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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興》第一部 天府之國(一)
(2014-09-07 18:43:08)
下一個
(一)
爹,每次彈起這琴,我就想起爹對我說的話。
爹說:有些人努力改變自己,去適應一個時代;有些人不適應一個時代,隻想離它愈遠愈好。
原來我們都是後一種人。
我拋下娘與弟弟在北方,獨自流浪;希望爹的在天之靈原諒孩兒的不孝。我們根本不在乎這玩意兒,對吧?被爹「絕交」了的山伯父必定會保護、善待她們。
請爹托夢告訴娘和弟弟,我過得很好,請她們別擔心。
爹一定猜不到成都--那個連年來犯、十惡不赦的「蜀賊」大本營--竟是如此純樸、祥和的地方。
這裏街上的房子既小又破舊,沒見過洛陽那種雕梁畫棟的巨宅,與宅前凶狠的看門奴仆。這裏的人一張口不是官大、屋大、田產多;就算誰真的高人一等,也不耀武揚威。
這裏巡察的府役們手上不拿砍刀,也不拿腿踹小販。沒聽過什麽農民暴動、流血鎮壓的事。
姓劉的皇帝像我們的一樣什麽也不做,但他的皇位十分安穩。他們有一代代賢相名士傳承,忠貞輔國。
我沒見過成都人像阮伯父那樣借酒裝瘋。他們不好酒,愛茶。成都西麵山上種了滿滿的茶樹,不久前開花,一大片連到天邊,非常漂亮。
我住在一大片蔥鬱的竹林邊上,僻靜清幽,怡然自在。幾個道姑慈祥和藹,對我照顧有加。
我靠從爹那學來的琴藝,找了間茶館掙些生活費。成都人喜歡這些北方曲子,給起賞錢很大方。我吃穿無憂,白日還有空四處閑逛。成都的街道很幹淨。
爹或許不信--我把錢包忘在茶館,第二天竟還放在那,沒人動過。我寄住的道觀晚上也不上鎖。成都竟然實現了夜不閉戶,路不拾遺。
茶館邊上有幾棵芙蓉樹,樹上鳥囀蟬唱,與我指下的琴瑟和鳴,葉縫裏篩下的光點照在琴上,陣陣暖風輕拂鬢發。我真懷念當年在竹林裏,那段愉快自得的日子……
「嘿,你還真以為劉巴的值百錢、值五百錢是善政嗎?」
「富國強兵當然是善政,不然還惡政暴政?」
「差不多!官府鑄錢,這叫名正言順的搶劫!隨手鑄幾個小屁錢,就把你全部家當騙走了。」
「你倒說說,怎麽騙?」
「官老爺自口袋裏掏出一個值百錢,換你的大米,不就把你的米騙走了?」
「嘿,你內心太昏暗了,這不叫騙,叫銀貨兩訖。值百錢在我手上,我要米,拿錢再買不就得了?」
「官府每年鑄十萬個值百錢出來,就是一千萬錢。多出來的一千萬錢就在你我手上,但田地裏有沒有多收獲一千萬錢的大米?值百錢今天買一石米,一年後隻能買八鬥,你手上的值百錢不就不值百錢了嗎?」
「什麽跟什麽啊?」
「唉,你程度太差聽不懂!聽琴!」
對。本姑娘披星戴月,不遠千裏而來給你們彈琴,很不容易。請尊重藝術與藝術家。
成都人就喜歡在茶館裏口沒遮攔的鬥嘴。
在中原罵官府需要很大的膽子,尤其在外麵。隔桌有耳,誰都可能告發你,半夜被當成「蜀諜」抓進大牢。
「你程度才差呢,隻知道抱怨。」
「好,你不抱怨,敢問近來辦了什麽大事?」
「我……就說當年形勢吧,兩川人心不穩,北有曹操大軍壓境,情勢緊迫。沒錢哪來的軍隊,哪來的性命保障?換誰不這麽幹呢?就劉璋那傻子。」
「那麽人心穩了,曹操趕回去之後呢?他們收手不鑄錢了嗎?建興年間大米多少貫一石你曉得?建興值百錢多大見過嗎?有你鼻子這麽大!」
「沒見過。當年諸葛丞相要北伐嘛。近年是薑大將軍北伐……」
「嘿,你這就明白了!北伐隻是藉口,他們要的是從百姓身上撈錢!」
「你太偏激了。戰爭是生死大事,哪會是什麽藉口。」
「那米糧布匹一年貴過一年,官府鑄錢一年小過一年,老百姓的死活他管嗎?他們收手了嗎?」
「老百姓當然管的。衛將軍很英明,百姓的話他聽。」
「你真以為我們活在他爹的時代?告訴你,大漢氣數將盡,我們快玩完了!」
坐麵前的老頭回頭,「噓」了他們一聲。
彈琴的姑娘調息理氣,琴音不亂,指法不變。她很技巧地用眼角的餘光,瞄了瞄茶館門口那桌--
一胖一瘦,兩個男的,和自己差不多歲數。
「不要危言聳聽,沒你想的這麽壞。」
「屢戰屢敗,黷武窮兵,還不知悔改。去年才輸過一次,今年又要拉人上戰場了?」
「去年侯和那仗是平手,我軍見好就收,全身而退!現在隻是增兵前線。」
「他說什麽,你就信什麽啊?增兵前線?下個月隨便找個藉口,不就又送死去了?」
「少廢話。你不願意從軍,就到太學門口,和那幫人一樣坐在樹蔭下涼快去。想去前線的人多得很。」
「就你們荊州傻子想去。」
「就你們益州人聰明呦,最懂得保命。」
「荊州人不怕死。咦?全躲到西川來了!」
「益州人是孫子呦,盡是劉璋那樣的貨色,馬超一露臉,舉手投降了!」
「荊州人不是孫子呢。名將有誰來著?隻想得出西涼人馬超和薑維!喔有了!失街亭的馬謖啊!」
「益州人拿得出孟獲,是孫子的孫子!」
「荊州人連孟獲都沒有!」
「砰!」荊州同學一聲拍桌,驚動四座。
這兩傻子越說越大聲,彈琴的姑娘快忍受不住了。
能不能叫他們去外麵打一架,看誰的輩份高?
「你怎麽不親自去複興漢室啊?你要是去了遝中,衝在第一線,我就服了你。」
「我想!能親眼到薑大將軍,還有曆經黃巾之亂的廖老將軍,那得有多少故事啊!就我娘不讓我去。」
「切,就說你是傻子。誰家願意讓兒子跟著薑維年年自殺未遂?」
「這叫主動出擊,掌握宏觀戰局,你懂不懂兵法啊?」
「贏不了就不打,這才是兵法!」
「你說話要講證據。什麽叫贏不了?我們漢軍訓練足,素質高,百萬一心,連弩颼颼颼出去,魏軍東倒西歪。殺敵一千,自損隻有三百。」
「我們還有幾個三百拿出去死?成都哪條街上家裏沒死男丁的?」
「他們也沒幾個一千剩下來了吧。」
「你一個益州對抗整個中原?中原有幾州?差不多他十萬,你一萬,誰先死光?豬都想得出來,就諸葛亮和他的豬徒弟想不出來。」
「喂!別汙辱諸葛丞相!沒有丞相你就是個不識字的臭蠻子,吃人血饅頭!」
「呸!諸葛亮有啥本事?比起司馬懿如何?諸葛瞻比起司馬師、司馬昭如何?當今誰是中原真正的主人?」
「崩!」瑤琴第七弦應聲而斷。
彈琴的姑娘輕歎了口氣。
父親以前也彈斷過這條弦。當時他拿著斷弦,對自己說:「瑤琴上就這條弦繃得最緊。人要繃緊了,也是一撥就斷。你天性剛烈……」
斷的不隻是弦,也是彈琴的心情。心慌則指亂,再彈下去隻是勉強膚衍。
彈琴的姑娘收拾吃飯傢夥,謝了賞錢,準備出門走人。
出門前先訓訓這兩個臭小子。
「薑維比起鄧艾如何?屢戰屢敗算什麽一代名將?」
「你又來了!從傷亡人數看明明是我們贏!大多是我們贏。你去打一個比自己強好幾倍的對手試試?」
「那還打什麽?不會據險防守嗎?我們為何而戰,為何而死?」
「漢賊誓不兩立!打仗當然會死人!」
「漢賊?你們最恨的曹賊就快被司馬家鏟除幹淨啦!漢家大仇將報,你還不去感謝司馬昭?」
已經不彈琴的姑娘此刻走到茶館門口,大言不慚的胖子正好坐在她腿邊。
油光滿麵,五官糾結,一臉欠揍相。
她深吸一口氣,雙唇微微顫抖。
「胖子,說話小心點。」
「姑娘,我們討論國家大事,你彈琴的不懂。」
「喔?你懂司馬昭嗎?」
「當然,他可是漢室的大英雄,替你們把姓曹殺光了!喔,不隻姓曹的,去年還剁了個外戚中散大夫嵇康……」
「嵇康該死嗎?」
「他娶了曹操的孫女,怎麽躲得掉?他腦袋搬家的時候還有幾千人圍觀呢!」
孰不可忍!
今天老娘揍死你這惡心的肉球!
打蛇必打七寸,打人先踹子孫根!我踹!
「哎呀!」死胖子彎腰慘叫,暫時失去反抗能力!
飛腿跟上,踢翻在地!
「唉呦!」
踩上了這死豬,高舉的拳頭就是鐵匠錘,惡心的大臉蛋就是鐵鉆!我打!打!打!打!
「啊!哇!啊!啊!」
鼻血如火花四濺,打鐵趁熱!我再打!打!打死你奸人司馬昭!打死你小人鍾會!打!打!
「喔!哇!媽呀!喔哇哇!」
「鬼叫什麽?我一劍刺穿你喉嚨!」
「嗚……嗚……姐姐饒命饒命!」
「沒出息的廢鐵!」
胖益州同學哀聲討饒;瘦荊州同學慘白的臉上兩片泛紫的唇,歪斜在牆角。
「大姐……請請請高抬貴……高抬玉手……他不是壞人……」
哼,成都小男人沒見過世麵。真正的壞人不會給你張嘴的機會。
茶館的看客這下子開眼界了吧,都圍成一圈了。不加收你們錢。
「哎呦,這位同學受傷啦!快來人吶!」
「姑娘,你把人打流血啦!」
「沒看過人打架?這點傷不算什麽。」
「是你打人還這麽說?這年頭學琴的孩子怎麽這麽壞?」
「年輕人說話過份點,沒關係;但千萬不要動粗,以身試法!」
「女孩子這麽粗魯?家長怎麽教的?」
「幹你屁事?」
「嘖嘖嘖,琴雖彈得好,想不到人格這麽低下啊!」
「他又沒非禮你,為什麽發這麽大火咧?」
「這小婆娘看麵相也是歹毒之人……最好報官抓起來!」
「快把錢還給我!」
一堆老頭子老太婆指指點點。成都人也不過如此啊?
「快擋著門!別讓她逃了!」
「誰快去報官!」
「我還怕你們嗎?來試試我這魚腸劍磨得利不利!誰先上?」
「……先把錢還給我,才放你走!」
「等等!」
正要把錢包砸在死老太婆臉上,突然一個男的從旁邊冒出來,嘻皮笑臉地擋在她前麵。
他有點眼熟……對了,他老坐在窗邊角落裏聽琴。
「請姑娘息怒,請各位鄉親冷靜,身體健康最重要,不要讓芝麻小事鑄成無法挽回的大錯﹏」
「你快讓開,我不稀罕死老太婆的臭錢!」
「姑娘非貪財之人,真有藝術家的魄力。但請先等等,這裏讓我來處理,好嗎﹏」
藝術家的魄力,什麽狗屁……
「咳咳。各位鄉親父老,這位姑娘是當今北地王請來的客人,請看在王爺盡地主之誼的情份上,不要為難……」
「王爺有什麽了不起?搞什麽特權?」
「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天子打人也要報官!」
「誰是北地王啊?沒聽說過!」
「……錢還給我再走!」
「呃啊……同時呢,這位姑娘也是朝真觀諸葛居士的好友,現在就住在朝真觀。請各位看在諸葛居士的麵子上,網開一麵……」
全茶館的人突然不說話了。扣掉倒地上胖子的啜泣,隻聽見屋外的鳥叫蟬鳴。
「感謝各位鄉親大德大量,這裏三百錢是一點心意,是受傷同學與各位的補償。請各位自行分配,大事化小……」
他怎麽知道我住在朝真觀?
諸葛居士是誰,麵子竟然比北地王還大?
「這位同學,別擔心,你臉上的傷由朝真觀負責醫治。你與這位姑娘就這樣和解了,好嗎?」
「……哎呦……我才評了幾句諸葛亮、諸葛瞻就被你們這群愛國人士打成這樣,你還讓我去朝真觀送死?你怎麽不叫我去遝中找薑維、廖化驗傷?」
「有道理﹏那這位同學開個條件吧?」
「我要她向我道歉。」
道歉?這什麽跟什麽?
「你辱罵我先人,不打死你已經算你走運!」
「你先人是誰?」
「……」
不能說。被奸人的耳目聽見了,要連累娘和弟弟。
「你說啊?」
「……」
「呃,這位同學真不知道嗎?這位馬姑娘的先人是成都令馬幼常。往事不堪回首,死者為大,別再提了。」
「哦……」茶館鄉親一片惋歎。
「那算了……」
說我是馬謖的後人……太汙辱人了吧?
「這位馬姑娘與北地王有約,要上王府去彈琴呢,啊呦,就要遲到了。請馬姑娘速隨我來。」
那男的朝我猛擠眼睛。
一對色瞇瞇的賊眼,皮笑肉不笑的,瞧著混身不舒服。
他還知道我住在哪裏?看上去二十來歲,年紀輕輕就幹上跟蹤拐賣婦女的勾當?得特別提防。
「馬姑娘,先出去再說,請請請……」
男的邊說,邊把擋在門口那幾個矮小的老頭子撥開。
益州人普遍不高,這猥瑣男的個頭倒像北方人。難道是奸險小人派來追殺我的?
「我為什麽要聽你的?」
「姑娘這個問題好。在外麵說,知無不言,有問必答。來來來……」
哎,無奈,留在茶館裏也尷尬,以後也不會再來了吧。
後腳踏出茶館,才想起了父親那句話的下半句:
「人要繃緊了,也是一撥就斷。你天性剛烈,善惡分明,就像爹年輕的時候一樣。記得,生氣的時候盡量不說話,不動手,遠離是非,遠離善惡,能走就走,走得越遠越好。」
我不會再讓爹失望。對不起。
「哈。剛剛真驚險。多謝姑娘配合演出。」
「你是誰啊?謊話連篇。」
「一時情急,口不擇言,得罪了。其實也不全然是謊話……我真的是來請姑娘移駕北地王府的。」
「油腔滑調!你還沒回答你是誰。」
「在下諸葛茂,字子茂。」
「哼,你就是那個諸葛居士?挺惡心的稱呼,裝什麽異能人士呢?」
「罪過,我哪配得上那麽大麵子?那是我娘。我在外麵冒用她名號,還得向她報告懺悔去。」
「你母親?她什麽來頭?」
「姑娘在朝真觀一定見過她。」
「你能不能幹脆點?」
「她是諸葛丞相的女兒。親生的。」
「你是諸葛亮的外孫?」
「不是。我隻是養子。」
「認幹媽是吧?巴結權貴,攀龍附鳳,你這樣的人我見得多了。」
「姑娘怎麽這麽說話呢?好歹我也幫了你一次。」
「我不要人幫。」
這男的難得一刻不嘻皮笑臉,總算是撕破了他虛偽的麵具。
「聽姑娘口音不是益州。北方人?」
「你也不是吧?」
「姑娘不愧是學音樂的,好聽力!」
他又笑了!這人怎麽這麽討厭?
「你弄得我好煩!……拜託,求求你了,讓我一個人靜靜。」
「當然當然。那麽在下告辭了。姑娘靜靜的時候,麻煩請考慮在北地王府一展琴藝的事,比在茶館裏對牛彈琴強得多了。」
「……我會考慮。」
「嗯。」
諸葛茂回頭走了。他就這麽走了。
不說話,遠離是非,走得越遠越好。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