哪怕隻有十天半個月相聚,哪怕隻聽得懂我一首琴曲的意思……有一天走不動了,就找個可靠的男人成家,至少說話有個伴……
「姑娘不舒服嗎?」
「有什麽困難都可以解決,千萬不要尋短!」
誰跳城牆自殺了?我?
回頭看去,一男一女,戎服上一排排的小鋼片閃爍著一堆小夕陽,刺得人睜不開眼。巡邏的吧?
「姑娘因何事悲傷呢?」
「沒,沒有。就想點心事。」
瞇起眼再看……
嗯,女的體格結實,膚色健康,飽滿的瓜子臉,一對水靈的眸子,朱唇皓齒,長發齊胸,那裏圓潤豐滿……
這類天仙美女該是哪戶王侯人家的掌上明珠吧,怎麽穿軍裝?
再看這男的,高個子,正值壯年,粗眉大眼,翠玉雕出來的清秀口鼻,嗓音厚中有柔,舉止溫和儒雅。
這……這就是藝術家的魄力啊!
爹給我介紹了兩位天界的神仙嗎?但我怕配不上啊!
「啊呦,姑娘受傷了!傷在哪裏?」
「我受傷了?傷在哪?」
「好多血點子在衣襟上。」
還真的,幾十個小紅點,濺得左一道右一道的。但那是胖益州同學的,不是我的。
「哈哈,哈哈。是剛才……」
不好,他們要是官差,我承認打人不就自投羅網了?
「呃,我愛看人殺豬。剛才在市場看人殺豬,給人擠到屠夫邊上,站得太近了。」
「原來是這樣。姑娘的嗜好真特別。」
「嗯,從這血跡噴濺的痕跡看,的確不是姑娘自己受傷。不過……」
「對。殺豬挺好看的。」
「姑娘是不是心情不好,靠看殺豬發洩?要不要一道在城牆上走走,散散心?」
誰沒事跟著你們巡邏城牆啊?
但……如果他們真是爹介紹來的,走一段應該沒問題吧?
「呃,好,好的。」
唔,這又高又帥的成熟男人會不會成為我的知音呢?
身邊有這樣的美女同事,他也不會用正眼看我吧。唉,我想這個幹嘛呢……
「姑娘吃過了嗎?」
「我不餓。」
「有什麽心事?說出來,說出來就好過些。」
「……」
「舅舅,女孩子的心事可多著呢,有你個傻大男人在,不好談。您一個人先跑前麵鍛練吧。我和姑娘在後邊慢慢走。」
「也好。那麽姑娘幸會,請保重。」
「嗯。」
男人就這麽走了……跑了。原來是軍人在城牆上鍛練身體,怪不得體格好。
不過這女的還叫他舅舅,看來還沒有絕望!
真沒誌氣,為什麽老想這些……
「來,姑娘,我們一起走走路。」
「嗯。」
女的一聽我答應,就挽起我的手。皮膚真細嫩啊,我這彈琴的手指都長繭了……
「你叫我小玉吧。姑娘怎麽稱呼?」
「縈懷牽掛的縈。叫我縈就可以了。」
「縈?好有詩意的名字啊。不像我這小玉,人人腰上掛一塊,比磚頭還土。」
「小玉挺好聽啊。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內心……」
「我太喜歡你這句話了。」
小玉的嗓音有南方女孩的細柔甜美,聽起來真舒服。
或許她才是爹給我介紹的知己,可不能弄砸了。
「縈今年多大幾數?」
「十六。」
「哇,看不出來!我比你大四歲,不過你比我成熟。」
「真的嗎?小玉……姐姐?」
還是她禮貌的說我其實看起來很老?麵相歹毒什麽的……
「呦,千萬別叫姐姐,小玉就行。縈有心事對吧?一定很複雜。」
「也還行。」
「我也有心事。但大多時候隻是坐著發呆,嗬嗬。」
「嗯。」
「縈,我們來玩個遊戲怎麽樣?」
「玩什麽?」
「我們交換一個秘密。」
「秘密?」
「我問你一個問題,你也問我一個問題,一定要具實回答。好不好?」
微笑的小玉抬了抬眉毛,眨眨眼。她額角上掛著不少汗珠,夕陽把她豐潤的臉頰照得通紅。
嗬,美女連出個汗都有花香。俗語說:「紅花總得有綠葉陪襯。」我終於知道綠葉有什麽感覺了……
「好吧。」
「縈先問我吧。」
「可以。呃……」
小玉繞成都城牆跑一圈要多久呢?我真的想知道嗎?
你舅舅成家了沒?嵇縈你就這麽點出息嘛……
你為什麽對我這麽熱情?不行,太失禮了。
「呃,小玉喜歡聽琴嗎?」
「喜歡啊。小時候學過一陣子,但學不好就放棄了。縈背包裏的是瑤琴嗎?」
「是的。」
「太好了。有空彈給我聽好嗎?」
「當然。」
「請等一下,縈問完了?」
「問完了。」
「好,換我問你一個問題了。」
「問吧。」
「問了哦。要說實話啊?」
「絕對。來吧。」
「你身上的血滴怎麽來的?」
「……不是說看殺豬嗎?」
「縈親自動手殺的豬嗎?」
「不是。看屠夫殺。」
突然,小玉止住腳步,一把抓起我的右手。瞇起眼,像個調皮的小女孩吐舌頭。
「為什麽你的指節上有血?」
「啊……」
完了。
「要說實話呦?」
「真對不起。我說實話,剛剛和人打架了。」
「哈哈!我就猜到了!」
小玉高興得跳起來。原來玩這個遊戲為的是要拆穿我……
「舅舅是老實人,但你騙不過我。嘿嘿。」
「對不起……」
「不必不必。你沒受傷就好,打贏了?」
「可以這麽說吧。」
「對手是男人?」
「嗯。」
「好哇!替婦女同胞爭氣!你練武嗎?」
「學過些許劍術防身。其實沒什麽,主要是攻其不備啦,你知道,男的都有個弱點……」
「哈哈哈!哈哈哈!」
小玉狂笑不支,倚著城牆喘氣繼續笑,弄得我也給感染了一點。
「嗬嗬。嗬嗬。哈哈哈。」
「兵不厭詐,正麵挨揍是傻子。啊,縈的腰上還有把匕首呢!」
「我爹會打鐵,他打給我的。」
「可以借我看看嗎?」
「當然。」
「清」的一聲,劍刃出鞘,本應寒光逼人,卻給落日染成了溫暖的金黃色。
「好漂亮、好鋒利的匕首!」
「多謝。我叫它魚腸劍。」
「魚腸劍?好有趣的名字。因為他形狀像魚腸子嗎?」
「嗬嗬,也有道理。以前有個刺客,將匕首藏在魚肚子裏,刺死了國君,那把匕首後來就叫魚腸劍。」
「天吶,好霸氣的名字……有把祖傳的兵器,真羨慕你。縈的爹一定很疼你。」
「……」
小玉似乎從我的反應裏看出了什麽。
爹說過,我臉上什麽感情都藏不住。
那就別藏了。
「我爹已經過世了。」
「啊呀,真對不起,提起你的傷心事。」
「沒關係。」
「其實……我連我爹是誰都不知道,和你的情況差不多。」
「哦……對不起。」
「這樣咱們算扯平了,好嗎?亂世就是這樣吧。活下來就是幸運了。」
「嗯。但我看成都很平靜,百姓安居樂業,心平氣和,不像亂世,」
「表麵上太平……但背後付出了多少代價呢?如果沒有前線將士的英勇犧牲,兩川的安康還能維持下去嗎?」
「怎麽說?」
「曹操、曹丕、曹叡……司馬昭歲歲年年想著一統天下。我們隻是苦苦支撐。」
「………不多是漢軍主動侵略嗎?」
「嗬嗬,也對。但這是小國搏大國的戰略考慮吧。說實話,把複興漢室掛嘴上掛了幾十年,也挺那個什麽的。到現在也隻不過是捱一年算一年吧。」
這種大實話如果在洛陽說出口,小玉肯定被告發帶走了。
成都讓人說實話,不錯。
能說實話就謝天謝地,什麽屁世道………
「唉,我隻能瞎操心,真想做點什麽事。」
「小玉這身打扮,不是軍人嗎?」
「是,但守城有什麽用呢?我自小習武,就是想上戰場殺敵,保衛家園,保護家人與朋友,保護這裏美好的一切……」
「這樣想很好。不像我,我練武就隻想保護自己,不被惡人害了。」
「嗬嗬。我老覺得人人都是好人。但我兄長說:看得出來是惡人的隻是小惡。真正的大惡人很難看出來。然後又說什麽……善惡好壞本來也很難看出來。」
「哈。我今早認識一個神經病也這麽囉唆,讓我轟走了。小壞大壞都是壞,都該打!」
「哈哈哈。對!」
小玉的笑聲裏沒有一絲雜念。
為什麽所有的優點都在她身上呢?
會不會她才是真正的大惡人?她壞在哪裏呢?實在看不出來………
「小玉,這麽大群人聚在那裏做什麽?有暴動嗎?」
「喔,那裏是太學廣場。他們是不願上前線的太學生。他們不動粗的,就坐在那兒鬼叫。」
「不上前線?征兵了還能不去嗎?」
「不能啊。所以他們才坐在那裏耍賴。說什麽為全民請命。」
「貪生怕死,賴在地上不走算什麽男人?」
「同意!」
「成都這樣的男人還真多呢。」
「啊呀,昨天看沒這麽多人………難道全部太學生都賠進去了?」
「看來上千人了。」
「這麽自私,不團結,真叫人生氣。唉。」
仔細一聽,那群學生正在呼口號。領頭的喊一句,下麵的跟一句。
「屢戰屢敗,有去無回!」
「保民救國,撤換薑維!」
「可恨啊!不去就算了,竟然要換薑大將軍?他們算個屁啊?當今世上還有誰打得過鄧艾?」
「但薑維不是打不過鄧艾嗎?換個更行的或許更好。」
「縈不要聽那些學生散布謠言。當今三國鼎立,誰比得過我們薑大將軍?我們漢軍勝多敗少。這我舅舅親口說的。」
在北方,隻聽過鄧艾左一個大勝蜀軍,右一個大敗薑維。
或許成都人也隻聽得見好消息?
不,北方那批人太不老實。我寧可信小玉的。
「但這次的對手或許不是鄧艾。」
「鄧艾被換掉了?」
「我聽說鄧艾來了個上司……鎮西將軍鍾什麽的,統領關中軍事。」
「鍾會?」
「嗯,大概。聽說是司馬昭身前的大紅人。」
那應該就是他了。這卑鄙的小人,又升官了!
媽的,願他給連弩射成蜂窩!
「屢戰屢敗,有去無回!」
「保民救國,撤換薑維!」
廣場上的學生群情激憤,二裏外的城牆上都感受到他們的情緒了。
但這情緒讓我反胃。
「這樣下去真不妙。大敵當前,我們內部卻先瓦解了。有沒有辦法讓他們別再鬧了呢?」
「有。對付這群裝男子漢的娘娘腔,一定要來硬的。打他個滿地找牙,跪地求饒。就像我胸前這些血點子一樣。」
「哈哈。就是。真該上去痛揍這幫孫子一頓!」
「對!」
等等……
去年,洛陽三千太學生為父親請命,被官兵「痛揍一頓」收場,死傷過百。
兩者性質不同吧?在洛陽他們是為了父親,在成都他們是為了自己。
「這樣吧,縈也會點功夫,我有個建議,縈看好不好。我們一起從軍報國,如何?」
「啊……」
「一個人有時會寂寞,沒人說話。有個伴就好了。」
「部隊裏都男的,尤其你這麽漂亮,很危險吧?」
「哈哈,謝謝誇獎。其實漢軍裏女兵女眷不少的,但隻負責運糧。我想上前線戰場,親手宰幾隻司馬昭的走狗!」
「戰場不是想上就能上的吧?」
「嗬嗬,我有點關係。沒問題。」
「成都人也講關係啊?不怕以身試法?」
「嘻嘻。噓……」
小玉嘟嘴的樣子好可愛,就像個小女孩。
宰幾個司馬昭的走狗,很吸引人的提議呢,尤其從美女嘴裏說出來。
但幫著宿敵「蜀賊」打自己的同胞,這不太對吧?雖然說他們更像正義之師……
這是一個替爹報仇的機會,說不定能殺了鍾會呢?
如果小玉真是爹替我安排的知音人,我是不是該珍惜這個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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