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言密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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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之殤(上)

(2016-04-24 11:01:49) 下一個

月之殤

《世界日報》2/19/2016-3/6/2016

上海作協《華語文學》VIP圖書 新書推薦 2016年4月

甜蓮子

 

(一)

事發之後她想也沒想就逃離了現場,直奔二樓主臥,因為害怕被多事的鄰居聽見還不敢放聲嚎啕,簌簌發抖地抱著枕頭壓抑地嗚咽,哭著哭著,竟然睡著了。 當時的天空鋪滿了魚鱗般的雲彩,層層疊疊的,皆泛著類似金門大橋的鐵鏽紅,熱烈又虛幻的血色,映襯著她淩亂的短發和蒼白的小臉,小女兒般可憐的睡態。

醒來的時候,屋裏屋外早已漆黑一片。她一時不知身在何處,時空錯亂起來,凝神片刻,方才的夢境才逐漸還原。夢裏的她縮在老家石庫門頂樓簡陋閣樓的一角,正對著一塊小圓鏡努力地學習描畫眼線,用的是改革開放後的首批國產貨“愛麗絲”牌化妝品。噓,愛麗絲,當年電視廣告裏的靚麗模特神秘兮兮地在鮮紅的嘴唇前豎起食指,向她泄露了一個有關青春的小秘密。獨自沉醉於圓鏡中紅妝下的自己:啊,原來少女的自己像夜明珠一樣華美眩目!倏忽間,閣樓門口老舊的木質扶梯發出吱嘎一聲響。她心虛地一扭頭,幽暗的燈光下是母親拉長的臉孔,審視的眼神 。她驟然一陣急火攻心,驚呼一聲,手中的圓鏡滑落在地,瞬間碎成兩半。

還好隻是做了一個噩夢罷了!

她如釋重負地呼出一口氣,一骨碌跳下床,輕飄飄地下了樓。僅有的兩三件家具被乾坤大挪移了, 廚房一片狼藉,雪白的地磚上觸目驚心地躺著一把廚房敲肉排用的小錘子(meat tenderizer):曲線形的手柄,長方形的錘頭烏黑發亮,錐子般尖利的牙齒鱗次櫛比地如儀仗隊般整齊地排列,暗沉的血色透出的寒光在齒間若隱若現,猛的將徜徉在半夢半醒之間的她一錘子震醒。

她無聲息地癱軟在地,伴著撕心裂肺的心痛,霎那間飆出一身冷汗,迅速滲透了衣裳。如同小學升初中那年,由於巨大的升學壓力,她患上了頑固的夜遊卻毫不自知。三九嚴寒的深夜,她鬼魂一般從被窩裏鑽出來,光著腳丫在房間裏走來走去,雖然隻穿著薄薄的汗衫和短褲,竟然一丁點兒都不覺得冷,直到母親的一隻拖鞋重重地砸在她身上,吃了一記痛,出於本能,她“哇”的大叫一聲,才得以恢複意識。滿眼是刺目的日光燈,壓抑又可怖的慘白鋪天蓋地地籠罩下來。滿耳是端坐在被窩裏的母親一連聲的責怪:咦,半夜三更的,小姑娘家怎麽像個神經病一樣在房間裏瞎轉?還不趕快回去睡覺?這麽不懂事,吵得一家人不能休息,明天大人都還得早起上班哪!

當年懵懂間慌慌忙忙鑽回被窩的她也是這樣捂著心痛盜了一身子虛汗、弄濕了一身子的衣裳和被褥的,隻不過小孩子的心不是那麽敏感,隻知一味地承受,卻不料很多傷痛留在記憶裏是會發酵和膨脹的。待到成年以後的自己一旦再次直麵這份成長壯大起來的痛苦,再也沒有了小孩子身體裏特有的保護機製所產生的無知和麻木來抵禦,此刻的這份驚醒後的痛楚顯得尤為犀利和殘酷,令她無從招架,無法收場!

如同當年那個夜半夢遊的小女孩,她開始幽靈般在樓上樓下近乎兩千呎的空間漫無目的地遊蕩。房子是半年前買的,本地的房價隨著華人移民的湧入年年攀升,她和先生幾乎是傾家蕩產才搶來了這棟學區尚可的老房子。因為實在沒有餘錢裝修布置,諾大的空間暫時隻有幾件必要的家具,新居顯得尤為空曠蕭索。

在客廳餐廳臥室甚至玄關煩躁不安地轉了無數個圈子之後,她最終鼓起勇氣回到廚房。在這樣的非常時刻,支撐她的竟然是對滿滿一碗香甜可口的香草冰淇淋的強烈渴望,以至於冒著生命危險回到事發現場,可笑嗎?然而,此時此刻,還有什麽東西可以幫助她放鬆繃緊的神經,梳理紛繁的思路,滋潤她支離破碎的靈魂!

閉著眼睛小心翼翼地跨過那具蜷縮在廚房一角的身體,她迅速地從冰箱裏取出一盒香草冰淇淋。低糖低脂,超級奶油,包裝盒上有一朵微微盛開的香草花,乳白的花瓣,嫩黃的花心。

啊,她真的等不及了!

當口中的味蕾幸福地尖叫,全身心的細胞愉悅地舒展,她回到了久遠的童年。背著一分錢都恨不得掰成兩半存一半的母親,她做賊似地穿過馬路,竄到家對麵的冷飲店,小心翼翼地拿出父親早晨偷偷塞給自己的零錢,要的當然是厚厚的棉被下麵裹藏的寶貝:四角四分一塊的光明牌中冰磚。藍色紙包裝上飄灑著朵朵雪花,裏麵是一塊磚頭般滿當當實打實的香草口味,即便表層的奶水正在漸漸融化,蕩漾在舌尖和心底的甜蜜是無比罪惡的奢侈啊,她不止一次地想起那句至理名言:禁果分外甜!

這份根深蒂固的犯罪感確切的說是一種與生具來的負疚和不安,它總是在她快樂自在的時刻猝不及防地襲來。它如影隨形地跟隨她,潤物細無聲地侵入她空白稚嫩的軀體,在她的血脈經絡裏隨意遊走蔓延,最終成功地演化成為她人格的一部分,以至於多年以後她已不再意識到它的存在。

這個過程類似於Steven Spielberg拍的電影Artificial Intelligence裏麵講的故事。機器人小孩David在被人類父母收養的當天即被父母輸入一套獨一無二的程序密碼。從此以後,David對父母的敬愛信任和依賴永不終止,海枯石爛,直到時間的盡頭。

她後來懷疑過,母親也許在懷孕的日子裏,也曾向還未成形的自己輸入過一套特別的密碼,隻不過這套密碼不盡培植了嬰兒對母親原始的愛,還夾雜著一份說不清道不明的負疚不安。

街坊鄰居看母親的眼神她早已習以為常,她知道所有的竊竊私語都和母親的怪癖有關,那是令旁人側目鄙夷的吝嗇摳門,母親引以為豪的勤儉節約。起初她也疑惑,父親是工程師,母親在銀行當職員,父母兩家都是滬上殷實的大家,雖然在舉國浩劫的十年動亂裏均無一例外或多或少地遭受了衝擊,但是文革後不久七十年代末,國家撥亂反正落實了各項政策,她們家和這條弄堂裏的大多數家庭一樣都收到過一定數目的賠償。照理說,這樣的家境在滬上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哪至於落得多年來家中唯一的豪華電器是一台經常罷工的九寸黑白電視機,更不用說鮮有葷腥上桌的一日三餐,樣式奇怪打著補丁的姐弟合穿的內衣內褲了。

長大以後,她漸漸明白了坊間有關母親守財奴的笑話——說是母親白天在銀行數錢數得不過癮,晚上回家還要接著數,好像守財奴葛朗台。她是見識過母親一絲不苟數錢的模樣的。父母每個月發工資的那一天是家中最重要的日子。母親目光如炬地把細細長長的工資單仔細核對,反複清點紙幣硬幣,絕對專業細致、毫厘不差,然後母親通常會神秘兮兮地消失個把鍾頭。

她知道母親最喜歡去的那個地方叫銀行,而母親平時最喜歡摸出來喜滋滋地看的幾本小本子叫存折。幼小的她素來威懾於小本子的非凡魔力,因為她知道小本子裏麵藏著母親的秘密,那些個阿拉伯數字是母親的命根子,是小孩子家斷然不可碰觸和言語的天機!

因為害怕被人偷走,母親頻繁變換存折的隱藏地點,米缸、馬桶箱、抽屜、被褥、房梁。。。以致於有幾次母親把自己也弄糊塗了,哭喪著臉瘋子似的喃喃“都被人偷走了被人偷走了”。一會兒懷疑是被常來串門玩耍的鄰居家的小孩摸走了,一會兒又咬定最近來樓裏幫大家做衣服的鄉下小裁縫或者小木匠手腳不幹淨。

三番五次,她被母親拎起耳朵責令一齊翻箱倒櫃,找尋母親的命根子,母親絕望無助的聲音令她的心尖惶惶然地發顫,感覺好像天馬上就要塌下來了!猶如成年以後的她常常會被一點點突發的小狀況嚇得如臨大敵如喪考妣,被身旁的同事嘲笑她大驚小怪杞人憂天。

多年以後的某一天,她領悟到幾張薄薄的紙片竟然輕易地奪走了一家人必需的衣食用度和天倫之樂,還有她的童年和少年,活著卻沒有快樂,活著卻沒有尊嚴,而且今生今世永遠無法彌補,她感到無比的傷感和失落。

 

(二)

餐桌上四菜一湯,其中一碗不知道是什麽炒什麽的菜,顯然是前些天吃剩的,肉和菜皆顏色暗沉麵目模糊,她的胃不由自主地痙攣起來。第一次對胃痛有直接的感性的認識時,她才四歲,佝僂著小小的身子,吐了一夜的穢物。父親去外地開會,母親舍不得深夜急診額外的掛號費和昂貴的叫車錢,固執地堅持等到次日淩晨才拖著麵色蠟黃的她來到醫院。

年幼的她自然聽不懂醫生的診斷,記憶裏隻有女醫生雪白口罩後麵驚愕恐懼的眼神,自己便天昏地暗地睡去。醒來以後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雪白的病房,高掛的鹽水瓶,還有從外地趕回來的父親那雙熬紅了的焦灼關切的眼。從此以後,任憑母親冷嘲熱諷她的公主做派,她堅決以絕食抵製飯桌上的剩菜剩飯,尤其是對滬上代代相傳的泡飯深惡痛絕,認定它們是造成自己痛苦的罪魁禍首!

難道這就是今天與母親爭吵的事端緣由嗎?

自從母親一年前來美探親,隨之而來的是隔夜飯菜上桌,甚至連來客吃剩的飯菜也被母親重新回鍋;家後院出現了臭烘烘的垃圾,那是母親沿街挨家挨戶從垃圾桶裏撿出來的可回收的易拉罐汽水瓶;母親帶來的無數塊“萬能小抹布”,每一塊顏色各異但是塊塊來曆不明行跡可疑,同樣一塊抹布母親可以用來擦桌子擦椅子擦灶頭擦手,包括她剛剛從洗碗機裏拿出來的烘得滾燙的碗筷。。。。。。

不舍得呀,過了一輩子的苦日子,我窮怕了,苦慣了! 每次她好言相勸,母親就會一臉無辜地抱怨,拿出她從小聽得耳朵長繭的老生常談來教訓她:勤儉持家是中華民族的美德,做人不可以忘本!她學會了緘默,這幾日她更是不斷提醒自己:母親即將回國,再忍兩天就好了。

可是今天自己怎麽會鬼使神差地嚷出了深藏心底多年不曾吐露的怨言? 她脫口而出天機泄露的一霎那,母親瞪大了眼睛盯著看著她,好像看著一個怪物, 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然後很快收起失態,冷笑了一聲,指著她的鼻尖顫聲道:你以為你是打石頭裏蹦出來的孫猴子嗎?連你的命都是我給的!這個世上沒有我,就沒有你!

窗外,一輪圓月冉冉升起,清澈如水的月光透進落地窗,映射著母親冷若冰霜的眼睛,一副你有本事就放馬過來的架勢。 今夜的月色異常虛空寒涼,帶有幾分鬼魅,她嗅到了夜色下隱隱約約潛伏著的騰騰殺氣,不由倒吸一口冷氣。

兒時的記憶裏,無論自己走到哪裏,美麗的月亮就會跟到哪裏,即便再漆黑寒涼的夜,總有溫情透亮的月色包圍,如同父親的愛。

若不是父親時不時暗地裏給她一點零花,她的童年簡直就是灰姑娘的百分百現實翻版。 沒有糖果點心巧克力,沒有鑲著蕾絲的連衣裙,沒有會眨眼的洋娃娃,也沒有五顏六色的水彩筆和故事書,隻有做不完的家務——每天放學回家洗衣拖地洗菜做飯,有時還要幫忙接送和照顧小弟弟。

一個黃昏,在灶披間埋頭炒菜的母親臨時差她去醬坊零拷料酒。她前腳剛要跨出家門, 無意中的一瞥:油膩灰塵的酒瓶底部,渾濁的沉澱物就著灶頭陰暗仄仄的燈光顯得異常惡心。她不假思索地輕輕扭轉手腕,一順手就往水池裏倒。莫名其妙“啪”的一聲,她挨了一記響亮的耳光,臉上瞬間添了一個鮮紅的手印。

在灶披間左鄰右舍好事者的目光下,她捂著火辣辣的臉頰委屈地抬頭,迎上母親噴火的眼睛,怒氣衝衝地責罵自己:再小的浪費糟蹋都是犯罪!她頓時失去了哭泣的理由和辯解的勇氣,愧疚地低下頭,抱著料酒瓶子默默地出了門,任一滴滴淚珠兒灑在蜿蜒小巷的石子路上 。就在那一天她瞬間長大了,意識到人的價值不過如此卑微無聊,自己在世上的存活和弄堂裏的野貓野狗原本就沒有什麽不同。

多少個夜晚,她獨自密謀著離家出走浪跡天涯的江湖俠女夢,轉念又想:還是再等幾年吧,畢竟父親還是愛自己的呀。每次在母親這裏受委屈後,她愛在父親膝下哭訴,父親總是以“虎毒不食子”“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可憐天下父母心”“愛之深,責之嚴”等古訓寬慰開導自己:母親其實是深愛自己的!她轉輾反側,左思右想,困惑不已,沒有答案,無數個清晨枕巾上濕漉漉的一片。

她永遠不會忘記十歲大生日那夜的月光,那麽皎潔清澈、溫暖明亮。父親特地從南京西路的凱司令為她訂了一個奶油栗子蛋糕,她平生第一次看見自己的名字龍飛鳳舞地出現在這麽大這麽香的蛋糕上,還襯著精致芬芳的奶油裱花,紅紅綠綠的那麽好看,她都舍不得吃。

那晚父親鄭重許諾:等她做二十歲大生日,父親要在滬上最高級最豪華的國際飯店為她開一個盛大的生日派對大宴賓客,她長大成人後還要送她出國留學,有一天還要看著她帶著整車豐厚的嫁妝風風光光地出嫁 。。。。。。

父親高興得多咪了幾口老酒,醉了;她望著月亮完美無缺的圓臉,也醉了。

她開始獨自癡迷憧憬於二十歲的自己,為二十歲大生日那天梳什麽發型穿什麽跳舞裙和皮鞋而煩惱,為終將有一天要結婚成家離開親愛的父親黯然神傷。

誰也沒料到她還沒有長到二十歲,父親就率先匆匆離去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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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之殤(中)

月之殤(下)

月之殤(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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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merOf96 回複 悄悄話 開頭心理描寫amazing!引人入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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